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情不知所起
螢火蟲事件就此過去。
姜寧還是用玻璃罐帶了一條毛毛蟲去學校, 整個班上的女生全都炸開,鐘從霜看她的眼神更像是看什麽生化危機的武器一樣,并在學生會開會的時候假裝無意對許鳴翊提了一嘴:“正常女生都怕蟲子的吧, 姜寧這不是禍害班上其他人嗎?”
誰知許鳴翊像是受了極大的挫敗,別說有心情和她就這個話題聊幾句了,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玻璃罐子就放在姜寧和燕一謝的桌子中間,青色的毛毛蟲探着大腦袋, 在裏邊蠕動得歡脫快樂。
這種東西就算是姜寧親自捉的, 也可愛不起來。
燕一謝已經後悔了。
但是自己硬着頭皮要來的, 就這麽一腳踩扁扔進垃圾桶, 好像有點自打臉。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對姜寧道:“看這條毛毛蟲待在玻璃罐子裏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不如我們把它放生。”
姜寧笑得人畜無害:“我看它挺開心的啊,要不然你把手伸進去, 逗逗它?”
燕一謝:“……姜寧你是不是故意的?”
姜寧用那種滄桑的語氣:“看來太容易到手的總是不會被珍惜……”
燕一謝:“……”
兩人還是在某節課下課之後的間隙, 去教學樓底下的草坪上, 打開玻璃罐,将毛毛蟲放生了。
放生一條毛毛蟲, 姜寧發誓這是自己兩輩子幹的最無聊的一件事。
燕一謝推着輪椅在旁邊看着她,還有落在她身上的夕陽,卻覺得, 這件事很特別。
在自己未來的人生中,可能會永遠記得這一年和姜寧一起放生過一條毛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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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聖誕節這一天。
學校安排各個班去長達三天的冬令營,相當于集體放假。整個學校的師生都無比興奮,從前一天就開始三兩聚作一堆商量要帶什麽。
然而這樣的日子對于燕一謝而言, 和平時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麽區別,甚至還要比平常的日子更加冷清一些。
二十五號雖然是他的生日,但他這幾年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管家要是多此一舉給他父親打電話, 他還要生氣。
正碰上管家的妻子這幾天做個小手術,燕一謝索性給管家放了個短假,讓他回去陪陪老婆。
管家離開之前關好門窗,在廚房忙個沒完,對燕一謝道:“少爺,這兩天外面好大的雪,雪天路滑,你最好不要出門。廚師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六點會分別過來一趟,三天的食材都已經放在冰箱了,你想吃什麽直接和他說,或者不想和他溝通,也可以打電話告訴我。我後天下午就回來。”
燕一謝說:“行了,之前又不是沒放你短假過。”
管家還是有點不放心,道:“要不然我給你買個生日蛋糕回來再走。”
燕一謝道:“你知道我不愛吃奶油。”
管家道:“但再怎麽,生日也是得吃一小塊的,要不然不買那種有奶油的?”
燕一謝皺眉:“我不吃蛋糕。”
管家說:“或者,或者晚上你讓廚師給你做個長壽面?”
“哪有一個人過生日的?丢死人了。”燕一謝終于說了真話。
難不成要自己一個人買蛋糕,一個人插蠟燭,一個人唱生日歌?就算旁邊沒人看着燕一謝也覺得丢人。現在是冬天,滿城大雪,凄冷的別墅裏忽然傳出來聲音,等下山腳下的人更要以為這裏有鬼了。
管家站在玄關那裏躊躇了會兒:“要不然我把姜寧叫來?”
“叫她幹什麽?她好好的去參加冬令營幹什麽要破壞她興致?”燕一謝終于有點惱火了:“你還走不走了?”
管家無奈,只得将包扔上後備箱,對燕一謝道:“少爺,車子借我開回去用一下。”
燕一謝道:“嗯。”
車子嗡鳴聲傳來,管家駕車離開了。
管家一離開,別墅就真的徹底冷清下來,大雪壓彎了院子外面的樹梢,秋季的蘆葦早已枯萎,從二樓玻璃窗往外看去,漫山遍野都是寂靜的白色。
燕一謝看了眼時間,上午十點,這會兒姜寧應該已經和班上的一群同學上大巴車,前往五鳴山了。
昨天姜寧還把他送的登山設備帶到了班上,放學的時候引來了一群人的圍觀,姜寧得意的表情鮮活又生動。今天想必能玩得很開心。如果今晚抵達山頂駐紮的話,那麽明早她就可以看到她期盼已久的日出了。
燕一謝這樣想着,掀開筆記本電腦,随手搜索了幾張日出圖,試圖想象一下姜寧和其他同學能看到的日出是怎樣的。
中午廚師過來做完了飯又走了。他和這棟別墅的少年主人一向沒什麽交流,聽說對方脾氣不好,他就一向是和周管家交流。
燕一謝沒什麽胃口,吃了一些後,喂完奶黃包,将碗碟丢進了洗碗機。
下午他面無表情地重溫了兩部恐怖片。別墅一直安靜空曠得吓人,仿佛将音效開到多大都填不滿空蕩蕩的別墅。
燕一謝忽然感覺有些無法忍受起來。明明之前幾年的每一天都是這麽度過的,可現在卻一天都不再适應了。
燕一謝意興闌珊地關了投影儀。
天色漸漸暗下來,沒有開燈,他在沙發上坐着。
就在少年思考要不要六點鐘就去睡覺的時候,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燕一謝摸出手機,是姜寧發來的短信:“晚上七點左右,國貿大廈廣場有聖誕節氣球,好像是說什麽限定版,我沒法買,你要沒事的話,能不能去國貿大廈廣場幫我買一束?”
燕一謝:“你讓我給你跑腿?”
姜寧迅速回了個笑臉過來:“幫幫忙嘛,而且現在國貿大廈廣場那邊應該很熱鬧,有新年倒計時,你可以過去瞧瞧。”
緊接着姜寧又發來一條:“不然我就讓許鳴翊認識的、沒去冬令營的競,賽,隊,友幫忙買了。”
燕一謝看到“許鳴翊”三個字,不管內容是什麽,就已經開始糟心了。
過了會兒後,姜寧收到一條冷冰冰的“你敢”,她站在寒風中,看着這兩個字,不停往僵硬的手上呵氣。所以他到底去不去?
燕一謝發完短信後就出門了。
他戴上黑色圍巾,讓廚師把車子開到國貿大廈廣場的大道上。
晚上七點,雪已經停了,天色将黑未黑,長街上車子堵成長龍,廣場上果然到處都是人。燈火璀璨,許多櫥窗擺着聖誕老人的套裝。周圍還有許多年輕人擺地鋪,賣一些廉價的首飾。
店鋪外放着歌聲,許多學生出來玩,全都是歡聲笑語。
燕一謝推着輪椅從中經過,許多人的視線有意無意看過來,仿佛是在猜測一個皮膚雪白,看起來金貴得像個小少爺一樣的少年怎麽會坐在輪椅上。
不小心骨折了?
燕一謝不習慣出現在這麽多人這樣熱鬧的場合,他斂眉面無表情地在人群中搜尋姜寧說的賣氣球的,打算給姜寧買到就回去。
然而環顧半天也沒看到。
他給姜寧發短信,然而喧鬧的人群幾乎人擠人,幾乎沒信號,他只能打了電話:“什麽限定版的氣球,你是從傳單上看到的嗎,有沒有具體一點的信息?”
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後,無比的嘈雜,燕一謝已經分不清是自己這邊的吵鬧,還是姜寧那邊也在喧鬧了。
姜寧說了什麽,他聽不清,那邊姜寧又大聲喊道:“你是不是面朝着電影院?”
燕一謝看了看,電影院在自己身後,他道:“別喊了,等下嗓子喊啞了,你直接将傳單拍張照發過來。”
“不不不,氣球馬上來了,你在原地不要動。”
姜寧說話斷斷續續的,實在太吵了,整個廣場都在放聖誕的歌,煙花不停在黑夜中炸開,人群全都仰着頭歡呼。
燕一謝緊緊抓着手機,貼緊耳朵,手機都發燙,也沒能聽清幾個字。
他皺了皺眉,擡起頭,忽然見到不遠處一團五顏六色的氣球高過人頂,上面飄着“限定版”三個字的紅綢布,被一個矮小的穿聖誕玩偶服的工作人員拿着,正逆着人潮緩緩移動。
燕一謝:“……”
這是什麽限定版?是不是太草率了一點?
“我好像看見哪裏買了。”燕一謝對電話那邊喊道:“姜寧,你想要什麽顏色?”
“嘟——嘟——嘟——”
信號實在太差,沒聽到姜寧回答,電話就自動斷掉了。
燕一謝簡直有些無可奈何,他坐着自動輪椅,擠在人群裏,竭力朝舉着氣球的聖誕玩偶那邊移動。
狂歡中,那名穿着玩偶服的矮小工作人員被人潮擠得歪歪斜斜。
燕一謝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怎麽感覺對方也正朝自己移動過來?
又一輪煙花炸開,燕一謝終于擠開人潮,移動到了聖誕玩偶服的旁邊。
還沒等對方摘下頭套,他就抓起對方那只毛茸茸的巨大手掌,拖着對方,護着對方往人潮少的地方擠。
有輪椅開路,比笨拙的玩偶服輕松得多,一會兒就擠了出去。
兩個人被潮水般的人群抛在後面。
人稍微少一點的角落。
“你是不是傻?”燕一謝拖着玩偶服的手腕,幫她把快掉下去的褲子往上提:“重不重?”
“你怎麽知道是我?!”姜寧驚愕地在玩偶服裏問,聲音透過一圈毛茸茸,顯得甕聲甕氣的:“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是我?”
她眼睛看不到燕一謝,兩只巨大的手掌不得不将腦袋托着,以免腦袋掉下來,顯得有些可笑。
“看你一眼就知道了,哪有工作人員那麽矮小的。”燕一謝道。
一見到他,就奮不顧身撥開人群朝他過來的,也只有她了。
姜寧怒道:“什麽矮小啊,我還要長個子的,我最後會長到一米七!”
燕一謝笑了:“你有預知能力不成?這麽精确?”
姜寧:“糟糕,頭套摘不下來了。”
“我幫你。”燕一謝拉着姜寧,讓她微微蹲下。
姜寧用兩只巨大的手掌把腦袋往上掰,但是不知道哪裏卡住了,腦袋被勒得疼,還是半天沒摘下來,頓時嚎叫道:“疼疼疼。”
“你先別動。”少年拍開她的手,不讓她用蠻力,他找了半天找到一條卡住的拉鏈,将拉鏈一拉開,終于幫她把頭套摘了下來。
頭套一摘下來。
燕一謝看着頭發全濕的姜寧,心口微微一顫。
姜寧像是一條上岸的魚,趕緊大口大口呼吸,待在裏面被人群擠來擠去,感覺快要窒息了。
她額頭上全是晶瑩的汗水,喘着粗氣在冬日裏凝成白霜。
燕一謝下意識伸出手去。
姜寧微笑着撐着膝蓋半蹲下。
燕一謝給她擦了擦汗水。觸碰到她額頭的一瞬間,少年心跳忽然加快,像是陡然清醒一般,改成戳了一下她額頭,趕緊縮回了手。
“啊。”姜寧摸着自個兒額頭,模拟中槍。
“你怎麽會來?”燕一謝靜了片刻,竭力平複了心跳,他将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挂在姜寧脖子上,纏了兩圈。
姜寧配合地低頭。
燕一謝問:“你這會兒不是應該去了山頂?”
姜寧說:“我不想去,爬雪山有什麽好玩的,日出有什麽好看的。以後又不是不能去。”
燕一謝看着她:“但是和班上那群人去冬令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你不遺憾?”
“你生日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我才遺憾。”
燕一謝一怔:“你——”
姜寧道:“管家可沒說,你不要賴他,我交作業的時候偷偷看了老師抽屜裏的檔案。”說着姜寧吐了吐舌頭:“不要說出去。”
八點了,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煙花在夜空綻放不停,人群不知怎麽開始歡呼。
少年心頭像是滾進了岩漿,一片滾燙。
他垂下眼睫,像是有點不知道怎麽應付現下的場面,好像既無法豎起硬邦邦的防護,也無法豎起紮人的刺。
他有點別扭地喃喃道:“不過一個生日而已,每一年都有。”
“明年是明年的事情了,今年我不能錯過。”姜寧笑着說道,将毛茸茸的白色熊爪裏一直捏着的氣球遞給他:“你介意我的禮物只是一束氣球嗎?”
燕一謝接了過來,仰頭端詳着顏色亂七八糟的氣球,笑了:“限量版?”
姜寧頭一回見到少年笑。
不是那種防禦十足的冷笑,也不是陰郁譏諷的笑,更不是淡淡扯一下唇角,而是率真開懷的笑,眼裏也全是笑意。
煙花下,他精致雪白的眼角眉梢被牽動着,都多了幾分生動和溫柔。
姜寧不由得怔住。
燕一謝被注視着,面龐有點發燙,他迅速不自然地将嘴角繃成一條直線,恢複了面無表情。
“幹嘛呀?”姜寧不樂意了,用兩只毛爪湊過去按他的嘴角,試圖把他的嘴角重新揚起來。
但是兩只毛爪實在太不方便,無法精準找點,只在少年臉上囫囵揉搓了一頓。
燕一謝:“……”
“真的是限量版。”姜寧回過神來,繼續剛才的話,說:“今天一天我不是都沒聯系你嗎?就是出來找這玩意兒了。你仔細看,每一個顏色都只有一只。我是按照色卡找的,什麽湛藍、湖藍、水藍、啞光藍,光是藍色就有十幾只。但是所有的顏色加起來幾萬種,總不可能完全找齊,所以就只找到了八十幾種。”
姜寧讓燕一謝看氣球,少年仰頭看了眼飄蕩在小雪中的氣球,視線卻又迅速落回了她的臉上。
“找到氣球後,我又去租了一套玩偶服,起初商廈的工作人員都不肯租給我。可累死我了,這一天我就吃了兩頓飯。”姜寧開始賣慘:“管家放假了,但是廚師沒放假,待會兒我們去你家吃夜宵吧?”
燕一謝:“……”原來擱這兒等着吶。
人群又開始擠,好像是煙花快結束了,最後一束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時,流光溢彩中,有人喊“聖誕節快樂。”
而姜寧站在燕一謝面前,抱着她那笨拙的聖誕老人頭套,臉上的笑容比身後的煙花遠要明豔,她眸子亮晶晶,對燕一謝道:“燕一謝,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和聖誕都快樂。”
這幾年以來,第一次有人祝他生日快樂。
她說:“我當然喜歡熱鬧,喜歡登山,喜歡和大家一起玩,但這些加起來,都沒你重要。明年的生日,希望我們還是一起過。然後一年又一年,直到頭發花白。”
直到頭發花白嗎?
她又說:“這些可不要是我的一廂情願。你別冷着臉,你要是答應,也願意和我天下第一好,你就摸摸我的頭。”
姜寧又開始說她的那些漫無邊際的屁話了。
可燕一謝卻心髒狂跳。
潔白的雪花落在他們之間,他們靜靜對視。
姜寧的笑容、明亮的眼眸,好像點亮了少年心中一座孤島上荒廢的燈塔,那一瞬間,少年情緒翻湧,血液像是岩漿一樣沸騰,他空虛了無一物的島上開始肆意生長出了某些他再也控制不住的東西。
姜寧将毛茸茸的雙手背在身後,笑着低下腦袋。
燕一謝說不出話來,伸出凍紅的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姜寧于是擡起頭,笑起來。
燕一謝看着她的笑容,心髒劇烈跳動。他聽着身後的人潮洶湧,聽着自己胸腔裏的嗡鳴,忽然想起來一句很老的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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