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赤貧道長下山

廬莊古鎮是一個旅游小鎮,名氣不怎麽大,裏面的古建築卻保存得很好。

過了霜降,清晨霧氣彌漫,空氣裏透着涼意。路上行人不多,灑水車鈴聲歡快地穿梭在街道上。

街邊拆除建築時遺留的灰塵,被移動的水柱沖刷得一幹二淨。

“白龍觀?喏,就在那。”店老板娘随手往街對面一指。

問路的年輕人順着看去。

薄霧泛白,淡淡地籠在他周身。商鋪屋檐下,年輕人身形挺拔,皮膚白若春雪,烏黑的發梢往臉上滴水,模樣漂亮,令人眼前一亮。

明明一頭短發,看着像剛畢業的大學生,可他穿的是一件洗舊了的海青道袍,這就有些奇怪。

這年輕人來問路時,清越的嗓音低低說一聲“打擾了”,可好聽了,又有禮貌。

店老板娘連指路都熱情許多。

謝不寧道謝之後轉身,嘴裏呼出一口白氣。透過薄霧,看見街道對面有座仿古建築,門頭嵌着“文化宮”三個大字。他不由再次看向店老板娘,杏核眼微微睜大:“這裏是白龍觀?”

老板娘眼神同情:“昂,上個月剛改建……”

白龍觀,現在應該說文化宮,建築前的廣場上有幾個大爺大媽在晨練。

謝不寧頂着路人好奇的視線,走到一堆沒來得及清理的廢墟前。裏面被砸爛的木匾上,依稀可以拼湊出“白龍觀”幾個字。

沒錯,這就是師父讓他下山投奔、賺錢糊口的地方。

背着包站在風裏,謝不寧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

萬萬沒想到,他在山上只是沒香火吃不飽飯而已,對方可是連整個觀都下崗了啊!

——不,建築還在,只是轉職了。

謝不寧沿着階梯坐下來,他得冷靜一下。石階很涼,冷風吹過,一張粉紅的傳單被風糊到他臉上:“迷信不如跳舞,文化宮廣場舞隊火熱招人……”

“……”

作為一個正兒八經的學院系道士,大概沒有誰比謝不寧混的還慘,頓頓吃大白菜。

修完四年課程後,道士也得像大多數畢業生一樣,老老實實找個道觀單位上班,拿工資吃飯。

可謝不寧所在的老破小道觀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別說工資,沒錢補瓦,下雨天觀裏的屋頂到處漏水,殿中神像的彩塑也脫落得不像話。本就香火稀少的青崖觀,在山下的村子移民遷走後,變得更冷清。

青崖觀位置偏僻,除了謝不寧,多年來只有師父謝蔔山住觀。

不出意外,将來道觀要傳到他的手上。

為了賺錢糊口,替師父把青崖觀守住,謝不寧收拾背包下山,來投奔師父昔日的同道朋友。

打算向他借個地,支個攤算卦,攢夠了錢就去把破道觀修一修,給祖師爺刷層新衣服。

有正經道觀的挂靠,他自認為賺筆錢不是難事,沒想到……

白龍觀挂的比自家老破小還早,這就很離譜。

下山前,謝不寧把師父放包裏的兩千塊錢悄悄還回去,只留下一百塊路費。坐車,吃飯,現在口袋裏還剩幾枚硬幣,如果不想辦法掙到錢,那他連家都回不去。

早上來文化宮廣場鍛煉的大爺大媽很多,謝不寧有些意動,站起來理理坐皺的道袍。

不等他進一步,一個戴紅袖章的大姐提着掃把過來,上下打量他幾眼,說話帶着口音:“俺們正經文化單位門口不讓搞迷信噢。”

……

十月底的清晨,謝不寧空着肚子走在街上,冷風掀開身上只有薄薄一層夾棉的道袍,刮進衣服裏。

他一襲長道袍,眉眼精致,總是吸引來其他人不斷回頭看。邊走,邊低頭喃喃着什麽,仔細聽就會發現他在說……

“好餓啊,我為什麽這麽窮……”

謝不寧雙眼放空。靠山山倒,靠樹樹搖,祖師爺的飯碗端不住,難道只能通過別的辦法賺錢?

正想着,就被人叫住,是剛給他指路的包子店老板娘。

“小夥子,你要不要吃包子?”老板娘隔着櫃臺招呼,同情的看着他說,“不要錢。”

她注意到道士打扮的小夥子無功而返,再一聽這好看的小年輕人嘀咕着什麽“好餓啊”的話,看着他俊秀的臉龐,心一下就放軟了。

謝不寧正摁着咕咕叫肚子,挺不好意思的:“這不太好吧。”白吃白喝的。

老板娘抱開蒸籠:“嗨,兩個包子又不是大事。”

蒸籠一開,冒着熱氣的大白包子的香氣立刻沖了出來。謝不寧眼睛瞬間亮了,包子看着多軟啊。老板娘想着年輕人臉皮薄,還要張嘴再勸兩句,謝不寧就忙不疊點頭:“嗯嗯,那太謝謝了!”

默默把話咽回肚子的老板娘:“……”

真是一點都不客套。

但是吧……還挺可愛的。

老板娘笑眯眯地撿了幾個包子,一高興,又捎杯豆漿給他解渴。

老板娘并不信仰道教,但謝不寧一雙黑亮的眸子看過去,清亮透澈,特別惹人喜歡,也就不妨礙她做善事了。

“你拿好。配上我自制辣椒醬,特別好吃!等着,我給你拿一盒。”說完,就立刻轉身去了。

剛出爐的包子又燙又軟,一拿到手裏,整個身子都回了絲暖意。謝不寧禮貌地道謝,老板娘直讓他別客氣,短短的工夫,已經完全不把他當生人看了,親熱的跟自家晚輩似的。

“姐,鎮上有哪裏能找事做?”謝不寧拿了包子沒有立刻走,想打聽一些消息,“什麽活都行。”

看樣子,老本行暫時做不成了,先想辦法解決飯錢和住宿再說。

剛說完老板娘就一臉不贊同地看着他:“唉喲,我就說好好的小夥子怎麽就搞迷信,沒前途的。俗話說的好,男怕入錯行,你是沒去那兒幹,不然肯定了不得!”

謝不寧笑了笑沒解釋,大多數人對他們的信仰都會誤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而是問道:“您說的是哪兒啊?”

“就是前面拐彎,租林家大院拍戲的劇組!”

……

那好看的年輕人走後,老板娘收拾櫃臺,從放錢的小簸箕裏撿出個比半個巴掌還小的紙袋。

打開一看,裏面裝着一枚黃色的三角形小符。

小紙袋上細心的用毛筆注明“開運符”,字跡俊逸,現在鮮少人會寫毛筆字了,倒顯得很不俗。下方印着紅色小章,才指甲蓋大,仔細辨認,是“青崖觀印”四字。

“哪來的東西?”老板娘舉着看了看,發出嘟囔。青崖觀?沒聽說過啊。

待一回想方才那年輕人的打扮,便了然了。怕不是白吃了她的包子,留下來結個善緣的吧。

開運符,要世上真有能轉運的靈丹妙藥就好了。

想到自家接二連三發生倒黴事,她臉上的笑容很快消失,捏着小小的符箓輕哼:“……這東西,要真有用,哼,我給他包倆大花籃去!”

謝不寧一路打聽前去林家大院。

劇組雜事多,燈光、攝影、助理、替身……還有群演,找工作的機會總要大一些。

唉,堂堂青崖觀第二十八代弟子,竟然淪落到混口飯吃都難,太慘了。

謝不寧心疼地抱住祖傳法劍。

好在他并不怨天尤人,很快調整好心态,握了握拳:能不能吃肉就看這次了!

十分鐘後,穿過一條寬巷,盡頭果然有一戶十分氣派的古宅,門口有幾個保安站在太陽傘下,防止周圍圍觀的人或者游客進入。

謝不寧一喜,應該就是這兒了。

他把布條包裹的法劍往身後藏了藏,擡頭挺胸上前,正想詢問保安招不招人,突然被誰從背後推一把。

“喂,馬上開拍,再不進去要挨罵了!”

一個穿黃色文化衫的男人手提個鳥籠,腳步不停從身邊過去,連帶着他也被推向前:“說你呢,趕緊的!”

“等——”

謝不寧還來不及說完,對方已經匆忙跨過門檻,從始至終沒看他一眼。

“??”

這人是誰,他認識嗎?謝不寧一頭霧水走上前。門口保安也只是看兩眼,沒看證件就給他放行了。

一進宅子,景象和外面大不相同。首先繞過影壁,是一個大院子,寬敞的院裏布置着燈光攝影設備,不少人忙碌地來回穿梭。

走到這裏,謝不寧總算明白過來……這是又被誤認成演員了。

還是被業內人士認錯。

抖抖身上的道袍,果然,還是得靠祖師爺賞飯吃。他幹脆将錯就錯,在角落裏搜尋到黃色文化衫的背影,大搖大擺跟上去。

片場環境有些亂,器材物品到處擺着,衆人各自忙活,也沒人注意到有張陌生面孔進來。

大院子呈四合院的規格,轉角有間小房間,原是耳房,現在改做劇組的雜物間,用來存放道具。

雜物間裏的道具有專人管理,就搬張小桌子坐在門口。黃色文化衫走過去,擡臂把鳥籠交給管道具的一個瘦子。

謝不寧聽到他大聲抱怨:“哥,親哥,你甭嫌籠子好不好看。你知道我為了它我幾點起床?有就不錯了,沒得再多要求,我腿都跑細兩圈兒!”

那高瘦的人苦着臉應和:“那不是姜導挑麽。我們組這兩天被罵得狗血淋頭,太冤了我,誰有病來偷鳥籠啊,一偷還偷倆!鬼知道什麽情況……”

謝不寧聽他們聊時,視線往雜物間裏轉了一轉。

裏面沒開燈,這個不足十平米的房間只有一扇窄小的門,門內黑黢黢的。謝不寧微微蹙眉,嗅到空氣裏一股淡淡的紙灰味……

兩人抱怨一會兒,黃色文化衫才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的人就奇怪:“你怎麽還在……”

當他視線對上謝不寧的臉,霎時一懵,只覺得陰暗的小角落仿佛變得光輝起來,剩下的話全噎在喉嚨裏。

黃色文化衫被口水嗆到說話打結:“這位老師,不、不是,你是誰啊?”

謝不寧揚起笑,正要說話。忽然視線掃過他的肩膀,眼神一暗,低聲警告道:“不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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