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櫻花與幽靈(四)

那應該是屬于過往的溝口先生的記憶,被盡數展現在夏目腦海中。

幾個穿着舊式僧服的僧人圍在一起斥責年輕的溝口先生,說他“又看見了奇怪的東西”,并且對他推推嚷嚷的,年輕的溝口先生在心裏哀傷着“明明是存在的,可是你們看不見。”

畫面一轉,年輕的溝口先生坐在櫻花園破敗的玄關邊上抹着眼淚,和夏目有些相同面容的鈴子走到溝口先生身邊坐下。

[喂,別哭了,被欺負了的話就應該報複回來,坐在這裏哭有什麽用。]

鈴子把棕色長發撥到耳後,很随意的說道。

年輕的溝口先生搖搖頭,嗫嚅着解釋道。

[沒有關系,你不用理會我,經常發生這樣的事。]

因為能看見他人不能見的妖怪,而被寺裏的僧人欺負戲弄已成常事,也沒有誰會對他表示同情。

這一次也只不過是因為看見角落裏冒出奇怪的物體,所以好心想要提醒站在那裏的人避開,反而被他們加以嘲笑。

要是有誰能看見就好了…

那麽,就不會再活着這樣的生活了,因為有人能夠理解。

[我頭一次遇到也能看見妖怪的人,你是因為這樣被那些人欺負嗎?]

溝口猛然睜大眼睛擡頭看向淡淡笑着的鈴子。

[你也看得見?]

[沒錯,我看的見,和你一樣,不要哭了,把眼淚擦掉吧,男生總是要堅強一點呢。]

鈴子從口袋裏掏出手絹,在溝口先生臉上算是輕柔的抹了幾下,把淚痕都抹去。

[那你也會被人欺負嗎?]

溝口先生小心翼翼的問道。

原來真的有,也能看見的人。很開心,很開心能夠遇上她。

[會啊,但是我比那些人厲害,所以他們就不敢對我做什麽了。]

少女揚着驕傲的笑臉,用力拍溝口先生的肩膀。

[好了啦,看得見的話,雖然可能會很麻煩,但是,想着這世上有一個人和你一樣,就不會那麽孤單了吧?其實妖怪也不可怕,我打敗了很多妖怪,還把他們的名字記在這裏了。你看。]

鈴子從背包裏取出綠色封面的寫着“友人帳”的記事薄遞給溝口。

[這個叫做友人帳,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下來,我就不會忘記他們了,還可以随時召喚他們呢。]

[哇,好厲害!]

在那個午後,因為看得見妖怪而被他人孤立讨厭的溝口先生,遇見了同樣能看見妖怪的少女夏目鈴子,從此認真将這次偶然的相遇和那個活潑的少女的記在心裏。

[你是在這邊旅游的國中生嗎?]

[是啊,學校裏的旅行。對了,我叫夏目鈴子,你叫什麽?]

[我叫做溝口正史。]

分別時,鈴子又來到庭院裏向溝口告別。

[要走了嗎?]

兩個人站在櫻花樹下,溝口先生哽咽着不讓眼淚掉出來。

[是啊,旅行完了我就要回去了,雖然不是很想回去啦,不過也沒辦法。要是能跟你再聊天就好了。]

鈴子聳聳肩,一臉無奈。

[那麽…再見了…]

不要忘記我。

我想這麽對你說,不要忘記我。

可是,我連告訴你的勇氣都沒有。

少女卻從取出綠色封面的友人帳和一只筆,将“溝口正史”一筆一劃的記在本子上。

[好了。]

最後一筆落下,鈴子擡頭,笑靥如花。

[我把你的名字記在上面了,以後就不會忘掉你了,也許還可以召喚你呢。]

吶,鈴子,你一定不知道吧?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等待你呼喚我的名字,等待再見到你。

直到那天,我在打掃時被寺裏的人關在裏面,不慎碰翻了火燭而造成了嚴重的火災,我和金閣寺一起被燒成灰燼。

但我還是想見到你。

我變成幽靈,在櫻花園裏日夜游蕩,等待你呼喚我的名字,等待見到你。

而你還是毫無聲息。

寺裏的主持發現我了,請來除妖師驅趕我。那個黑色頭發長長的戴着符咒眼罩的年輕除妖師一箭就射進我的身體。

我看着我的身體消散,我還在想着,為什麽你不來找我,為什麽不叫我的名字,為什麽,我要消失了,鈴子,為什麽你還沒有出現?

意外的是,我沒有消失,而是在櫻花樹中沉睡了,以櫻花作為身體再次醒來時,我從他人對話裏才知道,竟已過去了50年。

你卻從來沒有叫過我。我腦子裏想的卻依舊還是你,我還在等待你,鈴子,召喚我,呼喚我的名字。

那個孩子出現了,帶着一張和你相似的面容,他說他是你的孫子,他告訴我你已經去世很久了,他還把名字還給我。

然後心中就有什麽破碎的聲音。我想,我的時間終究要到頭了吧。我終于要離開這個不喜歡的世界了。在那裏,還能不能見到你呢?鈴子?

你一定還是張揚的笑着,給予我安慰吧,對吧,鈴子?

[溝口先生…]

夏目怔怔的看着眼前零散浮現的畫面,情不自禁的淚流滿面。

他是明白的。

不被理解,被他人排斥,獨自一人忍受驚吓的孤獨,他也曾自怨自艾,痛恨自己這雙特殊的眼睛。

可是,也正是這雙眼睛,讓他遇見了的場哥哥,遇見了貓咪老師,還有那些憨态可掬的妖怪們。

比起溝口先生來說,他夏目貴志是多麽幸運。

善良的溝口先生即使被欺負,也一直在努力試圖在妖怪面前保護寺裏的人,最後卻死在那些人的惡作劇中。

相比那些或許外形可怕的妖怪,這樣的人心才是最為可怕的。

[夏目君,不要為我難過。]

畫面退去,數朵櫻花花瓣組成一個模糊的人形出現在夏目面前。

那正是剛剛收回名字的溝口先生。

溝口的面孔在散亂的花瓣中若隐若現,好似就要消失,面上的笑容卻是恬靜安詳的。

[夏目君是個溫柔的孩子呢,但是并不用為與你無關的我哭泣呢。]

櫻花花瓣向前延伸,像是伸着張開的雙臂那樣,把小小的孩子包裹進來,幾片花瓣輕柔的為夏目拂去淚水。

[溝口先生…祖母并不是忘記你了…她只是沒來得及召喚你…還有那些人…好過分…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為什麽可以肆意傷害無辜的別人…

為什麽會有這樣過分的事情發生呢…

直到最後都在等待被祖母呼喚名字的溝口先生,明明是那麽善良的一個人…

[夏目君,我并不怨恨 ,無論是鈴子還是那些人,我一直等在這裏,就是想要見她一面,謝謝你,把名字還給了我,我想,我要離開這裏了…]

從不知何處傳來飄渺的音樂,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念着聽不懂的緋句。

一樹櫻花忽然之間全部枯萎。組成溝口先生身體的櫻花花瓣向四面八方散開,隐隐還能聽見溝口先生微笑的感嘆。

[終于,要見到你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名為溝口的櫻花幽靈徹底消失在夏目眼前。

包圍在外界的花枝松落,身體毫無預警的落入一雙溫熱的手臂之中。

夏目擡起頭,正對上的場那雙暗紅的眸子,醞釀着他所不懂的晦暗神色。

[的場哥哥…你在這裏?]

心裏湧上那些奇怪又不明晰的悸動,大概都是因為難過時,剛好就能見到這個人吧。

的場的手指劃過夏目的面容,皮膚敏感的察覺到不屬于自己的陌生溫度,讓夏目不自在的扭動身體想要掙脫開,結果腿一軟又栽進的場的懷抱裏。

怎麽回事?

夏目搖搖頭,覺得身體沉重的厲害,竟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是剛剛和妖怪交談了,會很消耗體力的。]

蹲在地上的貓咪老師倏地竄到夏目頭上,懶洋洋的解釋道。

[啊?]

夏目傻傻的睜着大眼睛。

貓咪老師就這樣在的場哥哥面前講話了?

到底是怎麽了…

小孩子呆滞的模樣讓的場忍不住彎起嘴角,伸手捏着那孩子小巧的鼻翼輕輕用力。

[除妖師對妖怪的氣息很敏感,就算是僞裝也能察覺到,夏目隐瞞我真讓我難過。]

貓咪老師也扯住夏目的頭發左右搖晃。

[高貴的本大爺再怎麽隐藏都沒用啦,都怪你認識這個家夥,白癡。]

[才不是故意隐瞞…是因為約定過了…很痛啦…放手…]

夏目摸着扯出來的頭發和鼻子痛呼道。

貓咪老師好像對的場哥哥的敵意沒有那麽強烈了…

好奇怪。

的場将夏目打橫抱起,貓咪老師被他甩到地上眼冒金星。

[說起來,夏目在那個幽靈的記憶裏看到了什麽?]

[很多東西…那個幽靈是祖母的舊識,我把名字還給他了,然後知道他就是那個被燒死的僧人…看得見妖怪,被那些人惡作劇害死…]

夏目慢慢敘述着,不自覺又流下眼淚,如果沒有遇到現在身邊這些對自己好的人,也許自己也會被這樣冷漠的對待。

[夏目總是為別人哭泣,讓我很心疼啊。]

眼睛被溫柔的擦拭,仿佛心裏的難過也能被這動作拭去。

[的場哥哥…有些人的心比邪惡的妖怪還要可怕…]

夏目小聲嘟嚷着。害死溝口先生的并不是妖怪,反而是懷有惡意的人類,有時候,人類比妖怪更為殘忍。

那孩子琥珀色的貓眼裏充滿哀傷和茫然無措,的場伸手捂住那孩子的眼睛,近乎呢喃的在那孩子耳邊低語。

[夏目不用懂得這些,夏目是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的。]

他會給予那孩子全心全意的保護,包括那孩子的清澈和耀眼的光芒,都會在他的懷抱裏安靜生長。

和澤吉主持交代完事件結果,離開金閣寺時已将近黃昏。

夏目沒有走動的力氣,被的場抱在懷裏。貓咪老師跟在後面緩慢的挪動四肢。

夏目偷偷瞄了的場一眼,又收回視線,心裏默默思索着。的場哥哥有沒有看到他手上的友人帳呢...可是也并沒有詢問自己,況且和貓咪老師約定好要保密了吧...

還有剛剛在記憶裏看見的...

夏目像是想起什麽一樣扯了扯的場的衣袖。

[的場哥哥,我想起來了一件事…]

[怎麽了?]

[我在溝口先生的記憶裏看到了一個人,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是他殺掉了幽靈的溝口先生…]

[哦呀,是麽…]

抱着夏目的那雙手臂微微僵硬,在那一刻,夏目很明顯從的場眼裏看到了悲哀,沉重到讓人心痛。

[那應該是我父親年輕時候的樣子,不過他已經不在了呢。]

[不在了…?]

夏目心裏跟着一緊。是已經去世的意思嗎…

的場不太在意的點點頭,語氣也不像多在意的樣子。

[是啊,在我16歲生日那天被妖怪殺死了,于是我就接受了的場一門首領的位置。我母親去世的比較早,是我7歲的時候,不過也是被妖怪殺死的。]

夏目抓緊衣角,覺得心髒悶悶的疼痛。

要怎樣安慰才好。

對那個人,一直孤獨的人,要說怎麽樣的話才能溫暖他。

[的場哥哥…是因為這樣才恨妖怪的嗎…]

可惜最後也沒能說出什麽有用的安慰的話語。

[也不止喲…還有別的…很多。]

并不是用幾句話就能概括的事情。曾經經歷過得悲痛和恨意能夠用幾句話來概括嗎?

印象裏母親是個标準的名門小姐,一舉一動都優雅高貴,對他也說不上多親昵。

的場記得母親說過最多的話就是教導他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不能對妖怪有同情心,妖怪都是邪惡的,這些東西如同噩夢潆繞在他心底。

母親死于父親繼承家主位置那天,是為了阻攔百目妖搶走父親的眼睛而被百目妖所殺。

而父親看着母親的屍體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的場就躲在內室的門後,看父親冷漠的接過母親的屍體,冷漠的向下人下達命令,冷漠的布置葬禮宴請賓客,說着虛僞的客套話。

那些所謂的母親的親戚在葬禮上觥籌交錯,表達着毫無誠意的遺憾,那樣的冷漠被的場深深記在腦海裏。

然後16歲生日那天,父親也死在了與跑出封印的大妖怪的争奪中,除妖師中流傳着的場一門的老家主是英勇的與妖怪同歸于盡這樣的傳言。

但的場靜司清楚的知道,他偉大的父親死的并沒有這麽光鮮,是因為被妖怪控制了弱點而被逼自殺的。

其實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冷漠的人也會有弱點。父親帶給的場靜司的記憶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試煉和責罵,冠冕堂皇的說是為了訓練他作為繼承人的能力。

父親的葬禮也是他繼承的場一門家主的儀式,他在那天被百目妖傷了眼睛,便帶上了符咒遮住那顯眼的痕跡,也繼承了連延百年的詛咒。

他恨妖怪。

并不只是因為父母的死和多年受到的浸薰。

而是因為,他那不得不接受和背負的命運,必須除掉妖怪,振興的場一門,學會虛僞的話語,笑容,一套又一套禮儀。

他殘忍的利用妖怪殺掉妖怪,滿手血腥。

只有那孩子。

那孩子,那個幹淨的孩子。是他黑暗生命裏唯一的光。

[的場哥哥…]

夏目驀地擡起頭,的場能夠清晰的看見他眼中的認真和堅定。

[的場哥哥知道的,對吧?我的父母…也是很早就去世了…那個時候…也是很艱難,很痛苦的度過…但是最後…遇見了大家…遇見了的場哥哥…覺得一點都不孤獨了…所以…我陪着的場哥哥…的場哥哥也可以不再孤獨了…會一直陪着你…]

會在你身邊。

不讓你覺得孤獨,不對你虛僞奉承。

給你溫暖,盡我所能。

這是我想要為你做的。

的場微微怔住。

心裏有什麽情緒不分明的悸動。

就好像,他是那孩子的全世界,這樣的只看着他的眼神和只對他許下的承諾。

嘴角上揚的弧度從未有過的真實。

[那麽,要一直陪着我,不許忘記。]

就一直在我身邊,夏目貴志,陪着我,永遠不許離開我。

永遠有多久,的場靜司并不知道。

但是,在你我餘下的人生中,一定要有與對方相交的軌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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