12 ☆、眼睛與耳朵

我在地獄裏工作，區別于衆所周知的死神，我的工作既鮮為人知，又繁瑣平庸。作為一個非編人員，鬼差通常會把我們工作的性質歸為商品交易那類。

我們買賣眼球。

除了下油鍋被炸過的眼球，我們什麽眼球都要。每天，鬼差會挑着擔子與我們進行買賣，普通的眼球一斤兩億冥幣。除了石頭，眼球是這裏最廉價的商品。

我們通常會在地上鋪一張塑料薄膜，眼球過秤錢貨兩清後，我們就把眼球傾倒在薄膜上，用手撥散，陰幹，然後再由技術工人手工拾撿。

經過篩選的眼球最後又會回到我的手裏，我會确定它們的最終價值，然後聯系買家。

已經陰幹的眼球是發黃幹癟的，入口有輕微的腥味。不過眼球并不是拿來加餐的，我之所以會知道它的味道，是因為長時間跟它打交道，難免會産生令人難以理解的好奇心，好奇心驅使我去了解它的一切。

眼球真正的價值在于裏面的一個特殊組織，那種組織能夠儲存人這一輩子所看到的所有畫面。而這些畫面越精彩，價值就越高。一般來說，上流社會的人的眼球普遍更值錢。但在我手裏，那就未必。

比如，一個普通的毫無特色的家庭，因為死于一場共同的火宅，我便能抽取一些日常的畫面，編織他們無味的人生，他們相互抱怨，偶爾溫存，最後用交叉的視角描繪在火災中瀕死那一刻對方眼中的樣子。再比如，一個居住在深山裏的農夫，也可能獨享過世上最美的日落。這些都沒有定數，眼球的價值，或多或少取決于我們這些鑒眼師。

而我們的顧客則大多從事文藝工作，攝影師、畫家、作家、導演……

鑒眼師的工作職責一般是将組織剝離出來，置于儀器內觀測，組織內儲存的畫面是塊狀的，處于一條時間線上，當它們縮小時，确實就是一條線。儀器會告訴我們在哪些時刻眼球的主人腎上腺素急速飙高，在哪些時候痛苦異常。因為人的一生實在太長，我們就只将這些标注出來的特殊時刻放大，然後來審查。

這樣當然會有遺漏和判斷不準，于是也有淘眼球這個說法。那些低價的被置放在玻璃器皿中的組織，也許真正的價值不可估量。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令人心動的畫面了。實際上很多人的快樂都是相似的，痛苦也差不了多少，除了部分受虐狂。直到……我遇到了一個殘次品。

盲人的眼球會被技術工人篩選出去，發生差錯就會給後續工作造成很大.麻煩。比如我剛剛解剖好的這個，我放在觀察器裏看了半天，只看到一團漆黑，黑得讓我有種他的視覺神經都已經腐爛的感覺。

本來近段時間人界因為人口基數變大，老齡化嚴重，所以死亡人數也幾乎膨脹到史無前例的地步，進一步導致眼球也特別多。貨物囤積得越來越多，而買家卻變少了。每一次打開眼球的時候我都像一個打開蚌殼的漁夫，滿心期待着裏面能發現珍珠，結果卻總是讓人失望。簡直快發不起工資了，總感覺這種交易會就此結束，只剩滿地眼珠沒人收拾。

眼球刻錄畫面的巅峰時代已經過去，因為人腦中能同時存儲視頻和聲音，所以人腦交易取代眼球交易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看着那個殘次品，思考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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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進行耳朵交易的那群人，平常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沒有過節也沒有多少交集。我想他們這個行業也在逐漸被淘汰。如果我們聯手……畫面加聲音不就等同于一個完整的視頻嗎？我想我可以去說服我唯一認識的那個鑒耳師，他叫傑裏斯。

傑裏斯身型瘦高，老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認為我的理由已經足夠充分了，措辭也沒有什麽問題，可他看起來仍然無動于衷。我想他可能覺得我有些聒噪，于是停了下來，看着他解剖耳朵的雙手。

他的白手套上沾上了少量的血跡，推眼鏡的時候也在鼻梁附近留下了痕跡。他推完眼鏡之後站着靜靜地思考了一下，他說：“我想，這個交易雖然是雙贏的，但我還是想索取點小小的回報，并且這個回報是前提，沒有這個前提我什麽都不答應。”

“你這樣商人氣息太濃重了……我不過是不想看着我們這門傳統的手藝衰落。”我無奈地對傑裏斯說，但我其實已經有所動搖，“說說吧，你想要什麽？”

“讓我親你一下。”

我搖頭：“不行。”

“那你親我一下？”

“……”

傑裏斯最終還是答應了，而我付出的代價在這裏也就不詳細說明了。反正他來到我的實驗室，說想再跟我詳談一下。我把他扔在實驗室，到盥洗室漱口，回來時發現他在查看儀器裏的組織樣本。

我提醒道：“那個組織是殘次品，應該屬于一個盲人，不用看了。”

“不是盲人。”他向我招了招手，“你過來看看，在每次他心情達到峰值前的一個平緩的上升曲線那裏的畫面，都有一條慢慢擴大的白色光線。”

我走過去調試了一下觀察的數值，果然看見了那條光線，而且借助着光線，可以看到水泥地面和部分家具的輪廓。随後，一個人影擋住光線，走進房間，重回黑暗。

“這個人為什麽會在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房間裏生存，進來的那個人又是誰？”我逐漸泛起笑意，覺得這也許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傑裏斯說：“你把這個眼球的進貨日期告訴我，我提取一點組織樣本回去，和那天我所收到的耳朵做基因對比，應該能找出來。”

我誇獎他：“看不出來你還挺聰明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看起來準備要點兒更實質性的獎勵。

我湊上去用嘴唇碰了碰，他的手指那時還沒拿下來，所以那時我親到的大多是他的手指，感覺溫度有些低。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人的耳朵，把時間軌對上之後，我把它們一起置于播放器裏，從那個人大概十多歲時的第一個情緒點起伏點看起。

那時畫面并不是黝黑的，還依稀可見一些周邊事物的輪廓，第一視角者幾乎沒有動過，畫面穩定，沒有大的視角變化。

一個男性的聲音傳過來：“&^%****”

“這是什麽語言？”我偏過頭問傑裏斯。

傑裏斯又把聲音倒回去再聽了一遍：“應該是中文，你等等，我去拿語言翻譯器過來。”

那個男的說的是：“今天過得怎麽樣？”

第一視角者看向了他，那個人正在牆壁摸索，準備開燈。第一人稱視角者的聲音是骨傳導的，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他說話時有氣無力的狀态和衰微的尾音。他說：“別把燈打開。”

那個人把手放下來，把門關上，問他：“那你餓了嗎？”

他說：“別把燈打開。”

那個人說：“我給你租了一部電影，我們一起看吧。”

視角轉向床鋪，他拿被子把自己裹上，蹲在床上，他說：“不要有光的東西。”

“沒關系的，我弱視，看不見你的。”那個人安慰道。

接下來都是電影的聲音，而眼球所屬者并沒有看電影，填充整個畫面的，都是另一個人的臉。我們快進快進又快進，發現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有一個比較老的女人會來給他送吃的。每天都是這樣重複的生活，他心情的頂峰和谷底通通和另一個人有關。

我和傑裏斯把時間線往前推，終于知道這個人到底有什麽問題了。

他是個醜八怪，自出生以來就是。他從未照過鏡子，其他人的目光就是他心裏的鏡子。讀完小學之後，他就辍學在家，封閉了自己。他到底有多醜我和傑裏斯都不知道，但那似乎達到了一種令人作嘔的地步，小學他就經常吓哭同班的孩子。

他在家裏的那些年，不說話也不見光。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一個自稱是他小學同學的人登門造訪，開始走進他的生活。死亡的那一刻，他第一次被抱在那個人的懷裏，那個人的臉已經變得又黃又皺，周圍通亮，他滿眼的白光，白光中間的畫面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中心。

傑裏斯按下時間倒退鍵，輕聲說：“我也經常用那種角度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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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後來被我自己花錢買了下來，我和傑裏斯一起生活，生活已經如同一灘死水，并且我們倆從不開口說任何情話。在那時，我解剖到了醜八怪所喜歡的那個人的眼球。我獨自一人看着，混混沌沌又犯困，然而，我終于發現了不對勁。

我甚至沒有按下暫停鍵就跑去找傑裏斯，他站在實驗室裏，看起來有些苦惱，我對他說：“那個人不是弱視，他人生中的每個畫面，都無比清晰。”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靈感來自：

《冷記憶》作者：讓·波德裏亞

原文：也許我們的眼睛僅僅是一卷空白的照相膠片，在我們死後，人家會将其取出，拿到別處去沖印，把它當做生活故事在地獄的電影屏幕上放映，或者像縮微膠卷一樣将它發送到太空虛無中去。

注：視頻是由一幀一幀的畫面組成的，所以在此畫面能夠用儀器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