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姨娘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冷汗卻止不住地從周鴻信的額頭上冒出來。

程家家主被他放出來,就是因為薛家有人拿着侯府令牌和印信去面見他。他很清楚,之前隔空對他發號施令的薛三爺拿不到那種東西,而據說皇後娘娘的父親老侯爺早就瘋瘋癫癫一心想修道了,如此,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所以後來他派人去程家輾轉打聽過,才知道程家的女兒入了侯府後,并沒有當上薛三爺的妾室,而是成了定遠大将軍的通房。

得到消息後他反而放下心來。

到底是簪纓世家,規矩森嚴,縱然那程家女生得傾國傾城,想法子勾引了将軍,終究只得了個通房的名分。說得難聽點,也就和他府裏暖床的丫鬟一個級別,又能有什麽天大的道行?

至于程家家主的性命,恐怕也只是那程家女費盡心機換來的唯一報酬罷了。

他沒有放在心上,專心四處打點為考評做準備,本以為勝券在握,誰知到了京城,卻是這樣一副凄慘的光景……

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那方閣老德高望重,對他做出了這樣的評價,那開了年,他會不會連餘杭知府的官位都保不住?

怎麽辦?怎麽辦?

六神無主之時,他忽地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沒看錯的話,這個小丫頭,就是兩個月前和程家嫡女一起大鬧公堂的婢女吧。

這可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周鴻信清咳了一聲,整理了衣襟,大踏步地走了過去。

程柔嘉看着眼前的信,沉默片刻,展開了信紙。

通篇的谄媚逢迎之語,不似一個飽讀詩書拿着朝廷俸祿的從四品官員,倒像餘杭花街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老鸨。

“本來他還在信封裏悄悄塞了三千兩的銀票,被我發現了,抽出來還給了他。”紅綢鄙夷地道。

“你做得很好。”她點點頭,揭開琉璃燈盞的罩子,毫不猶豫地将信燒了個幹淨。

阿爹從前每年沒少給周鴻信孝敬銀子,這笑面虎面上客客氣氣實則一點實惠都沒給程家。後來阿爹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他也毫不手軟,将爹折磨成那般樣子,絲毫不顧往昔的“情分”。那時,她帶着紅綢四處奔走,不知多少銀子打了水漂,還是無濟于事,只能走上最後一條路。

周鴻信為官多年,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沒少做,全用來孝敬能提攜他升遷的上峰了,如今也要讓他嘗一嘗,奔告無門人心無常的滋味了。

只是,沒想到世子竟然和方家交代了這件事——如若是方氏,不特意提攜周鴻信來打她的臉就不錯了,怎麽還會幫她出氣?而方大人瞧上去是個真正精明的人,多年前站隊的最後一腳,他做的很完美,也就延續了方家的榮華。

腦中一時是薛靖謙對她的好,一時是薛靖謙和方氏的舊事,好半晌,程柔嘉才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将琉璃燈罩重新扣上去,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火苗在紅綢眸中跳躍,她有些出神地想着白日裏的事情。

從前她和姑娘為了家主的事情大鬧公堂,程家可是餘杭富商,周大人卻半點沒顧忌,坐在上首一動不動,若不是想拿姑娘讨好薛三爺,恐怕會讓氣勢洶洶的衙役把她們活活打死……

可今日,過去意氣風發的父母官卻在她面前百般伏小做低,不敢有半分不敬。為的,是在侯府滔天的權勢下牟利。

此前她從未覺得侯府有什麽天大的了不起,不過是院子大了些,吃穿用度講究了些,可那些得臉的仆婦身上穿的戴的,姑娘也能賞給她呀。挨了一頓板子後,她小心謹慎了許多,但今日的沖擊,才是最大的。

原來這個承平侯府,是真的可以翻雲覆雨,有滔天權勢的地方。

而程家的萬貫家財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不值一提。

年關将近,薛家在各地的田莊鋪子都送了年貨和年禮到府裏,也有得力的仆役回府給侯夫人問安,得了豐厚的賞錢,開開心心地回家過年了。

在道觀修行的老侯爺也帶着池姨娘和一對庶子庶女回府了。

雖然老侯爺一進府就直奔府裏的家廟去了,據說門人連他的臉都沒看清,腿腳很是靈便。

侯夫人則似乎很高興,讓人在垂花門等着,一看到池姨娘母子就将他們請到了聞樨山房,又派人來喊程柔嘉作陪,她自是面上高高興興地應了,趕去了聞樨山房。

池姨娘瞧上去才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程柔嘉看了不免吃驚,又忙掩去神色對她屈膝行禮。

池姨娘忙道不敢,側身避過去,便算是還了禮。

二人見了禮,才來得及細細打量對方。

池姨娘穿了件姜黃色的小襖,梅紅色折枝花褙子,堕馬髻上插了三支赤金鑲百寶的簪子,耳邊是豆粒大小的珍珠墜子,膚光似雪,溫柔可親。

心中又是暗暗吃驚。

她以為侯夫人對妾室的态度不會好到哪裏去,老侯爺如今唯一的姨娘更是應該伏小做低低調打扮,不曾想,池姨娘似乎并沒有這種意思。

池姨娘卻笑吟吟地上前來挽住她的手:“程娘子年紀輕,正是愛打扮的年紀,怎麽穿得這樣素淨?你不知道,我們夫人最愛看花骨朵一樣的小姑娘了。”

侯夫人便笑着搖頭:“你這是在誇自己?”

“夫人哪裏的話,妾身都生了兩個孩子了,哪裏還是什麽小姑娘?”她掩袖而笑。

談及庶子庶女,兩人的神色也并沒有戒備警惕之意,侯夫人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幾分喜愛。

程柔嘉便又去悄悄打量坐在侯夫人身側的矮榻上吃糖的龍鳳胎。

薛丹如六七歲的年紀,生了張可愛的娃娃臉,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容貌上随了池姨娘七八分。她盤腿坐在榻上,一面吃糖一面眼睛骨碌碌地轉,發現程柔嘉打量她,亦毫不畏生地笑嘻嘻歪腦袋回看過去,頗有幾分将門虎女的風骨。

薛靖澄則安安靜靜地坐在榻邊,垂着眼睛,身板挺得筆直,連鞋也沒脫,只嘴裏鼓鼓的,瞧得出是個裝老成的小孩子。程柔嘉不免帶了絲笑意——若是能瞧見薛靖謙小時候的模樣,她想,那脾氣多半和這五少爺一模一樣。

一屋子人寒暄了片刻,侯夫人念着池姨娘和一雙兒女舟車勞頓,便讓她們先回去歇息了,沒有留飯。

出了聞樨山房,池姨娘便笑道:“聽聞程娘子懂醫術,很喜歡去府裏的暖房種植藥草?”

程柔嘉含笑點頭,心裏對這位姨娘又高看一眼:不愧是能在侯府平安生下一雙兒女并養在身邊的女子,明明随着老侯爺在道觀修行,卻對府裏的事情了如指掌。

“五爺和六小姐随我住在暖房旁邊的栖雲苑裏,程娘子若不嫌棄,每日從暖房出來不妨去栖雲苑裏坐一坐,若是能教教六小姐藥理,那就更好了。”

“六小姐身份尊貴,哪裏需要學這些。”

“女子啊,懂得越多越好,免得被人使了絆子還不知道,虧空了身子才追悔莫及。依我看,這藥理是最有用的東西了。”

是腦子很清明的人。

程柔嘉望向一旁的薛丹如,小姑娘眼神純淨,唇角彎彎,看上去并不排斥。

“都是一家人,既然姨娘這樣說了,我哪有不應的?只是我才疏學淺,擔不上教導二字。”她笑盈盈地應下。

薛丹如畢竟還小,恐怕學個兩日就要嫌煩悶了,總歸她在府裏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池姨娘既然有心交好,又很讨侯夫人喜歡,與她往來應該也沒什麽壞處。

池姨娘感激不已,說了好些漂亮話,才放了程柔嘉離開。

和母子三人分了手,程柔嘉低低嘆了口氣:說到暖房,倒有一事讓她心煩——也不知道是誰動了她的土,她在暖房裏精心種的一味藥,明明走之前還好好的,如今卻眼看着就不行了。

這幾日,她得多花些功夫,看看能不能救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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