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一派胡言
等待重臣們入宮商議時,李定宸便着人宣旨,從京營調兵前往球場維持秩序,清點傷亡人數。同時谕令西京府盡快查清究竟是怎麽回事,又着京師守備衙門加緊巡邏,避免後續可能産生的更多混亂。
各人領命而去,李定宸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嘆道,“這是不願讓朕過個安穩的年啊!”
站在他身後的張德低下頭去,他知道這話并不是對自己說的。
其實別說陛下疑心,就是他自己,也不大相信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這種意外。
馬球場人是多,但安全問題一向抓得很嚴。整個場地被劃分成很多小的片區,搭了棚子,留出了足夠寬的道路,入場和出場時還有士兵專門引導。因為秩序井然,開了一年多也只出過錢袋丢了這種小事。
偏偏這會兒就出事了,還真是不讓人好好過年的意思。
這一年可謂是多事之秋,從開年趙太後沒了,之後一樁樁一件件,竟是沒個消停的時候。張德是經歷過宣宗駕崩新皇登基的,那一年的感覺,便與如今有些相似,然而他卻覺得,此刻這種風雨欲來之感,比那時還要吓人。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直到如今,少年天子才終于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權柄,朝堂動蕩,這才引得什麽牛鬼蛇神都跟着跑出來了。
不過在張德看來,這倒不是壞事。
這種風波,是每個皇帝都不可避免要經歷的。只有如此,皇權才會真正穩固。
史書上記載,某朝某代,皇帝為了替自己才能平庸的兒子鋪平這條至尊之路,在天下定鼎之後,便殺了幾乎所有功臣,說是要為兒子除去杖上之刺,以免持之紮手。結果如何?
只有自己熬過了這段時間,脫胎換骨,才算是個合格的君王。
而朝堂和天下,方可迎來一段不短的平穩發展期。
他将自己這番見解一說,李定宸笑着點頭贊同,“張總管入宮多年,累經三朝,才說得出這樣的道理。”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不容易,而坐上這至尊之位,自然也需要不斷磨砺。
眼光放長遠些,倒也不覺得眼前之事煩人了。正好幾位大臣進了宮,李定宸便也收斂起心虛,與他們商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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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府那邊緊趕慢趕,已經将傷亡人數統計上來了。
死五人,傷七十三人。
這個數字讓朝堂諸公面色凝重。冷兵器時代,即便是一場小規模戰争,死傷人數也不過如此。然而盛世之中,天子腳下,卻出了這樣重大的事故。
而事情的起因也很快查了出來,據說是因為幾個人之間起了龃龉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周圍的人有打算勸說的,有向看熱鬧的,都被吸引了過來。人越聚越多,把這一片的路都堵了。偏巧正趕上一場球賽結束散場,許多人急着離開,又不知道這裏正堵着,最後就釀成了悲劇。
至于最初時究竟是為什麽争執起來的,這就說不好了,因為争執的那三人,都在死者名單之上,已經說不出話了。
聽旁觀者說,好像是吵着吵着就動了手,三個人在地上扭打起來,周圍的人去拉。結果正巧後頭擠了過來,看熱鬧的人身不由己的往前走,被地上的人一絆就跟着倒下了,然後一個連一個,形成了踩踏事件。不但這三人殒命,還有兩個幫忙扶人的也無辜慘死。
這可真是死無對證,李定宸心頭的疑惑更重。
但在群臣面前,他沒有露出來,只是道,“諸公且看,此事該如何收場?”
安撫是肯定的,畢竟出了這種事故,京城肯定會有一陣人心浮動,若是處置不當,只怕後續的影響會十分惡劣。然而這件事,歸根結底只能算作意外,便沒有事主,受害者家屬的一腔憤怒之情,便只會對着朝廷。可朝廷不該也不能承擔責任,否則将來就沒完沒了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願意第一個開口。第一個開口的人,無疑就定下了這場小朝會的基調,這件事情,他們卻都不願意承擔。
最後還是王霄上前道,“回禀陛下,既然是發生在馬球賽場上,此事還當戶部署理,由馬球賽相關人員與死傷者家屬商議處理。”
雖說這種意外跟球場其實也沒關系,但事情發生在這裏,人家又是來看球賽,花錢買了票進來的,馬球場少不得要負起責任來。至少死傷者須得給一筆賠償。至于怎麽賠償,就需要慢慢磋商了。
衆人聽到他這麽說,才忽然想起來,這馬球賽雖然是陛下倡議的,但早就已經歸到戶部名下,算是國家所有。
他們不願意開口,本來也是怕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貿然開口反而讓陛下不喜。這會兒聽了王霄的話,一個個都站出來贊同。就是戶部尚書,也當仁不讓的拱手道,“臣回頭就去安排。”
事情暫且就是這樣處置,後續如何,卻要看談判的結果。
然而這并不是重點,真正需要這些人聚集在這裏的,是另一個問題,“陛下,這馬球賽可要暫停?”
雖說球場那邊也很無辜,但畢竟人命關天,出了這種事,這個節骨眼上繼續舉辦不太合适。京城百姓這會兒正是驚弓之鳥,很多人都不會再去看馬球賽,生意只怕十分冷清。而且它畢竟歸屬朝廷名下,對朝廷的名聲也有影響。若是讓百姓對朝廷心生不滿,反而不美。
但這些官員也不敢說停辦馬球賽的話。
一來這是皇帝首倡,而且一向十分關注,這次說起來又是無妄之災,非要讓關了,這不是跟皇帝對着幹嗎?二來,去年單是西京馬球賽,就給朝廷添了幾千兩銀子的進項。四京加起來有将近五萬兩。尤其是北京一帶,因民風彪悍,人人都會騎馬,馬球賽規模更大,收益也多。而南京人口稠密,雖然不尚武,但卻更舍得花錢看熱鬧,同樣進項頗豐。
這還是因為今年大部分的收益都投入進了組織球賽、修建球場上。而且畢竟剛開始嘗試,規模也沒有完全發展起來,往後只會更多。
按照戶部的計算,兩三年內,這份收入便能增加到十萬兩。
整個大秦一年的歲入,最高時也只有一千萬兩。那已經是世宗朝的舊事了,這二三十年來,每年能收到的不過七八百萬兩,而這其中大概有六七成要用作軍費,養着九邊近百萬将士。這是絕對不能節省的。
餘下要支付官員俸祿、撥給各地使用,真正能夠留在國庫的,一成都不到。
而朝廷不管要做什麽事,開銷都是從這裏出的。七八十萬兩銀子聽起來很多,但偌大個朝廷,要辦的事情那麽多,還要養着數量越來越多的皇室宗親和封了爵位的勳戚,根本不夠。
就說朝中這些官署,本是前朝留下來的。自從太-祖年間修葺之後,百五十年來只修整過兩次。很多衙門看起來都寒酸得很,就連閣老們理政的地方也好不到哪裏去。
如果皇帝靡費,也經常從國庫裏掏錢花,什麽封禪、修建宮室皇陵都少不得出錢。
多了這十萬兩銀子的進項,戶部就寬綽多了。
而在座的各位,都是能從中得益的人,也知道這好處,因此根本說不出停辦馬球賽的話來。
說起來,這也是李定宸的先見之明。如果當初馬球賽歸入內庫,是自己的私産,這會兒只怕朝臣們要撞柱子犯言直谏,要皇帝別為了逸樂之事罔顧人命了。
而現在,即便是提議暫停,也立刻就有官員出聲反對,“此事本是無妄之災,一出事就暫停,這不是因噎廢食嗎?”
“正是,若是這會兒停了,說不得會有人以為是心虛,反倒不妥。”
其實只要人多,這種踩踏事件總會出現。不說別的,就是每年上元燈姐,因為出門賞燈的百姓太多,就總會出一點事故。但也沒有見哪一年百姓們因為會出事就不出門的。
所以最後商定的結果,是要求球場那邊加緊巡邏,實在不行就再從京營調人輪值,務必要保證安全。此外,如今球場只有兩個門,難免擁擠,不如多開幾扇門,方便進出。這樣也可以分散人流。
然而在小朝會已經做出決議之後,第二日的早朝上,卻有一幹低級官員聯名上奏,要求李定宸下旨停辦馬球賽。
連理由都跟他想的差不多,無非是勞民傷財,卻只為逸樂之事,有失教化百姓之道,也失了皇家的體面。畢竟外面人人都知道馬球賽是皇帝倡議的,如今死了人,名聲不好聽。
李定宸簡直要氣笑了,“一派胡言!依你們的說法,若是你家裏有一畝田,有人在裏頭跌死了,你也要為了名聲不好聽,把這田丢荒了?”
更別提那死了的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碰死在自家地裏的。
而通常這種事,只有一個目的。
才這麽想着,就聽見一位官員上前道,“馬球賽本就是與民争利之事,有失體統。若不能停了,不如交給民間籌辦。也免得出了什麽事,都要牽扯到朝廷和陛下。”
果然如此。李定宸哼了一聲,面如寒霜道,“朕聽聞,民間有看中了別人家的風水之地,就一頭碰死在那裏,賺一個墓穴的事。朕倒是不知,如今是誰看中了這馬球賽,要用這種陰損招數來騙,還請得動朕這麽多的臣子替他說項?”
他目光冰冷的盯着那位出聲的官員,“你來告訴朕,若是将馬球賽交給民間來辦,又該讓誰來總領此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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