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青梅第三 都是十分簡單的辦法

思來想去,她決定向自己的親娘請教。

“宛音姐姐是上一位侯夫人生的,上位侯夫人過世以後,她就跟祖母住着了。現在的侯夫人懷有身孕,侯府裏的事務都是尹小娘在打理的——”

“尹小娘就是宛竹姐姐的生母,她還生了侯府的長子,聽說在府裏特別得勢。也因為這個,宛音姐姐一直受宛竹姐姐的欺負呢。毓兒姐姐說她是看不過眼,才處處與宛竹姐姐作對的。”

“阿娘,我該怎麽辦呀?”

陸夫人正一針一線地繡着手帕,聞言,她頓住手上的活計,垂首看了眼自己膝上烏溜溜的小腦袋,溫聲道:“祯兒,你要記着,他人的家務事我們不好多摻和。”

“至于旁的事情——對你好的人,你需感念在心;對你不好的人麽,你也無需忍氣吞聲。”

“左右你親娘我的母家也不是吃素的,何況你父親如今仕途正盛,我們都給你撐着腰呢。”

……

陸宜祯把話全都聽進去了。

翌日上學,徐宛竹待她冷冷冰冰、一句話都不搭理,她也不計較。

空閑時間就與鄰桌的宛音姐姐翻花繩。

段毓兒時不時也會加入,但她性子急躁,沒兩下就坐不住了,轉頭奚落兩句徐宛竹,整個人才容光煥發起來。

陸宜祯還發現了一個小秘密。

一個僅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那便是:

倘若她留在學堂把鄧夫子布置的功課做完了再回家,那麽在榆林巷口,很大可能就會與下學的隋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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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在車窗中,少年郎彎眼耐心地問候她的模樣,陸宜祯便覺得,提前在學堂做完功課,也不是什麽十分吃力的事情了。

……

這一日上課,昏昏欲睡的陸宜祯忽地被一個紙團砸醒。

她以為是鄧夫子發現了她上課偷懶,慌張地擡頭一看,卻見鄧夫子正舉書讀着,眼睛被蓋在書頁後頭,根本瞧不見人。

陸宜祯舒心了。這才撿起紙團,展開鋪平。

紙團上寫有字跡——

「你也要和段毓兒她們一起欺負我?」

這話一瞧就知道是誰寫的。

陸宜祯擡頭往前眺,斜對角的徐宛竹脊背挺得筆直,似一朵臨霜傲雪的小寒梅。

她總愛在鄧夫子面前出風頭,整個學堂裏,上課聽的最認真的就數她了。

明明最有學問,卻總是一副自卑又自傲的模樣。

陸宜祯從書盒裏抽出一張嶄新的白紙,用檀木壓好,認真地寫道:

「我沒有欺負你,我每天早上還和你問好了的,是你自己不理我。」

趁着夫子不留神,她把紙張揉皺,往斜前方一扔。

紙團很快又被傳回來:

「你同段毓兒她們交好,就是和我過不去!」

「我沒有想和誰過不去。」

「那你就別和段毓兒還有我三姐姐說話。」

「你講不講道理?」

「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和段毓兒一樣,存心讨厭我欺負我!」

陸宜祯看着這張小紙條,好半天都說不出話。最後,她在紙上畫了只烏龜,算作答複。

看見烏龜圖案的徐宛竹銀牙緊咬,咻地扭身,氣得直眉瞪眼。

陸宜祯朝她扯出一個笑。

霎時,最前方講桌處傳來的“咚咚”拍桌聲,把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鄧老夫子鶴發之下目光如電,正威嚴肅毅地盯着擾亂課堂的兩個罪魁禍首。

“陸姑娘,徐四姑娘,敢問老夫方才布置下去的《孟子·離婁篇》,兩位可都背熟了?”

陸宜祯慢騰騰地從席位上站起來,分外赧然,支吾着道:“不,不曾背熟。”

徐婉竹的臉色也有點難看。她素常最是勤奮刻苦,如今只走神了這麽一回,就被抓了包。不用偏頭她都曉得旁桌的段毓兒在如何的幸災樂禍。

鄧夫子道:“所謂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若想學得真本事,就一日也不可怠惰。這個道理,兩位姑娘應當都省得……”

陸宜祯乖巧地垂頭聽訓,約莫半刻鐘後,她終于等來了最後的處罰——

“你二人,下學後留在學堂裏,将今日要背的篇目抄三遍,明日交予我。”

……

申時二刻,書塾裏只剩下兩個人。

陸宜祯埋頭抄寫着今日被罰的篇目。

斜前方的徐宛竹背對着她,也不與人搭腔。将才段毓兒離開前,好生嗆了她一嘴,想是她還在氣頭上。

陸宜祯樂得清靜,慢悠悠地琢磨着回榆林巷的時辰。

她經常下學後留在學堂裏做功課,這回倒是不急。待徐宛竹抄完書收拾筆墨的時候,她手頭還剩半篇內容未竟。

杏色的裙裳經過桌邊。

陸宜祯頭也不擡,專心致志地提筆落字。

倏忽間,那杏色的人影猛然一歪,陸宜祯一時不察,握筆的手肘便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狠狠一撞!

手上的紫毫,在一書的簪花小楷上劃拉出一道粗狂醜陋的墨疤。

清楚又打眼。

這紙字,無論如何是不能交上去了。

枉費她辛苦抄寫那樣久!

陸宜祯怒火中燒,把筆擱下,仰頭就與那高傲的始作俑者對視:“你做什麽?”

“陸妹妹,真是對不住,方才不知怎的就腿一軟。”徐宛竹居高臨下地瞧着那紙敗筆,“浪費了陸妹妹這樣的一手好字,真是太對不起了。”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是又如何?”徐宛竹冷哼一聲,“若不是你,我也不用在鄧夫子面前出那麽大的醜。真想不明白父親怎麽會準你來我家私塾上學,不過區區一個四品官的女兒。”

她丢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亭子。

侯府內姿容端秀的女使、提着主人家的書盒、識禮數地朝才被主人家奚落的外府客人屈膝告退,跟在華服少女的身後也出了亭。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跋扈不講理的人!

陸宜祯生氣地想。将才就該用筆畫花她的臉的。

一直諾諾候在廊下的陸家書童這時走上前來,小心地端詳着自個兒主人:“姑娘,這字,還寫嗎?”

“不寫了不寫了!”陸宜祯拍桌站起,氣得眼眶發紅,“回家。”

……

俗語常言“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過了馬行街,素日幾次也碰不上一回的公爵府馬車,這一日卻恰巧就行在前方不遠處。

歸家的陸氏一行被堵停在榆林巷口。

與此同時,少年郎頗含輕佻的侃笑也伴着清風飄來。

“這樣兒都能碰上,真是趕巧了。”

——今日竟又撞上了隋意下學的時間。

端坐于昏暗車室內的陸宜祯聞聲一個激靈,她拍拍自個的臉頰,傾身把窗簾掀出一條小縫,勉強打起精神問好。

“意哥哥。”

少年隽秀的眉眼随即出現在眼前。

隋意從對面的車窗探出來腦袋,烏發擦過臉頰垂挂在窗沿,白皙細膩的皮膚在暖光下更顯瑩潤。

但這幅好風景并沒有持續多久。

在看清對窗小姑娘泛着淺紅的眼睛後,少年一雙标致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臉上的笑意斂去幾分。

“祯兒妹妹受欺負了?”

陸宜祯抿了抿唇,顧忌着什麽,并未出言。

隋意便問:“可要我陪着祯兒妹妹說說話?”

小姑娘的眼眸中聞言浮現幾絲亮色,手也扒上窗框,像是有些希冀,怯生生地:

“可以嗎?”

隋意被她的舉動逗笑:“這有何不可?”

他說罷,放下車窗簾。

陸宜祯覺得奇怪,探頭往前一瞧,就見那長身玉立的少年郎已經從他家的馬車裏躍了下去。

他是要……過來!

陸宜祯心頭一跳,慌張地縮回車廂裏,還沒坐穩,跟前的車壁便被人從外敲響。

少年溫潤的嗓音傳來:“祯兒妹妹,我上來了。”

“……進,進罷。”

話音方息,眼前一片大亮。

織緞簾子被一只骨瓷一般的手撥開。

錦衣華袍的少年弓着身,同車室內的小姑娘對上眼後,他毫無芥蒂地笑了笑,尋了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落座。

長簾垂放,所有的雜音視線都被隔絕在外。

“意,意哥哥今日下學真早。”

陸宜祯低着眸,沒話找話。

隋意慵懶地倚着廂壁而坐,雙袖攏在身前,淡笑道:“祯兒妹妹糊塗了罷,今日我下學的時辰分明比往常要遲了一刻鐘。”

他閑話似的:“妹妹可不知道,我們術數課新換了一位啰嗦的夫子,本該是簡單易懂的東西,被他颠來倒去不着重點地漫談了那樣久,我真聽得腦袋發昏。”

“我家鄧夫子講課就很好。只是——他太嚴厲了,我有些害怕他。”

“那,祯兒妹妹今日也是被這位嚴厲的鄧夫子罰留堂了麽?”

陸宜祯擡眸瞥他,頗為不自在地點了點頭。

身旁這個比她大了些年紀的少年并沒有長者威風、也沒有不屑一顧,她甚至願意相信,就算是面對三歲稚兒,他亦會平等地躬身傾聽。

他給人的感覺從來就是如沐春風。

心中本就不厚的牆垣無端消散,陸宜祯垂首瞧着自己的鞋尖,緩緩地道出了致使她郁悶委屈的源頭。

“我不想平白受欺負。”她最後說。

“如此……”

隋意只一頓,語調輕忽地繼續:“我倒有兩個法子。”

陸宜祯正因不得解法而苦悶,聞言立即追問:“什麽法子?”

“都是十分簡單的辦法。”

“其一,依祯兒妹妹所言,學堂裏不就有一個徐家小四的天生克星?如此,你只消暗中挑動那克星對付徐小四,便不愁她不吃虧。這其二麽……”

隋意說到這裏彎起唇,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盒。

“此墨名喚‘烏賊墨’,若是用它寫字,待墨跡全幹之時,便是字跡消失之時——将這東西與徐家小四的墨盒調換,用作教訓也是可以的。”

“祯兒妹妹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

陸宜祯愣愣地望着眼前溫柔昳麗的少年,背脊沒由來地一陣發涼。

明明是一副全心全意為她着想的模樣。

可就是使人不寒而栗。

陸宜祯心想。

她好似,不小心地窺見了那張玉樹之姿後的另一種面容。

“第二個法子畢竟留有把柄,我總以為不如第一個好用呢。”隋意懶洋洋地抱怨道,“我上回就是,若不是能及時把這盒子收回來,興許就要被祭酒抓住了。”

他話及此,眼波轉向車廂角落的小姑娘,柔和無害地笑着:“祯兒妹妹可考慮清楚了?”

“我……”

不太想用。

陸宜祯心道。

她緊了緊手上衣袖,颦着眉頭,看起來格外苦惱。

少年也不急,輕輕地伸手,把那裝有烏賊墨的盒子放置在小姑娘膝頭,溫聲寬慰說:“左右不過一件小事。祯兒妹妹便慢慢考慮罷,我先回了。”

待人影離去,狹小的一方車室中,又只剩下陸宜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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