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蔣衾和靳炎這兩人的性格千差萬別,究其根本來說,蔣衾最關鍵是“謹慎”二字,任何事情都謀定而後動,除非達到九成九的把握,否則絕不輕易出手。一旦他發現自己傾注了大量心血的事情有敗露、甚至威脅自身的先機,就立刻放棄所有決然抽身,半點猶疑都不帶。

這其實不是懦弱,而是心智成熟、善于忍耐的表現,不是所有人都有壯士斷腕的勇氣的。在這一點上靳炎截然不同,他善于冒險,膽子極大,好奇心強,按照古話來說就是命帶太極。哪怕事情已經非常危急了,他都能咬牙堅定的走下去,最終從九死無生的境地裏發現生機。

比方說派人跟蹤這種事,要是蔣衾打發靳炎去跟蹤黎小檬,看他放學後是乖乖回家還是去網吧打游戲,但是不巧被黎小檬發現大鬧了一場(“你們不尊重我的人格!侵犯我隐私權!我要上訴法院剝奪你們的監護權嗚哇哇哇哇哇!”),那蔣衾一定立刻把靳炎招回來,并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搞這套跟蹤的把戲了。

然而換作靳炎,他就不會停止。

他覺得自己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那兩個小混混素質太低,昆洋辦事不力。當然方源的個人能力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這不是重點。

于是他把昆洋找來暴揍了一頓,親自去拜訪了道上的中間人,請了據說從頂尖雇傭兵行業裏退役下來的跟蹤專家,從第二天起繼續開始跟蹤蔣衾。

他非要搞清楚蔣衾知道多少,以及是誰告訴他的。靳炎有種野獸般敏銳而可怕的直覺,這個秘密必然是蔣衾要求離婚的關鍵——甚至蔣衾不僅僅知道左志傑這一件事,他一定知道些其他的,致命的,超出他道德底線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否則他要求離婚的态度不會這麽堅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次高薪請來的人果然挖出了點真東西。

——左志傑從美國回來了。

靳炎一聽頓時全身發涼,而跟蹤專家的下一句話立刻把他打入了三九寒冬的冰窟裏:“這個人是大半年前回來的,而且已經跟蔣先生面對面的接觸過了。”

蔣衾推開茶室的門,走到他慣常的座位上坐下,點了一壺鐵觀音,兩碟小點心。

沒過幾分鐘只見一個戴着手套、穿銀灰色西裝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拉開椅子坐下,說:“蔣衾。”

“……左先生。”

左志傑笑了笑,不以為意的端起茶杯聞了聞香:“這段時間都沒聯系,最近怎麽樣?靳炎的生意還好吧?”

“托福。”

“他那種人,估計想不發達都難。怎麽樣,上次我跟你說靳炎參與了當年蔣家的事情,結果你還不相信,現在問出什麽結果來沒有?”

蔣衾臉色有些不好看,半晌說:“還沒問。”

“是沒找到機會問,還是根本不想問?”左志傑又笑了笑,理解的說:“我懂的,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太久,再問出個結果也沒有意思了。再說問又能問出什麽呢,同樣一件事,從不同的人嘴裏說出來感覺也是不同的,端看你怎麽理解了。”

他喝了口茶,感覺很有趣一般看着蔣衾。

蔣衾雙手交疊的放在桌沿上,修剪幹淨呈橢圓形的指甲泛出微微的光,因為從小練琴的關系手指特別長,指端一點溫度也沒有。

他面無表情看了自己的手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很久才說:“我不用去問,這些事情,想通了也就差不多知道前因後果了……倒是左先生你,大老遠把我約出來,應該不是只為說這幾句話的吧。”

左志傑也不否認,聳聳肩說:“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你要回美國?”

“嗯,左家已經敗了。托靳家幾個兄弟姐妹的福,他們現在真正能稱得上一家獨大了。你大概想不到靳炎現在手下管着多少人吧,左家事敗之後,他的勢力已經漲到前兩年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地步,像時星娛樂這樣的公司,十幾年前你幫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說不定現在已經完全不在他眼裏了。”

左志傑頓了頓,說:“你也別以為我這麽說是挑撥感情,靳炎這段時間總不去公司,動不動就把時星娛樂的業務推給手下人去做,這些你肯定也能看見。擱在幾年前他敢這樣嗎?幾年前這家公司就是他生存的老本,呵,現在他有的可多多了,靳家一大半見不得人的生意全都在他手底下。”

蔣衾微微閉上眼睛,默然不語。

“我必須得走了,我們家已經不再是靳炎那種人的對手了。你信不信憑靳炎的手段,說不定哪天高速公路邊就能找到我的屍體,甚至連死因都查不出來?”左志傑自嘲一笑,說:“我真不是挑撥你們感情,蔣衾,我是出于真心才這麽說,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把茶一飲而盡,剛要起身離開,就只見蔣衾從錢夾裏抽出張支票,用指尖壓在桌面上輕輕推給他。

左志傑臉色微變:“你這是……”

“我有的也有限,”蔣衾說,“幫不了你更多了。”

他站起身往外走,左志傑看着他的背影大聲問:“你這是幹什麽,想彌補我嗎?蔣衾——”

“不知道,”蔣衾說,“我沒想那麽多。”

他大步走出茶館,一直到消失在玻璃門外,都沒有回一下頭。

左志傑頹然坐了回去。

這個時節已經非常溫暖了,空氣裏帶着初夏濕潤的草木氣息,陽光從窗外照進茶館铮亮發油的實木地面上,恍惚能看見空氣裏漂浮着的,細小的塵埃。

有那麽幾秒他甚至忘記了這是在哪裏,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仿佛生命裏極大的恨意和執念,都随着那個人的轉身而瞬間消失不見。

他用力捂住臉,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聽不見的悠長的嘆息。

左志傑一動不動的坐了很長時間,直到茶水涼透才起身去上洗手間,準備離開茶館。

茶館生意不算很好,這時候洗手間裏空蕩蕩的,他滿懷心事的低頭洗手,只聽身後門被推開,有個人走了進來。

他也沒注意,剛轉過身就只覺得肩膀被人一拍:“左先生?”

左志傑下意識“嗯”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那人一把按倒在流理臺上,随即鐵鉗一樣的手就堵住了他嘴巴,整個人被緊緊制住。一系列動作連半秒都不用,迅猛強硬得根本不容反抗!

“唔唔唔……”左志傑根本無法掙紮,只聽那人低聲喝道:“不想死就別出聲!茶館外邊全是靳炎的人,你想讓他們現在就沖進來是吧?”

左志傑瞬間傻了。

“看你這樣子,也難怪左家要敗。”那人松開手,冷淡的命令:“識相點就老老實實合作,不然最多三天,靳炎就能讓你變成高速公路邊上的無名屍首。現在閉上嘴巴,去換衣服,跟我來。”

左志傑顫抖的問:“你……你想把我怎麽樣?我可警告你……”

那個男人雖然穿着便裝,全身上下卻有股精悍而不容拒絕的氣勢,聞言無聲冷笑起來:“省省吧。你這點手段,也就只夠對付我那婦人之仁的漂亮表弟罷了。”

左志傑還想說什麽,那男人卻直接扔給他一個裝了茶館員工制服的包,然後走到排氣窗前一撐窗臺跳了上去,對左志傑做了個“快跟上”的手勢。

靳炎戴着耳機,把槍口伸到隔音玻璃板後的圓孔裏,将快慢機調到1上,對準标靶砰的打出一發子彈。

手下人把平板電腦上傳輸進來的各項參數拿給他看,看他點了點頭,才又拿去給槍支專家。

靳炎把快慢機調到兩點連發上,這次打了一個九點五,一個九環。

手下人剛把電腦拿過來,突然有個人急匆匆推開試槍室的大門,走到靳炎身邊打開一個筆記本,上邊寫着一行字:“轉告靳先生,左志傑跑了。”

靳炎臉色不變,手指一卡放到連發上,這次砰砰砰一口氣打光了所有子彈,也不看靶,直接把耳機摘下來一摔,大步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低着頭不敢說一個字,直到他腳步聲出了大門,才紛紛松了一口氣。

“左志傑怎麽跑的?”

靳炎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擦拭手指,看上去非常全神貫注,問這話的時候他甚至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然而他話音之沉,讓見慣了各種險惡場面的心腹聽了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我們在茶館門外等着,然後蔣先生很快就出來了,那個左志傑沒有要跟上的意思。蔣先生一個人去開了車出來,我們都不敢攔他,也不敢現身,都躲在大街上遠遠避開。過一會等他走遠了,我們再圍到茶館門口的時候,座位上已經沒人了……”

“去茶館裏搜了沒?”

“搜了,沒人看他出來,帳是蔣先生付的。”

靳炎用浸透硝酸溶液的棉簽在手上沾了沾,拿去給化驗人員檢查是否還有火藥殘留物。等待的幾分鐘時間裏他沒有說話,直到對方沖他點頭表示無妨了,才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

“你們蔣哥,”靳炎漫不經心的道,“最近幾年越發心軟,又輕信,總把我當賊來防,好像我是多麽心狠手辣的人一樣。”

心腹知道他這麽說是懷疑左志傑逃跑跟蔣衾有關,但是口氣聽着,又不像不滿的樣子。

他于是想了想,自動忽略了輕信兩個字,只說:“蔣先生确實心軟,上次過年兄弟們出去吃飯的時候,席上有個猴腦和燒活魚,他聽到動靜就十分不忍,最後還出錢把那猴子和魚都買了放了。”

靳炎笑起來,說:“嗯,其實我也巴不得他離那些事情遠一些。”

他這個笑容雖然短暫,看着卻是真的。心腹跟了他很多年,知道當着蔣衾的面他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便也跟着笑了起來。

“繼續去找左志傑,但是別跟蔣衾碰上了。他不是要回美國嗎,再敢折騰的話咱們就送他一程。”

“是,我明白。”

“蔣衾最近又在往哪跑?”

“哦,蔣先生生活很有規律,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出去散步,上周末還打了場網球。唯一有什麽的,就是那天從茶館出來後往S市寄了個包裹。”

“包裹?”

“是,都是些補品人參之類的,收件人……”

“收件人是他父母。”靳炎冷笑一聲:“這麽多年了還不忘記他那對把面子看得比兒子還重的父母,明知道要傷心,還是一年一年的寄。等着吧,等碰了壁就知道誰對他真的好了。”

心腹知道這話也就靳炎說說,別人是說不得的,聞言只賠笑不答言。

兩人從試槍實驗室出來上了車,幾個随從都被打發去前邊那輛SUV了,到周圍沒人的時候才突然聽靳炎問:“蔣衾最近吃了什麽?”

這話問得心腹一愣,“這……酒店裏有早餐吧,中午大概是跟同事一起。”

“晚上呢?”

“抱歉老板,這個還真沒注意,蔣先生經常叫外賣……”

靳炎有點不滿,問:“那他氣色怎麽樣,最近刮風的時候有咳嗽嗎?”

這種細節的東西一般跟蹤的哪能注意到,心腹又不敢說不知道,只含糊的回答:“沒有,蔣先生精神很好。”

“他還跟那個方源出去喝酒不?”

“沒看到蔣先生喝酒,不過昨天還跟那個叫方源的警察出去買了點東西。也沒什麽特殊的,幾個墊子一個櫃子,又幫忙開車送去了那個警察家。”

靳炎琢磨了一會兒,皺眉問:“那方源真是民警?”

心腹肯定的道:“有過硬的關系幫我們查了很多遍,确實是從S市調來的民警,而且千真萬确是蔣先生一個姨媽的兒子,不會錯的。”

靳炎直覺哪裏不對,但是又琢磨不出來,只得點點頭。

突然他又想起來什麽,随口吩咐:“哪天把蔣衾的照片給我拍幾張回來,這兩個星期不見,老子還怪想的。”

心腹哈哈一笑,想這有什麽難的,于是立刻說了聲是。

方源确實要搬家了。

他剛來這裏的時候住在派出所單身宿舍裏,然而方家和蔣家一樣底子不薄,很快就拿錢在市裏繁華地段租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蔣衾還幫忙搬了不少家具過去。

方源為了感謝他,就想請他出去喝酒,結果蔣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什麽也不願意喝了。

蔣衾對于家居布置很有一手——靳炎只知道破壞,黎檬就是個小豬,一對攻受帶着正值青春期的兒子,如果沒人知道收拾家的話,那一家人都要睡在豬窩裏了。

他幫方源買了牆紙和壁畫,又幫他挑選跟整體布置配套的沙發和茶幾,幫他買花熏了房子,最終連床上用品都一手包辦了。

整了不到一星期房子就弄得有模有樣,方源招了幾個同事回家開暖房派對,在廚房裏烤了兩排肥嫩的羊肉,空啤酒罐子滿房間都是。

蔣衾跟他那些同事遇見過幾次,彼此都很熟悉了,互相說話談笑也沒什麽隔閡。他把襯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拿着啤酒罐靠在客廳吧臺後,一邊注意烤箱一邊笑着看他們滿房間參觀,非常容忍的任由他們評頭論足。

方源卻不客氣的把人從卧室裏轟出來,都趕到客廳去打牌唱K,又跑來廚房拿香槟喝。

蔣衾給他一串烤好的牛柳:“來嘗嘗鹹淡。”

“唔,相當不錯嘛!這上邊加了什麽?”

“裹了點蜂蜜。”

蔣衾喝了口啤酒,熟練的用鐵鉗夾出烤盤,把肉全部翻到長方形雪白的磁盤裏,又拈了兩根香菜放到盤角上。方源看他低着頭專心致志的樣子,不禁微微有些發愣。

“好了,拿去給他們吧。”蔣衾擡起頭,詫異道:“我臉上沾什麽東西了?”

方源一個激靈:“沒有。我就在想……這味道聞起來真香,你平時經常做吧。”

蔣衾笑起來:“我有個發育期永遠吃不飽肚子的兒子,你覺得呢?”

方源也笑了,端起盤子出去送給客廳的同事,很快又回到廚房,端着啤酒靠在門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蔣衾切水果。

“你不去打牌?”蔣衾頭也不擡的問。

“老打也沒意思。我在想你要不把黎檬也接過來一起吃?你有一段時間沒見他了吧。”

“……靳炎在照顧他。”

“可他到底是你兒子啊。”

蔣衾把橙子上細細的脈絡輕輕撕開,半晌才低聲道:“不是。”

方源愣了:“不是?”

“靳炎是他親生父親。”

方源瞬間想起黎檬那雙跟蔣衾一模一樣的眼睛,難以置信道:“不可能吧,他跟你長得簡直……靳炎怎麽可能是他父親?靳炎能生出那種小孩?”

“我們做過親子鑒定。”蔣衾淡淡的道,“長相可能是後天影響的關系吧,其實黎檬性格裏有些地方,完全就是靳炎的翻版。”

他轉身去洗水果刀,方源緊緊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非常荒謬:“你跟靳炎那家夥在一起十幾年,家庭前途都不要了,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你圖個什麽啊?他對你又不好,整天跟娛樂圈裏那幫三教九流的人混……”

“別說了,”蔣衾猝然打斷他:“我腦子很亂……得自己想清楚。”

方源看他的眼神簡直難以言描,半晌才勉強笑了一聲:“怪不得姨父姨母以前說你就适合搞學術,這種性格要是放到外邊,簡直……簡直能被人活吃了!你對人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怪不得你能跟靳炎過這麽多年,他一直把你控制在手心上啊!”

蔣衾把刀子往水池裏一放,哐當一聲:“我告訴你別說了!”

他回頭的時候方源才發現他臉色很難看,帶着幾乎透明的蒼白,嘴唇抿得極緊而用力,幾乎不帶半點血色。

廚房裏一時靜寂得可怕,喧鬧聲從客廳傳來,仿佛尴尬而鮮明的背景。

“……我去靜一靜。”蔣衾匆匆擦了把手,繞過方源走出廚房。

擦肩而過的時候方源沖動的回了下頭,似乎想去抓他的手,然而終究沒有動。

實際上他伸手也來不及了,蔣衾徑直穿過走廊,砰的一聲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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