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好周傑倫

房間裏的火藥味就像陳見夏的眼淚一樣,來去都稀裏糊塗的,一瞬間消散不見。

她俯身對他微笑,他也仰起頭露出小白牙。

消氣的一刻,他們才發現為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而露出尖牙利爪的樣子是多麽可笑。

“不過你剛才真的很三八。”見夏還是做了一句總結陳詞,她掏出一張面巾紙擦眼淚擤鼻涕,語氣輕松。

李燃聳聳肩,“我煩一班這兩個字。”

見夏不解,“為什麽?”

“不為什麽。”

也許李燃是很想進一班而不得,所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也許他只是抱有一種對尖子生的成見,就好像當初很多初中同學對見夏的敵視一樣。

但她沒有追問。陳見夏雖然不善交際,卻很懂得見好就收的藝術,更是不願意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揣測安在眼前這個男生身上,盡管他剛剛把她氣哭。

“聽歌嗎?”

李燃扶起歪倒在地上的椅子,若無其事地從書包裏面拽出一只CD機,銀白色的機身折射着陽光,一晃,有點刺眼。

SONY的CD機呢,和幾天前在第一百貨商場看到的那款一樣。

見夏望着機器出神。

初一的時候,陳見夏想要一款步步高複讀機來學外語,然而媽媽總是說家裏那款愛華的老牌随身聽就夠用,反正都是聽英語磁帶,自己多動動手,倒帶翻面就可以,何必用什麽複讀機。

陳見夏無數次想要大聲反駁,“弟弟根本不用文曲星學習,他就是用它來打那款什麽什麽英雄壇的RPG游戲,你不還是給他買了,可是複讀機的價錢還沒有文曲星一半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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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不出口。

後來考上振華,媽媽在親戚朋友面前把陳見夏大誇特誇,“我家小夏初中就用好幾年前買的破随身聽學英語,中考英語照樣考了119分,差一分就滿分呢!所以你也告訴你家東東,別任性,這學習成績可不是物質條件堆起來的,重要的還是自身要努力!”

一瞬間變身為熱心子女教育的專家,高瞻遠矚,殚精竭慮,富有計劃地一手培養出了優秀而簡樸的陳見夏。

陳見夏在別的家長欽佩誇贊的目光中低下頭,自己也說不清楚是自豪還是委屈。

後來還是爸爸提議,去省城念高中前,怎麽也應該給女兒買一件像樣的禮物,媽媽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那就給她買步步高複讀機好了,反正她一直想要。”

陳見夏徹底被激怒了。原來媽媽一直都記得,卻直到兩年後複讀機落伍,連相關電視廣告都銷聲匿跡了,才這麽随随便便地提起。

“我才不要複讀機!”

爸媽被這聲大叫震住了。見夏平靜下來,有點後悔,頓了頓,用舒緩的口氣重新說:“我想要索尼的CD機,上次在第一百貨商場看到過,行嗎?”

初中班裏面最時髦的女同學在中考前也買了那款CD機,見夏不管多麽懂事,多麽“不虛榮”,到底還是羨慕的。何況她對CD機的渴望中附着了些許因複讀機和文曲星而起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怨念。

爸爸并不知道什麽SONY什麽CD的,他只是點點頭說:“行啊,買吧,明天和你媽去一百買不就行了?”

然而第二天在專櫃前,媽媽瞟到價格牌,臉皮一下就緊了,立刻扭頭問:“小夏,你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啊?這東西對學習真的有用嗎?”

專櫃小姐迎上來熱情轟炸,姐你給孩子買啊,你女兒多大了啊真漂亮,上初中還是高中啊,姐想看哪款啊——見夏媽媽始終矜持,一句也不答,仿佛對方是透明的。

陳見夏的餘光一直追随着媽媽細微的表情,直到她又看向自己,聲音發澀地再次詢問:“小夏,真的想要?”

陳見夏低頭盯着腳尖,半晌擡眼笑起來,“也不是那麽想要,要不算了,逛逛別的地方吧。”

專櫃小姐唰地冷下臉,毫不吝啬地送了母女倆一對臨別白眼。見夏媽媽挽起女兒的手轉身,因為知道專櫃小姐在背後看,走得不急不緩的;倒是陳見夏步履急躁,她想快點離開這兒。

“慌什麽!”媽媽捏了她一把,徐徐轉回頭瞥了瞥專櫃,輕聲嘟囔,“一個站櫃臺的牛什麽,再牛也不就是個站櫃臺的。”

她消了氣,側過臉看到見夏乖巧的側臉,心中慰藉。

“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麽喜歡的,晚上咱們回家給你和小偉做好吃的。”

“喂,想什麽呢?”

被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見夏醒過神,也不知道已經呆了多久。

“喏,給你。”他遞過來一只耳機,模樣怪怪的,是個曲奇餅大小的、扁扁的半球體,邊上挂着一圈塑料半環。陳見夏第一次見到這種樣式的耳機,有點不知所措,放在手裏研究了一會兒。

“這個……”她支支吾吾,李燃一把将耳機搶了過來,掰開塑料半環挂在她右耳廓,将半球扣在耳朵上。

陳見夏驚訝地低着頭,耳機扣下來的時候,他的拇指按在她耳垂上,很輕柔的一下,癢癢的,她卻感覺到溫度從耳垂蔓延到臉頰和脖子上,燒得火熱。

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肯定羞紅了。

這個男生怎麽膽子這麽大,動作還那麽自然。

陳見夏心神不寧,始作俑者卻已經若無其事地開始擺弄按鈕了,一段帶着怪異美感的前奏響起來。

那是一首陳見夏從沒聽過的歌,說不上哪裏怪,卻意外地好聽,和聲很特別,只可惜不知道唱的是哪國語言,歌手好像咬舌頭了,含含糊糊,一句歌詞都聽不清。

這首歌結束之後的短暫空白,她側過臉問:“這是誰的歌?”

李燃頭也不擡,“周傑倫啊。”

見夏疑惑,“周傑倫是誰?”

說完就有點忐忑,她不希望聽到李燃甩出一句類似于“你連周傑倫都不知道你土不土啊”的話。

李燃耐心地對陳見夏解釋道:“周傑倫是臺灣的一個音樂人,自己寫歌,方文山給他填詞,出過三張專輯,口齒不清,很有風格,我挺喜歡的,他最近很紅。”

陳見夏松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是個書呆子,對同學們最關心的娛樂圈知之甚少,所以從來不在班裏和別人聊這些。有天帶弟弟去剪頭發,聽到沿街功放音樂問這什麽歌,弟弟都笑話她:孫燕姿新出的《綠光》,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陳見夏狗急跳牆,回嘴道:聽過能怎麽樣,考試考你默寫歌詞嗎?

弟弟笑得整條街的小老板們都探頭出來看。再後來這句話被他傳播得好多人都知道了,徹底成為名人名言,成為陳見夏“學傻了”的有力證據。陳見夏也知道自己的話蠢。她不喜歡別人笑她只有成績,但她的确只有成績,她沒有別的優點。

其實他們告訴她就好了呀,就像李燃介紹周傑倫一樣,是誰,幹什麽的,好好說不行嗎?

陳見夏偷偷瞄着李燃。男孩正對着CD機表面的劃痕哈氣,用袖子擦拭,對着陽光觀察,再次哈氣,對陳見夏感激的目光渾然不覺。

周傑倫。

她決定喜歡這個歌手。

午後的陽光均勻灑在他們身上,見夏一只耳朵交給周傑倫,另一只耳朵捕捉着窗外遙遠的喧嚣,卻仍然能清楚地聽到身邊男孩子的呼吸。那是她此生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地感覺男生鮮活的生命力——專注,頑皮,喜怒無常,大咧咧,直白凜冽,卻又很溫柔。

像一只初長成的溫柔野獸。

見夏彎起嘴角。她不知怎麽就把那些優秀同學和摸底考試所帶來的恐慌抛在了腦後,只是專心地聽着歌。窗外烈日下的操場好像一幅凝固了時間的畫。

李燃終于徹底放棄修補劃痕,對着CD機憤憤罵了一聲“媽的”。

見夏歪頭笑了,指着機器說:“我喜歡這一款,索尼的CD機真好看。”

李燃滿不在乎地掂了掂,“你們女生就喜歡長得好看的,真俗。”

見夏燦爛一笑,“你長得也好看啊。”

李燃仿佛見到鬼一樣扭過頭盯着她,吓得她把椅子往左邊一撤,漸漸也發覺自己的話不妥當,正要解釋什麽,李燃咧嘴一笑。

“我也覺得我挺帥的。”他說。

看陳見夏還是不自在,李燃将話題引向CD機,“你喜歡這款?”

“是,”見夏答應得很快,“因為……”

“那送你吧。”

見夏的嘴巴又張成了O形。

“這不是我的,我自己的送修了,這是……是我表姐借給我的,但不用我還了,因為……因為今天摔倒的時候讓我給劃壞了。”他指指play鍵旁邊大概一指長的細長劃痕,“你不知道她,公主病,多好的東西只要有一點瑕疵,她肯定不會要的,你硬讓她用,她就順窗戶往外砸。我不誇張,她就這脾氣,特別糟蹋東西。所以你要是喜歡就拿着吧,反正這種女生款式我也不會用的。”

他急急地說着,陳見夏聽得一愣一愣,隐約覺得哪裏不對,這種流暢程度有點眼熟,好像剛才也發生過。

李燃打斷了她的回想,“所以,送你了!”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随便送這麽貴重的東西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李燃很詫異,“否則我也不知道給誰啊,這樣總比浪費要好,既然你喜歡,就拿着喽,哪兒那麽多為什麽?而且咱倆現在不是認識了嗎!”

“那也不行啊!”

“怎麽不行了?”

“反正我不要,你不喜歡就自己扔了。”

“那我扔了。”李燃說。

在陳見夏驚詫的目光中,李燃左手拉開沒有紗窗遮擋的那半扇窗子,毫不作假地舉起CD機,姿勢像要扔鐵餅,右手攥着的銀白色機身在陽光下閃了一瞬,飛離他的掌心。

“別啊!”陳見夏大喊。

CD機沒飛出去。李燃笑嘻嘻地把機器像鐘擺一樣垂着蕩來蕩去。陳見夏心疼那根細弱的耳機線,上前一步接過來:“謝謝,那我不客氣了。”

這次輪到李燃驚訝了:“你也有幹脆的時候啊。我以為你還得再磨叽一會兒呢。”

陳見夏低頭摩挲着銀白色的機身,用沉默來過渡內心極度的震動。她從來不是一個貪小便宜的人;即使她是,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如此不遮掩地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來。或許她還太年輕,與真正的自我沒有想象中熟絡。

她安慰自己,因為對方是個怪人,怪人激發了她的不尋常。

“你家很有錢?”她擡起頭直白地問。

李燃想了想,誠懇地說:“只能說,我五行不缺錢。”

這種表達方式比有錢還過分。

“裏面那張《範特西》也給你吧。我沒帶CD盒,你自己去買一個CD包好了。”

“這不是你喜歡的CD嗎?”

“你不是也喜歡麽。”

見夏想了想,“謝謝你。也幫我謝謝你姐姐。”

李燃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陳見夏輕輕摩挲着磨砂表面的機身,發現背面刻着一個符號,像是一朵花。

“其實我早就想要這款CD機了,”她誠實地說,“可是……”

“想要就買啊,這款又不貴,”李燃說完,尴尬地咧咧嘴笑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見夏搖頭,“沒,我家可能沒你姐姐家那麽……但是也絕對不困難,不過……”她沒有往下說,“總之謝謝你。我,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把好東西送給需要的人,應該的,總比被扔到櫃子裏落灰要強得多。你怎麽老想那麽多,累不累啊,老了要禿頭的!”

他竟伸手敲了她的腦門一下。

陳見夏擡頭,迎上李燃坦蕩的目光。不知怎麽,初入振華的那些小心翼翼和謙卑僞裝在這個男生面前一點點剝落,她一路提溜着的那顆心,一點點落回胸膛裏。

“陳見夏!”“見夏,找你有事兒!”

陳見夏剛要說點什麽,就聽見背後的敲門聲,門外說話的應該是班長楚天闊和于絲絲。

她慌張地看了一眼李燃,剛才聽歌聽得忘了時間,現在一想到自己和一個陌生男生在一起偷懶不軍訓,就很緊張。

敲門只是禮節性的,很快門把手被擰開,探頭進來的是于絲絲。

“見夏咱們俞老師說……”

于絲絲說到一半,笑容就被凍住了。見夏聽見李燃輕蔑地哼了一聲。

于絲絲面無表情地把話說完,“俞老師聽說你暈倒了。她讓我們問問你好了沒有,她正好有事情要跟班長和咱們兩個說。”

楚天闊這時候才走進來。陳見夏眼前一亮。

早上俞老師在方陣前宣布代班長名字的時候,她只看到他的後腦勺;雖然是救命恩人,可剛才在醫務室,暈乎乎的她面對逆光照舊什麽都沒看清。

楚天闊果然是個很英俊的男孩,氣質不凡。

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包裝紙和牛奶空盒,“吃飽了?”

陳見夏感激地笑了,“謝謝班長,于絲絲說是你特意給我買的,麻煩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們一起去找俞老師吧。”

于絲絲早就轉頭出門了。陳見夏走了兩步,突然轉身跑回去将桌上的紙盒垃圾妥善扔進廢紙簍裏面,然後抱緊懷裏的CD機,用口型對李燃說了聲“謝謝”。

李燃卻倚在桌子上翻着死魚眼,表情陰晴不定。

“你得把耳機還我,這個我可沒說要給你。”他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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