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翌日,姜寧果然沒再來

姜寧只是打算和燕一謝開個玩笑, 根本沒想過他會跳下來。

她慌忙從水中探出濕漉漉的腦袋:“喂,我在這兒!”

并趕緊撥開河水,朝燕一謝游去。

看得出來少年在雙腿殘廢之前進行過專業訓練, 水性極好,如今膝蓋以下的部分沒有知覺,在水中無法着力,也很快找到了姜寧的位置。

片刻後, 遠處的管家發現不對, 匆匆抱着毛毯趕到時, 兩人已經雙雙坐在了岸邊。

兩人都是頭發濕透, 渾身淌水, 宛如兩只落湯雞。

姜寧感覺自己玩脫了,不敢擡頭看燕一謝。

燕一謝額發挂着水珠, 不斷滴下來, 像是爬上來的水鬼一般。

少年本就白皙的臉色此時更加蒼白, 愈發襯得烏黑的眼睛漆黑如墨,冷如寒霜。

他狠狠瞪了姜寧一眼:“這種玩笑也能開?”

“我又沒想到你會跳下來。”姜寧狡辯:“這就叫關心, 你關心我。”

少年氣急敗壞:“我關心你個屁,你雙手斷了?還不趕緊把衣服擰幹?”

管家急忙抖開毛毯,披在燕一謝身上, 打圓場:“好了好了別吵了,少爺,我們得趕緊回去換身衣服。”

燕一謝拽下身上的毛毯,揉成一團, 扔到姜寧身上去。

姜寧抱起毛毯,又往他懷裏塞了回去,因為怕他罵自己, 看都不敢看他:“我覺得你比較需要。”

塞完立刻後退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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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一謝氣不打一處來:“你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姜寧覺得他看起來就像是要抄傘的樣子,慫慫地說:“不要。”

話音剛落,眼前一黑,毛毯撲頭蓋臉地被扔在了她的身上。

“……”

姜寧七手八腳地把快拖到地上去的毛毯拽下來:“你——”

老管家急了,說:“你倆都需要快點将水擦幹!”

姜寧也怕燕一謝感冒,她記得老管家說過,少年雙腿受傷後,身子就比以前弱一些。

于是她裹着毛毯,上前走了幾步,在燕一謝的瞪視下,理不直氣不壯地在他旁邊的河岸邊坐下來,用寬大的毛毯将兩個人都包了進去。

然後拎起自己這邊的毛毯,開始擦拭頭發和脖頸上的水。

少女帶着溫熱的濕意的身體靠過來時,燕一謝渾身一僵。

他驚愕地看她一眼。

然而她卻一無所覺,她像是只小動物一樣,不帶絲毫警惕地靠過來。

曠野的風穿過蘆葦,拂過河岸,卻被毛毯隔絕在外。

毛毯之下,仿佛是一片小小的天地。

時間在那剎那間變得很慢,很慢。

燕一謝渾身僵硬,只能感覺到厚重的毛毯仿佛也帶了姜寧的體溫,溫暖地裹在了他的身上。

遠處的夕陽落在她臉上,他能看到她白皙的臉上可愛的絨毛,帶着光暈的溫度。

還有空氣裏,若有若無的幹淨的櫻桃洗衣粉的味道。

周遭很安靜。

燕一謝胸腔裏的跳動好像變得格外突兀和劇烈。

見燕一謝仍瞪着她,姜寧則睜大眼睛:“?要我幫你擦?”

少年瞬間回神,倉促地別開目光。

他冷着臉,不發一言,拽起毛毯粗暴地擦起了漆黑短發:“小明的爺爺活到一百歲知道為什麽嗎。顧好你自己。”

幾分鐘後,毛毯終于将兩人身上的水吸得差不多,變得沉甸甸起來。

管家趕緊将毛毯接過去。

燕一謝道:“回去。”

管家把輪椅推過來,動作忽然頓了一下,神色一變,看向燕一謝的腳踝:“少爺,你受傷了?”

方才剛從水裏出來,兩人渾身都是水,姜寧也沒注意到,此刻才發現岸邊的河水裏隐隐約約有血絲,來源正是燕一謝腳踝。

他把雙腿從河水裏提出來,動作之下,白色的褲腿上立刻有血跡滲出來。

“是剛才在河水裏割破了嗎?”姜寧的愧疚頓時更重了。

燕一謝看了她一眼,不以為意,但語氣沒方才那麽冷了:“不是什麽大問題,回去再處理。”

“好好好,趕緊回家。”姜寧急忙站起身。

燕一謝卻一動不動,瞪着她:“轉過身去。”

姜寧:“?”

姜寧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可見到他都受傷了,這種時候就不要對他插科打诨耽誤時間了,于是聽話地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燕一謝這才用雙手支撐着,費力地攀上輪椅。他一個男的,堅決不讓管家公主抱,于是這麽多年來無論是下床還是進浴室,都是他自己來。

背對着他的姜寧聽到動靜,已經猜到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自尊心要不要這麽強?

當天晚上,姜寧在燕一謝的別墅裏洗了個澡,等自己的衣服烘幹後穿上,喝了一碗管家熬的姜湯,稍微祛了點寒氣。

燕一謝卻發起了燒。

不知道是由于回來的路上渾身濕透還吹了冷風,還是由于被河水中石塊割破的傷口感染。

吃過晚飯後,管家急忙打電話叫來了私人醫生,給少年輸上了液,少年開始躺在床上昏睡,一直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姜寧自責得要命,在河邊的時候,她只是見燕一謝口是心非,有意想和他開個玩笑,但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後果。

私人醫生還在房間裏輸液,姜寧在燕一謝的房間外徘徊。

管家端着退燒的酒精走過來,安慰她道:“你別太自責了。少爺自從事故之後,身體就比尋常人要弱一些。剛開始那幾年一直躺在國外醫院,手術做了幾次,依然沒能修複腿部神經,這之後就很容易感染發燒。他常年吃藥,但最近以來卻經常任性斷藥,導致抵抗力下降,也有一部分原因。總之不全是你的問題。”

管家是好心安慰,姜寧卻更愧疚了,小聲問:“他以前也經常這樣發燒嗎?”

“以前?”管家苦笑了一下:“剛受傷那幾年,他不認命,折騰個不停,這兩年……”

管家沒再繼續說下去。

私人醫生走後,管家送他出門。

因為晚上這邊打不到車,管家開車送他,讓姜寧先看着少爺一會兒。

姜寧接過酒精鐵盤,輕手輕腳地用肩膀推門進去。

床上的少年緊緊阖着眼,褲腿邊隐隐約約可以看到紗布,應該是已經被白紗布包紮過。

他面容蒼白,漆黑額發淩亂地遮在額頭上。

少年昏睡的時候沒了冷意,但嘴唇仍然緊緊抿着,蹙起來的眉心透着一股脆弱。

姜寧将鐵盤輕輕放在床頭邊,順着他右手的針管擡頭看,見打完這瓶,還有兩瓶藥水。

“對不起。”姜寧不由得道。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燙得要命。

姜寧心裏有些愧疚,決定負起責任,等燕一謝退燒了以後再離開。

她離開房間,給蘭珍珍和鄭若楠分別打了電話,告訴鄭若楠自己今晚在蘭珍珍家複習功課,稍微晚點回去。

先前姜寧也經常在好朋友家玩,鄭若楠并沒說什麽,只是叮囑了她幾句。

挂掉電話,姜寧重新回到了房間裏去。

她坐在旁邊的地毯上,趴在床邊,等着少年盡快退燒。

高燒後的燕一謝又一次陷入了他的夢魇。

他變得心煩意亂,不知道是因為那一陣陣的快要燒死人的熱浪,還是因為來源于過去的無力感和絕望感。

他仿佛墜入了極致的黑暗當中,那一場令人恐懼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循環上演,而他像是步入了無限循環之中,永遠找不到出路。

因為永不能站起來的雙腿,所有的夢想都被剝奪了,他永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奔跑、跳傘、滑雪、沖浪……

他的世界變成黑白,失去了走向未來的權利。

所有人都能幻想未來會是怎樣場景,他卻只能日複一日面對着醫院蒼白的牆面,試圖接受自己将成為一個雙腿殘廢的廢人。

出院那一天,他最熟悉的親人愧疚地對他說,很遺憾發生這樣一場意外,是他們沒保護他,但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最尖端的醫學都沒辦法挽回一切,他們也沒辦法。

他們只能培養新的繼承人,将他送來這裏,給他一大筆錢。

他就沒有恨嗎?

他就沒有絕望嗎?

但那又怎樣,一旦變得弱小,就只能被抛棄。

何況他變成了個殘廢。

殘廢。殘廢。殘廢。

夢魇像是一把束鎖一樣,緊緊勒住燕一謝的咽喉,他在夢靥中不得喘息,不停地奔跑。

但是盡頭,打開那扇門,永遠是不是什麽出路。

而是父母随着醫生掀起他的褲腿後,看到他留下醜陋的疤痕的雙腿後,驚愕捂嘴的神情。

在那一天後,他被放棄。

少年在床上臉色越來越蒼白,渾身都是汗。

忽然,他眼皮跳了一下,猛然睜開眼。

他像是一只多次踩到捕捉夾,不再相信任何人的幼獸一樣,兇狠地鉗住了落在自己額頭上的那只手。

姜寧吓了一跳,手腕一疼。

她手裏給他擦拭額頭的酒精片一下子掉到了燕一謝的枕頭上:“怎麽了?”

似乎意識到是她,燕一謝眸子裏的那種恨意緩緩消散。

他清醒了一點,松開她的手。

燈光落在他眼睛裏,他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竭力讓自己從夢魇的戾氣中掙脫出來。

他漆黑的額發搭在眉心,沒有吭聲。

“好點沒有?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姜寧撿起酒精棉片,問。

燕一謝注視着她,嗓音帶着發燒後的啞:“你怎麽還在這裏?”

姜寧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和你開玩笑。”

燕一謝看着她:“沒關系。”

要是他的腿是好的就好了,一切本不該是那樣的。

他會從河裏救下她。

也不會像個廢物一樣躺在床上。

夢境裏的無力和痛楚仿佛來到了現實。

燕一謝忽然別開頭,看向另一邊,對姜寧淡淡地道:“沒什麽事的話,早點回去吧。”

姜寧心中卻仍是擔憂,低聲道:“醫生臨走前讓幫忙換藥,管家出去了,我能幫忙換嗎?”

燕一謝昏昏沉沉的,沒聽清,只皺着眉道:“我沒事,你回去。”

姜寧只當他是不大清醒,拿起要換的紗布,輕手輕腳地湊過去,掀起他受傷的腳踝處。

然而,褲腿捋起的一瞬間,姜寧卻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

那是怎樣一雙讓人完全想不出來的傷痕累累的腿骨!

被蒼白得不似正常人的肌膚包裹着,橫七豎八全是已經疤痕,雖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能想象出來當時的鮮血淋漓。

一眼看去,觸目驚心,無力而脆弱。

姜寧心髒狠狠被擰了一把,聲音不由自主在發着顫:“這是……”那場事故到底發生什麽了?

燕一謝小腿以下沒有知覺,也沒感覺到姜寧拉起了他的褲腿。

等聽到姜寧驚愕的聲音時,他陡然意識到什麽,猛地扭回頭。

他腦袋一下嗡嗡響。

她看見了?

燕一謝血液往腦袋上湧,怒道:“你在幹什麽?”

這一剎那,他幾乎不敢去看姜寧臉上的表情。

好像自己身體上最醜陋猙獰的一部分被最不想讓看見的人看見,他不敢想象她臉上是否和別人一樣驚訝,同情,或……厭惡。

燕一謝劇烈掙紮起來。

姜寧從沒見過他如此抗拒自己,只好趕緊退後一步,說:“醫生說你需要一個小時換一次藥,我剛才只是想幫忙……”

她看見了。

“你出去。”燕一謝沉聲打斷了她。

姜寧努力讓方才那一副畫面從自己腦海中抛除。

她定了定神,道:“只是幫忙換個藥,你要是習慣了管家來,我去把他叫過來。”

燕一謝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在一瞬間變成了碎片。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握着拳頭,不去看姜寧的表情,竭力平靜道:“你不要再來了。”

姜寧愕然地問:“為什麽?”

少年冷冷道:“我不想見到你。”

姜寧只當他是發燒了在說胡話,但姜寧仍然有點受傷……好像關系一下子降冰到原點。

她說:“但是這陣子,我們不是成為了朋友,不是很開心嗎?”

“開心?只有你開心。”燕一謝說。

姜寧一愣。

燕一謝譏諷道:“你以為你最近都在幹什麽?看我可憐,所以來救贖我?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你跑來救濟!你以為這是什麽過家家的游戲,而你在幫扶一個殘疾人嗎?”

這一瞬間,少年對自己深惡痛絕,卻越發破罐子破摔。

他說:“看到了我的腿,它們沒法走路了,連站立都不可以,你想必已經深層次理解了什麽是殘廢。”

是的,她掀起了他的褲腿,露出了那些人露出過的驚愕表情,即便他不趕走她,她也會和那些人一樣棄他而去。

還不如給自己留下一點可憐的自尊心。

姜寧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麽。

可少年語氣卻冷淡得不能再冷淡,他說:“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事你不知道嗎?你幫過我,我也幫過你。”

“兩清了,希望你不要再出現。”

……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終于恢複了一片死寂。

寂靜得像是沒人來過,從始至終只有燕一謝一個人一樣。

寂靜得……令人害怕。

燕一謝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額發被汗水浸濕,他看着天花板,眼裏的尖銳和刺退去,逐漸變成了茫然。

他雙手忍不住握成拳頭,狠狠捶了一下自己沒有任何知覺的腿。為什麽自己會是個殘廢?

少年想,經過這一晚,姜寧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這樣也好,快刀斬亂麻,他早就想趕她走了。

這樣總比等他開始滋生希望後,她再消失,要好得多。

而翌日,姜寧果然沒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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