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徽歙朝奉

周如水說着就有些得意, 符翎卻是一愣,她從上至下掃了周如水一眼,不信地道:“你養面首?哼!你還能學我母親養面首?“

見周如水滿不在意地點了點,符翎更是失笑,她風情萬種地擡了擡下颚, 默了半刻才道:”也是了!如今那宮裏, 怕的不是不正經, 而是太正經。像二皇兄那樣的, 才是最不得聖心的。”

說着,她微微一頓,如凝脂般的玉臂半倚在連枝花緋綠靠枕上,眯了眯眼, 輕輕曬道:“我聽聞, 你前段時日學了射藝, 君上見你射箭,很是稱贊了一番。後來,公子詹得知了, 便讨了個巧,在紙中密封了龍麝香末做成箭,喚名“風流箭”敬獻給了君上。君上得此箭後, 便召集了美人們聚在一處,親自拉弓放箭。彼時,中箭者立即滿體濃香,很是香豔。為此, 君上也很是着迷,每每都喜召中了箭的美人侍寝。借此,公子詹倒是得了不少的好處。”

“然也,如今那些個美人各個都願中那風流箭。”周如水撇了撇嘴,言及這件事,神色極淡。

見周如水面色不好,符翎也未止住話頭,她徐徐地道:“公子詹都懂得如此讨好君上,那麽二皇兄呢?他做了甚麽?”

“兄長能做甚麽?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般荒唐的事兒,他根本碰也不會碰。”

“所以,他才不得聖心吶!”符翎冷冽一笑,望了周如水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道:“公子詹上有君心,下有以謝氏為首的一幹世族幫襯。二皇兄呢?他有甚麽?自洛鶴去後,婁後避走出宮,後廷的中饋都掌握在了謝釉蓮的手中。婁氏一族又一直偏守南疆,雖手握重兵,卻也從來都對朝中之事鞭長莫及。我母親又是個計短的,送進宮的美人每每都不得用,如今,還因此栽了個大跟頭。你倒說說,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又有甚麽用?這宮中的局勢,有哪一處是偏于他的?”

符翎字字珠玑,叫周如水幾乎啞口無言,她不由皺了皺眉,半晌才道:“從眼前看,自然舉步維艱。但論長遠,卻是有利國之社稷的。畢竟,天下真正的坦蕩英才,只會認阿兄為主。”

“長遠?今夕都沒有,何談來日?”符翎冷冷一笑,已是肅起了臉,她嘆了一口氣,沉聲地說道:“我這次來,也是想說明我的立場。我與旁的公子從來不合,這輩子,若還指望着繼續猖狂,便只能靠着母親,靠着你與二皇兄了。如今,咱們也算是打斷了胳膊還連着筋。君上不喜二皇兄,咱們其實都明白。所以呀,有些事,二皇兄性情耿直不願做,你一個姑子,本就不招人眼,替他做了,也沒甚麽不好的。”

這話點到為止,卻也真是只有符翎才敢講的。周如水微微颔首,曉得其中利害,更不禁感嘆大兄教會符翎的實在太多。

她正百感交集,又見符翎目光忽然淩厲地掃過左右宮婢,輕撫了撫裙擺,轉了個話頭,慢騰騰地說道:“講到謝氏,我倒還是要說一句。母親曾有來信,道是你仍與謝釉蓮有走動。謝釉蓮那厮,道她是你的庶母,卻是個無情的婊、子。你待她熱絡親近,即便不談婁後,不談你二兄,就是談及你往生的大兄,也是不該的!”

現如今,謝氏一門如日中天,或許,也只有符翎才有這膽子喊周王最愛的寵姬“婊、子”了。周如水輕嘆了一聲,只覺閣內的濕氣都被火盆給蒸散了,她隐晦地提醒道:“阿姐,這話在別處可說不得。”

“旁的人我也懶得講,不過是提醒你罷了。謝釉蓮可不簡單,這幾年來,她受了多少非議?被多少人記恨?心字頭上一把刀,她能忍得下來就絕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說到這,符翎懶懶地挑了挑眉,她深看了眼周如水,也不知是想到了甚麽,忽然就揚起了嘴角,笑道:“我聽聞,你看上琅琊王三了?也是了,那劉峥算個甚麽東西!”

聽她提及王玉溪,周如水耳根一燥,再聽她提及劉峥,周如水卻是有氣無力了。

見她這樣子,符翎托着香腮,笑意更濃,她揶揄地說道:“只有你這個傻的才會覺得劉峥那厮像你大兄。你大兄是何等的人物?怎是他那個凡夫可比的?當年,南疆大亂,你舅父死戰多時,被敵兵團團圍住無法脫身。是洛鶴一身重甲,單槍匹馬殺入陣中,直取了對方将領的首級懸于馬上,才解了那南疆之圍。而你看上的劉峥又是個甚麽東西?”言至于此,符翎極是不屑地呸了一聲,嗤道:“不過豎子!”

豎子麽?說實話,倒還真不是。

多年以後,劉峥在戰場上确也算是個枭雄。但可惜,他滅的正是她的周氏江山。周如水強扯了抹笑,自失地嘆道:“是我識人不清,着相了。”

“着相了便好,如今那琅琊王三才好。他的風貌我亦曾見過一回,至今倒也未能忘懷。”說着,符翎輕笑了一聲,偏過頭來看向周如水。不知她想到了什麽,她那美如畫的雙眸中,不期然地便忽然的閃耀出了一絲的溫柔。她放柔了聲音,繼續問周如水道:“你想着他時,一顆心可會七上八下?他可入過你的夢嗎?”

聞言,周如水怔了怔,不禁輕蹙着眉頭,避重就輕地道:“夢見他麽?倒不曾有過。”

見她如此,符翎又是低低一笑。可笑着笑着,她的聲音卻有些啞,忽然低低地,自嘲地低喃道:“我卻許久,都未夢見過你大兄了。”

她的話音一落,閣內的空氣便似是一空,全然低沉了起來。

周如水一時也想明白了過來,不禁輕聲問她:“阿姐,你可是為了祭拜大兄,才違令逃出封邑的?”

她的話直叫符翎一怔,忽然便冷了臉,她淡淡地嗤笑出聲道:“我為何要去看他?他都死啦!”

說着,符翎更是冷冷一笑。可是,她明明輕嘲着,眼中卻又流露出了一抹難以掩藏的悲傷,她慢慢地抿緊了雙唇,啞着嗓子說道:“我母親曾幾次三番求君上為我賜婚,君上卻言,我既歡喜洛鶴,不如就替他守寡好了!可憑什麽,你們都認為我忘不掉他?憑什麽,我該為他守寡?“

說到這裏,符翎已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她以手支着憑幾,憤憤地說道:“早當年,君上不許我嫁給他!如今,又不許我嫁給旁人!可我再愛他又如何?他已經死了!他死在了戰場上!将軍百戰死,是他自己要去的戰場,是他自己的馬發了瘋,是他自己眼睜睜地認着自個走上了死路。如此,能馬革裹屍,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只是抛下了我而已!他曾答應過要用盡一生護我!愛我!終不棄我!但他死了!他比我死得早便是薄性!他既棄我而去,我為何要一輩子以生殉他?為何要忘不掉他?”

好一句,“他比我死得早便是薄性!”好一句,“他既棄我而去,我為何要一輩子以生殉他?為何要忘不掉他?”

這聲聲句句聲嘶力竭,全是積怨已久。她似是在問周如水,也似是在問自己,只是問着問着,她卻也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忽然就頹然地将臉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裏,像個脆弱不堪,失了根系的脫線木偶。

閣內瞬時陷入了死寂,周如水看見了符翎的淚,她清楚地看着她晶瑩的淚水一滴滴滑落,滑過衣襟,再無聲無息地染濕衣裙,同時,也濕了她的心。

她是今天才知道,君父不許符翎嫁人的。她也知道,符翎說的只是氣話。畢竟,太子墓豎碑後那一排血字實在太讓她記憶猶新了。“今生已過也,願結後生緣。”這樣的感情,如何能輕易忘懷?這世上,又再去哪裏找來一個兒郎會如大兄一般愛護符翎?

但,死了就是死了,周國的先太子死了,她的大兄死了,符翎的心上人死了。

周如水只覺得,因符翎的傷痛,她的心口也忽然被一根極其細微的線繞住了,那線輕輕地拉扯着她,扯得她又疼又酸,又疼又痛,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周如水正怔忪着,符翎卻已再次擡起了臉來,她極快地起身,極快地往外走去。也因是太快,一個踉跄,她便險些跌在了地上。堪堪在宮婢的攙扶下站起身,符翎恍惚朝周如水看來,忽然,就是一笑。

外頭殘陽如血,暮色漸漸籠罩大地。閣內,符翎哽咽的聲音卻如同陳年老屋中破碎的瓦礫,她轉過臉來,神情恍惚地看向周如水,聲音很低很低,仿佛低進了塵埃裏,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兕子,你曉得麽?自他去後,往日裏的那個符翎,便也跟着死了。”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符翎便啓程走了。

周如水趕去宮門前送她,符翎亦冷着張臉,她懶洋洋地斜倚在幾上,不過昂着下巴,聲音中透着清高和優雅,淡淡地道了聲:“後會有期。”便扭頭再也不看她了。

這時的符翎,驕傲依舊,嬌美依舊,卻,周如水仍是覺得心疼,仍是止不住的心酸。她甚至想,若是她運氣再好一些,能重生在大兄去戰場之前就好了。

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有的,只是惜福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好啊!

新的一年,讓我們繼續相愛吧!

蘭芝在這裏給大家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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