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偶遇

園中的女子背對着他們,厚重的雪白狐皮大氅披在身上絲毫不顯臃腫,身形纖細柔美可見一斑,露在外面的圓圓耳垂被北風吹得微微發紅,修長的脖頸竟如同大氅上雪白的絨毛一樣白嫩,青絲柔順地垂下,瞧着是位尚在閨中的姑娘。

一路從西府提心吊膽地跟着樂兆過來的東府孟管事終于趕到,恰好聽見自家二爺似是漫不經心地發問:“這是哪家的女眷?母親邀來的嗎?”

孟管事一愣。

女眷?

他忙向園中張望,卻沒有什麽印象,想了一會兒才頓悟:“晨起才聽下面的人說了幾句,應是三夫人娘家的人,府裏都喊着表姑娘,昨兒來的。”

“三夫人的娘家人?”薛靖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鄭淵謹并不曉得其中的內情,他只覺得自己随口一言,竟然挑起了薛靖謙對這女子的興趣,看熱鬧的心思幾乎擺上臉:“喲,原是位表姑娘,薛将軍,您要是瞧上了,将這位表姑娘收了房,想必三夫人不僅不會反對,反而更高興呢。”

承平侯府東西兩府勢同水火,如今東府壓倒了西府,分家是早晚的事,上一輩的隔房親戚更是不可能留在侯府。這位庶房的三夫人也是使盡了渾身解數想攀上薛二的大腿,一個表姑娘而已,若能換來薛大将軍的青眼,只怕這位三夫人夢裏都得偷着樂。

“越發胡言亂語,不知所謂。”男子皺着眉冷斥。

可鄭淵謹分明瞧見,他連腳都不曾挪過,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

他一時大樂。

園中的女子似乎察覺到了有人在言語,慢慢轉過身來,微蹙的眉頭便瞬間轉成了驚訝的弧度,略顯慌亂地從袖中拿出面紗,欲要戴上。

嘿!

這怎麽能成,薛二還沒瞧清楚這小美人的模樣呢!

鄭淵謹平生最愛看這位總角之交的熱鬧,好不容易來了個讓他有興趣的女人,怎麽能就這樣敗興而歸?于是拿起一枚珠子便打了過去。

手背驟然的一痛讓程柔嘉猝不及防,手中的面紗沒能捏住,掉在了地下。她輕呼一聲,身子也被這力道打得一歪,發間翡翠發簪的環孔挂在梅枝上,整個人更是站不穩了,頓時就要摔下去。

每朵梅花周圍都有些刺,若是人真掉下去,免不得要受傷。若是劃破了臉,女孩子家家的,怕是要輕生。

薛靖謙臉色一變。

程柔嘉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很快聽見面料被倒刺劃破的聲音,緊接着卻感覺到手臂被人緊緊握住,往一個方向拉了過去。

翡翠簪子自發間滑了下去,摔在青石路上,毫無懸念地摔成兩截。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一個陌生男子歪斜着扶住了腰,整個人被拉扯得離那梅樹一丈遠。

那男子劍眉星目,鼻梁挺拔,十分英氣俊朗的長相。身形乍瞧着并不過分壯實,雙臂卻十分有力量,托着她腰的手臂連抖都沒有抖一下。

她忽地清醒了,紅着臉站起身來退了兩步,行禮道謝:“多謝……大人相救。”

吃不準來人是什麽人。

趕過來圍觀的鄭淵謹吃了一驚:這姑娘住在薛二家裏了,居然還不知道主人家長什麽樣?

薛靖謙臉色看上去淡淡地:“好友唐突,讓姑娘受驚了,那損毀的簪子,稍後管事會賠給你。”

簪子?

程柔嘉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簪子,黯然一閃而過,旋即輕聲道:“不必了,本也是和這簪子無緣。”

心思又忽地一轉。

管事來賠給她?

所以,這位是承平侯府的主子了?

可她現在身份尴尬,眼下又有外客在,并不方便直接去問這男子的身份。

薛靖謙便見眼前的女子屈膝行禮,道聲告退,便帶着旁邊看着有些笨拙的小丫鬟離去了。

“薛二,你這……”

鄭淵謹的調笑話才剛開了頭,便聽好友冷冷道:“鄭六,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派人去告訴你夫人你調戲我府中的女眷。”

“你血口噴人!況且,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會怕妻室?”

“是嗎?那孟管事,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這沒正形的公子哥兒跳起來拂袖而去,幾息時間,便不見人影了。

心思敏捷的孟管事早已俯身用匣子收起了落在地上的碎簪子,笑道:“二爺,可是要在庫房裏尋一件相近的翡翠簪子送去?”

薛靖謙嗯了一聲,沒有挪腳。

等孟管事走了,他退了半步,看了一會兒面前被樹上落下的積雪半掩的湖青色薄面紗,彎腰拾了起來。

疾走了一路,程柔嘉才漸漸覺得臉上的熱意被北風吹散了。

紅綢正立在拐角處張望,瞧見程柔嘉,忙小跑着迎了上來,替換了她手中已冷掉的手爐。

“如何?”她低聲問。

出來觀梅不過是順便,最要緊的事,是打探侯府的情況。

無人可依的境地裏,唯有知己知彼,才有先發制人的機會。

這一路上不太平的事實在太多,嫁妝裏最貴重的那一箱被鎮江的官兵無故扣押,由不得她不小心應對。

“都打聽清楚了,那些小丫鬟們雖也戒備,到底給些銀錢便能好使。”

程柔嘉便邊走邊仔細地聽紅綢的回話。

承平侯府是世襲的爵位,老侯爺雖還健在,卻已有好幾年不問朝事家事,一心修道。如今侯府中的大小諸事,都是由承平侯世子提上來的回事處管事們在打理。

內院的事,則是由侯夫人指點着西府大奶奶管着。

“西府?”

紅綢點了點頭,接着道。

“……聽聞老侯爺年輕時十分地寵愛一位姓沈的妾室,一度到了寵妾滅妻的地步,當年甚至還為沈姨娘生的庶長子,也就是如今西府的大爺求了世子之位。後來今上登基,頭一件事就是廢除了那位的世子之位,以正嫡庶倫常,大将軍也就順理成章地承繼了世子之位。”

“……如今薛大爺一房和老侯爺一同住在西府,東府這邊則住着侯夫人、世子,以及老侯爺過世的庶弟的妻兒,也就是三夫人和薛三爺。”

程柔嘉暗暗稱奇。

東府的丫鬟們對西府的事情說起來絲毫不留餘地,可見東西兩府勢同水火,可這位西府大奶奶竟還能在苦西府已久的侯夫人眼皮子底下管家,實在是奇怪。

不過這到底是薛家的家事,她眼下最應關注的,是那位三夫人和薛三爺。

一行人說着便到了屋,阿舟在示意下關了門窗,程柔嘉這才開始細問三房的事。

薛家雖然顯貴,但人丁也并不旺。老侯爺唯有一個庶出的弟弟,當時的侯夫人生怕被削爵風波波及,對這個庶子也是盡心盡力地培養了,就指着他能輔佐嫡子支應門庭。

薛二老爺确實也沒有辜負太夫人的期望。弱冠之歲便中了一甲探花,在聖上跟前行走拟旨,在翰林待了三年便出京做了一地的父母官,明眼人都能看出,若是不出意外,回京之日便會有入閣的大好機會。

只可惜天妒英才,薛二老爺在外任職的第五年,東邊就起了戰亂,叛賊勾結窮兇極惡的海寇,短短月餘就掃平了沿海的幾座城,文官們并沒有守城之責,但薛二老爺憂思過重,在回京的路上便因病去世了。去時,還不到三十歲。

老侯爺和這個庶弟的感情很好,自然不提分家的事,便讓三房孤兒寡母繼續住在府中,并延請了名師,與宗房的少爺們一同教養。但薛三爺并沒有繼承其父的才華,如今年有十八,僅僅勉強拿了個秀才的功名,考舉人已是千難萬難,更別提中進士了。得了皇後娘娘的蔭庇,如今正在大皇子身邊管些文書的活計,手中沒有太大的權利,但來往的人都是天潢貴胄。

“……前些日子三房請了媒人去求取項尚書家的嫡出二小姐,聽說那邊已經點頭了,最遲明年,項二小姐就會嫁過來。”說到這兒,紅綢的面色露出幾分猶豫,小心地看着程柔嘉。

程柔嘉聽着就心裏有數了。

當年的情分雖在,但侯府到底是靠宗房養活,公中能出三房的衣食住行,也能出一份三房的聘禮,但終究不會太多。

薛三爺一個秀才功名的庶房子弟,能求取到尚書家的嫡出小姐,一來是因為薛家人丁單薄,薛三爺和皇後娘娘、世子都走得近,二來,恐怕對方在聘禮上也提了不少要求,否則豈不是把女兒嫁過來吃苦?

真是荒唐。

堂堂侯府後人,居然要靠她一個商賈女的嫁妝來求取嫡妻,也不知道那位項二小姐嫁過來得知了此事,會不會嘔死?

她心中不屑,面色卻越發凝重。

高門大戶嫁女的規矩,她也是有所耳聞的。一般家底厚實又寵女兒的人家,男方的聘禮他們分毫都不會取,全會給女兒拿去一同陪嫁,好讓女兒在婆家過得有底氣。

三房這樣掏空家底不擇手段地謀求錢財,全送與了那項二小姐,萬一到時候要分家,豈不是全家人都要看那項二小姐的臉色過活?

那到時候,這位主母能容得下她嗎?

院門處忽然傳來敲門聲,紅綢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便急匆匆地進來禀報:“姑娘,薛三爺來了。”

作者有話說:

謙謙:藏起你的面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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