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梅第一 喜歡這個糖呀

碧空萬裏,天清氣爽。

京都內城的一家古董鋪子。

體型微胖的中年男鋪主正親自招待着客人。

他眼神放光、說話間手舞足蹈,仿佛站在面前打量着古玩字畫的,不是什麽客人,而是一塊冒着騰騰熱氣的大肥肉。

“《神女圖》,鄭愈之先生的真跡!傳說啊,這畫是鄭先生在夢中得見九天神女後,醒來時一筆不斷地畫下的,當初小人可是費了好大一番波折才弄到它,想必老學究也會喜歡。”

“我瞧着,右邊這幅,似也不錯……”

“哦,這幅是《紅梅序》,是馮獲老先生的墨寶,他老人家如今隐世在奉山,這幅便是他隐居前最後流傳于世的字畫,若是老學究鐘愛馮書,此字,确實不可錯過。”

……

九歲的陸宜祯打了個哈欠。

她縮在古董鋪的角落,無聊地看了會兒親娘慎之又慎地給她挑拜師禮,只覺雙腿杵得酸麻。

“寶蔻。”

陸宜祯扯了扯身旁女使的袖子,壓低聲音問:“我阿娘還有多久才能挑完禮物呀?”

被喚作寶蔻的女使回答道:“畢竟是姑娘你的拜師禮,自然得挑最好的。姑娘且耐心再等等。”

陸宜祯:“但我站累了,可不可以出去玩會兒?”

“一會兒夫人挑完禮物,就會帶姑娘出去玩的。”

“可我一刻鐘也不想再呆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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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去問問夫人?”

陸宜祯便看見寶蔻上前去和自家親娘耳語了幾句,最後寶蔻走回來,帶來了令她精神一震的好消息。

“夫人讓我帶姑娘去對面的酒樓吃點東西、墊墊肚子。走罷,姑娘。”

……

明景樓。

陸宜祯甫一進門,就發覺有熱鬧。

大堂裏的半多客人都圍聚在西側,起哄喧嘩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姑娘,這兒坐。”

寶蔻把她抱上東邊的一席空位,并不想讓她摻和。

“那邊都是些粗人、又擠,姑娘別過去,免得被沖撞了。”

恰巧店小二這時殷勤地伺候上來,一溜報了許多個菜名。

都是京城的地道菜,也是陸宜祯在揚州從沒嘗過的,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這上頭來了。

她一口氣複述了三四個能記住的菜名,等店小二離開,這才想起來西邊的熱鬧。

張頭一看,人群鼓動歡快,好像是在給什麽人打氣。

“姑娘,茶。”寶蔻斟了一小杯茶,送到陸宜祯手邊。

陸宜祯沒喝,眼巴巴地仰頭,對上自幼帶她長大的女使的眼:“寶蔻。”

“姑娘會被擠到的,不能去。”

陸宜祯伸出一根指頭:“就看一眼,一眼。”

無聲地對視片刻,寶蔻嘆口氣,終究軟下了心腸,牽着陸宜祯,像只護崽的母雞一般,小心翼翼地帶着她擠進了熱鬧圈裏。

有兩個人在比賽投壺。

——似乎都是世家子,兩人身邊的小厮護衛加起來得有十幾個。

少年人挺拔修長的身形在一衆圍觀百姓裏,顯得格外出挑。

陸宜祯定睛看了看戰況。

穿绛紫色錦袍的少年郎已經先投過一輪,在他面前的銅壺中,壺身一耳正插着一支箭矢,看起來是貫耳得十籌。

陸宜祯想了想,就算是在揚州老家,能投壺貫耳的,也是稀少的厲害人物。想到這裏,她不禁對自己湊熱鬧的決定感到慶幸。

比賽另一邊,桦色衣裳的則表現得很緊張。他一手舉着箭矢,卻遲遲不投,背脊繃得如同一根弓弦。

绛紫色錦袍的見狀,開聲調侃道:“徐大,你這可別是不投了,我酒水都給你備好了,今兒你要是賴賬,不出一日,全京城都得知道——徐家大郎敢做不敢當。”

少年故意拖着腔調,嗓音溫潤含笑。

陸宜祯聞聲,怔了瞬,忽然心裏翻湧出一絲、被遺忘在腦後的委屈。

騙子哥哥。

方才背對着沒能認出來,可這把聲音,陸宜祯無論如何是忘不了的。

五日前,就是這把溫柔得如同三月春水的聲音,哄騙她——

“喜歡這個糖呀?”

“那意哥哥明日再送來給你吃。”

……

陸宜祯今年七月随父母入京。

五日前,一家人在榆林巷、官家親賜的宅邸中住下,并前去拜訪鄰家靖國公府。

畢竟是高門勳爵,陸宜祯為了穿上不失禮的漂亮衣裳,早膳用得很少。在靖國公府正廳坐了沒一會兒,她便隐隐覺得肚子餓。

可親娘正與國公夫人相談甚歡,陸宜祯懂得道理,并沒有出聲打攪,生生忍下這份餓意。

只是腹中空空到底難耐。

她盯着就近的白瓷茶盞,都覺得那東西長得像香甜誘人的雪松糕。

也就在這時,廳堂的雕花木門被推開。

灼眼的光線開閘般源源湧入,少年就着大好晨光,青竹一樣的颀秀身姿被罩在錦衣之下,瞳仁烏亮,眼似桃花,唇角一勾,牽出兩個梨渦。

“我說怎麽正吃着食,母親便使人急匆匆來喚我,原來是陸夫人和陸家妹妹到了。”

再後,堂上的長輩們做了什麽寒暄、應了什麽問候,陸宜祯一概都沒聽進去了。

滿心只記得,那驚豔了她稚嫩時歲的少年。

少年作完禮,攜着進門就未曾放下的碟子,坐到她身側,朝她挑挑眉。

“陸家妹妹,你可認得我?”

陸宜祯心髒一促,嘴唇微張,并未回答出聲。

少年也不惱:“看來是不認得。我是隋家長子,單名一個意字。小妹妹,你可要記好了。”

隋意。

公爵府的世子。

陸宜祯在心底把這兩個身份對上號,猶豫而細聲地喚了一句:“意,哥哥?”

少年隋意正把手裏的碟擺上桌,聞言微愣,随即玩味地摸摸下颏:“倒還沒人這麽叫過我……聽起來,卻也不錯。”

見他不反感,陸宜祯便在心裏給他定下稱謂,禮尚往來地回應。

“我姓陸,名宜祯,宜其室家的宜、維周之祯的祯,我母親都喚我祯兒。”

“那,”隋意壓低聲線,順從地把稱呼改了改,“祯兒妹妹?”

這人大約真有幾分天生的惑人本事。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四個字,從他口裏說出來,卻缱绻得無以複加。

“……嗯。”

“祯兒妹妹,這是金魚酥,要嘗一口嗎?”

隋意從白瓷碟中捏起一塊蜜色的糖點,遞到了陸宜祯的面前:“方才廚房做了送來我房裏,還沒吃上一口就被叫到這兒,看來這糖與祯兒妹妹的緣分不淺。”

陸宜祯接過那宛如小魚兒一般的蜜糖,好奇地打量。她在揚州老家沒見過這東西。

“是蜀中的吃食,府裏新來的廚子是蜀中人。”隋意咬了一口糖,誘惑道,“可甜了,又香又酥,還不膩。”

陸宜祯沒禁住勸誘,把金魚酥放入口中,撕咬下一塊。

滋味果然與他形容的別無二致。

“意哥哥喜歡吃甜食?”

“唔。”隋意側眼掃她,眼尾上挑,似一把勾魂的鈎子,“莫非祯兒妹妹不喜歡?”

陸宜祯縮回視線,專心地啃糖:“喜歡的。不過我母親不準我多吃,說是吃多了牙疼。意哥哥不會牙疼嗎?”

隋意一頓,桃花眼中的色澤暗了些,他笑了聲。

“不會。”

碟子裏的糖總共就四塊,陸宜祯一個人吃完三塊,任然意猶未盡。

腹中的饑餓感全被填平。

隋意看她模樣,略顯好笑:“喜歡這個糖呀?”

“嗯。”

“那意哥哥明日再送來給你吃。”

……

因為這句話,陸宜祯回家以後,每日趴在窗臺前翹首以盼。

至于是期望看見糖、還是看見人,她并不很清楚。

但無論是糖還是人,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

酒樓的氣氛有點凝滞。

桦衣的徐家大郎蓄了半天力,手中的箭矢愣是沒有投出去。聽得隋意的戲谑之語,他落下手,忿忿反駁。

“你可別高興太早,這才第三把,我不過差你十五籌,總,總還有機會贏!”

“哦?”隋意撓撓下颌,饒有興味,“那我可得擦亮眼睛瞧着。”

徐家大郎被他這麽打亂一通,也不拖泥帶水了,眯了眯眼,瞄準壺口便是一個發力——

長箭擦入壺中,卻因角度問題,沒有立即落盡,而是顫顫的在壺口轉了一下,最後緊貼壺沿不動了。

圍觀衆靜默一瞬,猛然發出熱烈的歡呼。

陸宜祯也被這一擊扯回神思,捂嘴驚嘆。

報數的小厮拉長聲音:“浪壺——徐大公子得——十四籌!”

徐大郎高興得蹦起來,眉飛色舞地朝旁邊的對家得瑟:“怎麽樣!怎麽樣!我這下只差你一籌了罷!”

隋意但笑:“倒是我低估徐兄了。”

他接過小厮遞來的箭矢,修長白皙的手指拂過尾羽,頓了頓,忽然指尖夾着箭身,悠悠一旋,将手中的箭轉了個方向捏着。

原本正常的投壺,都是箭頭對準壺口、箭尾朝後。

可瞧他這架勢,明顯是想反其道而行之,讓箭尾入壺!

“你,你要投龍首!”徐大郎大驚,滿眼荒唐,“這……不可能中的!”

人群中亦有雄渾的男聲高勸:“是呀,這位小公子,這龍首中了固然能贏最高的籌數,但京城之中,都多少年沒聽說有人能投中了,你可別險搏一把,輸了,那就錯失良機了!”

“對呀對呀!這可是最後一把了!”

“穩妥些好!”

……

陸宜祯緊張地盯着那支箭。

隋意仿佛聽不到周圍的規勸聲一般,十足淡然,又或是本來便抱着漫不經心的游戲心态。

總之他姿勢未改,凝目望着前方的銅壺,穩穩當當地托着反向的箭矢。

霎時。

長箭脫手而出。

“咣!”

白色的尾羽與壺口相撞,箭身卡在壺壁間,而那精鐵所制的箭頭,正直直指向投箭之人——所謂

“龍首!”

報數的小厮激動地大喊道:“隋世子得十八籌!”

人群鴉雀無聲。

過了會兒,才如同驚醒的鳥群般,沸沸揚揚地騷動起來。驚訝、豔羨、激奮的聲音不一而足。

十八籌已是投壺中能得到的最高的籌數,更何況先前徐大還差了一籌。

此番比試的最終獲勝者,已經一目了然。

陸宜祯長舒一口氣,面頰粉撲撲地。

“意哥哥真厲害!”

她心想,這天底下能一次就投中龍首的,到如今她也就只看見過一個隋意——可見她最初的懸心都是多餘的。

意哥哥不僅生得好、脾氣好,就連投壺的本事也是頂頂的好。

正在她揚着嘴角,抑制不住地高興時,前方背對着他的绛紫色人影,突然像覺察到什麽似的,緩緩地轉過了身。

少年同初見時相比,沒太大變化。

與陸宜祯的視線交彙上後,他怔了怔,漂亮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之色。

不過很快,那絲茫然便被柔和所取代。

隋意彎起眉眼,也不顧徐大“再比一局”的嚷嚷,徑直走到小姑娘身前,蹲下,與她平視,用一貫清潤的聲音問道:

“祯兒妹妹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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