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巾帼之論

李定宸骨子裏,是喜武勝過喜文的。而且雖然這一兩年來,他的性情已經歷練得沉穩了許多,但沖動的本性卻并沒有變化,只是多了一層遮掩罷了。

越羅更知道,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那個禦駕親征的打算。

這一點,恐怕如今的朝臣之中,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了。畢竟少年時期的胡鬧,在許多人想來,随着年紀漸長,性子定了,自然不會再提。但這些人之中,卻不包括王霄。

他太知道李定宸是個什麽性子,也就更能從他這份旨意之中,看出那些李定宸本來也沒怎麽掩飾的野望。

阻止的理由很多。

歷朝歷代,文臣能壓制武将,無非是上位者需要如此罷了。

從政權穩固的角度而言,不論是武将手握大軍容易功高震主滋生野心從而反叛,還是窮兵黩武勢必耗空國庫勞民傷財,都注定了一個王朝定鼎之後,就會考慮馬放南山休養生息。對武人的壓制,同樣也就成了心照不宣的必然。

人心思安,大勢所趨。但身為帝王,建功立業之心卻總是難以熄滅的。如何平衡這二者之間的矛盾,既能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又能達成開疆拓土不世之功,就要看各人手段了。

很多皇帝只能想想而已,但這其中絕不包括李定宸。

他将批條放在一邊,含笑道,“王相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但朕若能使國庫豐盈,将四夷打服了,揚我國威,難道不是好事?千載一下,評定功勞時,這滿朝文武,誰不沾光?”

越羅道,“豐盈國庫,光靠馬球賽,只怕不夠。”

“還有時間。”李定宸卻并沒有将這個困難看在眼裏,“朕不着急。”

他還年輕,就是十年二十年,也等得起。

“陛下可真是……”越羅搖頭失笑,已經明白了李定宸的意思。他不着急,不光是打仗的事,也包括眼前這一件。

成立皇帝的近衛隊,名額只有區區十七人,那是多少人搶破頭都想要的恩典?不是王霄一句不允就能含糊過去的。李定宸什麽都不必做,自然有的是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跟他打擂臺。

這就是為上位者、為君王者的精髓之道——制衡。而李定宸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了。只抛出一個誘餌,就讓事情的走向朝着自己所需要的方向發展,也許連王霄都沒有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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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消息一傳出去,通政司那邊彈劾王霄的奏折收到手軟。到了王霄這個位置,被彈劾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哪天要是沒有才奇怪。但這種規模,自王霄入閣以來,尚是第一次。

即使李定宸仍舊像之前那樣,為了表示自己對閣臣的信任,将這些奏折一律留中,這股彈劾的熱潮也沒有降下去。

一開始還只是針對封駁奏折這件事,而後逐漸擴散到攻擊王霄的人品,就連王黨許多官員,也都被牽扯出來,最後更是演變成翻舊賬,一時間群情激奮,好似以王霄為首的官員不是他們的同僚,而是罪大惡極之輩。

不過聲勢再大也只是看着熱鬧,真正要看的,還是王霄和李定宸的處置。

閣臣被彈劾,事情鬧大了,王霄便依例上奏折自辨,然後稱病閉門不出。這是很常見的處置手段,不常見的是,他的閉門,就是真的誰也不見,包括王黨衆多同樣被牽連在其中的官員。

事實上,王霄的相府之中,已經很久沒有招待過同僚了。細細算來,甚至還在寧王之亂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畢竟他做首相一日,門前就總是車水馬龍,求見者不知凡幾,而其中也總有些人能夠得到接見,其中多了少了幾個人,自然很少有人注意。尤其後來又發生了寧王之亂,避嫌也是有的。

直到此刻,許多人才恍然驚覺,原本鐵板一塊的王黨,不知何時竟已分崩離析。

而李定宸的應對,也如同走正常程序,不斷的下旨命王霄回朝理事,不必理會那些彈劾的奏折,仿佛仍舊是一對相知的君臣。

通常來說,這種奏折和聖旨的往來會持續三四次。皇帝是什麽态度,在這個過程中必然展露無疑,也就能讓下面的人更好的知道該怎麽做。

許多大臣都認為李定宸會抓住這個機會,讓王霄遠離朝堂,卻沒想到他竟真的三催四請,将王霄又請了出來。

越羅倒是看得很清楚。

朝臣跟皇帝的關系十分微妙,正如東風西風互相都想壓制住對方。別看現在都是彈劾王霄的,李定宸若當真露出雄主之姿,要獨攬朝政,這些人的态度又會立刻轉變,倒向王霄那一邊。

現在還遠不是對王霄動手的時候。

反正王霄回朝之後,為了感謝皇恩浩蕩,也就不好再攔着李定宸設立近衛隊的要求。明旨一發下去,自然滿朝歡喜,之前彈劾之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這日越羅午睡醒來,便聽見宮人來報,江太後駕到。

自從江太後跟李定宸母子冰釋前嫌,對越羅這個兒媳婦便越發滿意。皇帝那個性子,哪裏能想得到那些細致之處?若非皇後勸着,他們的關系必定不會那麽順利就緩和下來。這些江太後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她作為長輩不好道謝,只能更加對越羅好。

如此,婆媳之間的相處倒是十分和睦。之前越羅住在綠竹水榭時,江太後日日都要過去看看她,如今搬到太平宮,往來不那麽方便,但隔三差五總要來一次,還總是命人送吃食送賞賜。

不過,今日江太後過來,卻是為了一樁正事。

開年時為了給趙太後祈福,越羅将宮人內侍放了一批出去,其中大部分無處可去,都收歸軍服坊。其後戎戎來犯,王安率軍前去增援,這後勤補給自是重中之重,軍服坊也終于拿到了第一份訂單。

這幾個月,整個軍服坊上下連軸轉,就連江太後這個管事的也跟着忙了一陣。而成果也是豐厚的,他們趕制了上萬套軍服送出去,收入也着實不菲,除卻供給各類人員,還能往內庫交上幾千兩銀子。

薛進會做事,這樣的好消息,自然要讓江太後親自來對越羅說。流程上銀子已經交割清楚了,這邊送來的只是賬冊。

越羅還真沒顧得上這件事,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又驚又喜,“阿彌陀佛,之前把人放出去,最怕的就是安頓不下來,那倒不是恩典,是害人了。如今有了這個先例,往後索性引為定制,也算是皇家行善積福。”

江太後點頭,“依我之見,索性也不必拘泥只要宮人內侍去做,民間許多孤兒乞丐,朝廷要收容也無力,若能将他們安置了,豈不又是一項善政?若能推而廣之,則天下間人人皆可豐衣足食了。”

“只是要做起來卻難。”越羅笑道,“不過有母後看着,自然無礙。如今且先從京城做起罷。”

江太後感嘆,“誰說不是?你把這一攤子事推給哀家,沒奈何也只能接了。想着事關上千人的生計,哀家這心裏都跟着發愁,唯有盡心竭力罷了。若是再多人,卻怕管不過來。”

話是這麽說,但言語間分明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并不是真的做不來,不過是謙虛。

越羅看她神色間已經沒有了從前那般沉郁,心裏也跟着高興。果然有了事情做,這精氣神便大不相同了。她自然巴不得江太後忙起來,目光不要局限在後宮這一畝三分地上,婆媳母子之間自然就少了紛争。因此笑着道,“母後實在過謙了,從前聽政時天下事都管得,何況如今?”

江太後謙虛了一陣,被越羅說得十分起興,也就應下了繼續負責此事,且十分雷厲風行的道,“如今西北報捷,朝廷要封賞将士,少不得又有生意要做。回頭就在京中各處招人,先把事情做起來。”

夜裏越羅對李定宸說起此事,讓他交代下頭的人配合軍服坊行事,李定宸便笑着調侃道,“朕從前倒沒發現,母後也有這般才能。世人總是小瞧女子,朕倒覺得她們只是少了幾分機會。前朝則天皇帝在位時,重用女官,不也很好?”

越羅道,“陛下這話說得好聽,但你能用女官麽?”

“只是世俗觀念如此,女兒家從小受的是三從四德之訓,要改也難。”李定宸嘆息,“慢慢來便是。朕聽聞江南一帶,種桑養蠶多是女子操持,許多女子能以此自立,養活自身,因不願受父母家族操控婚姻之事,索性立了女戶。這樣的風氣,別處卻是沒有的。可見世俗觀念,也因時因地而異。”

說着若有所思道,“阿羅這個軍服坊就很有些意思。這些繡活兒還是女子更擅長,如今只是宮人,将來若能從民間招收人手,使女子也能做工養活家人,百姓家想來也不會想把女兒關起來,教什麽三從四德。”

到那一日,這世間風氣,也該為之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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