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百年後
軍訓終于結束了。
摸底考試并沒有分考場,也沒有隔位就座。班主任俞丹微笑着說,我相信大家。
她自然會相信。考到振華一班的學生,有什麽能比驕傲更重要。
物理卷子做到一半的時候,陳見夏忽然像被上帝點了一下額頭,毫無理由地擡起眼。
她的目光從黑板上“敦品勵學,嚴謹求是”的紅色校訓,轉移到整個教室。所有人都低着頭,無論美醜,專注做題時竟然都發出一種光芒。
這裏是振華。你已經離開了你的家鄉,離開了只有肯德基沒有麥當勞的第一百貨商場,離開了所有不懂得你的人,包括你的父母和你永遠都比不上的弟弟。
所有對考試結果的計較和恐懼都灰飛煙滅,至少在那一瞬間是這樣的。
它是振華。即使它帶走了陳見夏多年的優越感,即使它并沒有和善地給她一個“好的開始”,陳見夏仍然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未來有多麽艱難,一切都是值得的。
陳見夏同學,全學年第十六名,全班第四名。
英語成績她是全年級最高分,119.5,只有完形填空錯了一道題。陳見夏的口語并不突出,但這并不妨礙她能分得清所有連帶着at、on、in 和with的動詞詞組。英語老師當着全班的面詢問“誰是陳見夏”的時候,她羞澀地擡眼看講臺,心裏知道,“陳見夏”這三個字終于不再只是和“軍訓時暈倒了被代班長背回來的那個外地生”連在一起了。
見夏忽然覺得振華走廊裏的每一塊地磚都長得很可愛,黑板也橫平豎直很美麗。
當然如果她知道有一位叫李燃的同學,在課堂上聽到自己班級的英語老師說起最高分名叫陳見夏的時候,大笑拍桌說“講中文都哆嗦,還他媽說英語”,也許她不會急着對振華播撒那麽多的喜愛。
見夏的同桌餘周周總分比她高了不到十分,排在班級第三名。見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對方比自己強,又只強了一點點,雙方心裏應該都很好受。
當然這個婆婆媽媽的念頭閃過的時候,她忍不住又抽出了一張演算紙,在上面一遍遍地寫:陳見夏你真可悲。
當天晚上在宿舍裏,見夏給家裏打了第一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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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第一天報到給家裏打電話報過平安之外,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忙着讀書,沒有聯系過家裏,而家人也沒有打給過她。
見夏從摸底考試造成的恐慌中緩解過來之後才覺得奇怪。自己慌了神,昏天黑地地讀書,沒有常常聯系家裏,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她畢竟是第一次到外地寄宿讀書,爸媽是不是對她太過放心了?
見夏掏出爸爸淘汰下來的小靈通。手機亮起橙色的屏幕,銀白色的機身磕壞了一個角,不過話費可以在爸爸單位報銷,實在是很劃算。
電話被接起,陳見夏歡快地喊道:“爸!”
“欸!好女兒!”
陳見夏氣樂了,罵弟弟:“滾!爸媽呢?”
“他倆出去遛彎了。姐,省城好玩嗎?”
“你又不是沒來過省城。再說我天天上學,去哪兒玩啊。”
“你都上一個禮拜學了,上周末你沒出去玩?”
上周末。見夏嘆氣。她有什麽可玩的地方?她又沒錢。
更何況,她并沒有因為摸底考試結束而松口氣。即使陳見夏格外重視這場考試,她心裏也很清楚,這不過是面子之争,真正的硬仗在後頭。
于絲絲在醫務室裏輕描淡寫的炫耀,一句句都印在見夏心間,對于這群各顯神通的怪物尖子生們,她怎麽能夠掉以輕心。
“你有沒有好好讀書?下周該開學了吧?分班了嗎?班主任教哪一科的?”
“哎呀你怎麽那麽煩,操心你自己的事兒吧。”弟弟急了,竟然直接挂了電話。
見夏對着手機幹瞪眼。她還沒來得及報喜呢,這個臭小子。
她沒有繼續撥打爸爸媽媽的手機。反正他們晚上回家之後聽說了自己打過電話,應該會回撥過來的。
然而沒有。
見夏氣鼓鼓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決定再也不給家裏打電話了。
連續好多天都悶頭讀書讀到昏昏沉沉才爬到床上,今晚無論如何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畢竟她通過摸底考試的結果對自己在一班乃至振華的地位有了一點點底氣,不必再焦慮得輾轉反側。
真的放松了,卻睡不着。
她想着自己這幾天翻來覆去寫的那行字。
這幾天下午,每當安靜的自習氛圍帶着隐形的壓迫感開始侵蝕見夏的心理防線,她就會扯下一張演算紙寫滿滿一張,然後團成一團,再展開,撕碎,扔進垃圾袋,這樣心情就會平靜一些。
同桌餘周周永遠對她的反常行為視而不見,謝天謝地。倒是前排的陸琳琳對她的一舉一動十分介意,每一次她團紙團的時候,陸琳琳都會轉過來斜眼看她,眼鏡微微滑下鼻梁,樣子有點像四十多歲的教導主任。
然而不管她怎麽在白紙上貶損自己的可笑可悲,看起來都像一種機械勞動,直到此時此刻,抱着滿心的委屈躺在床上,陳見夏才終于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她獨自一人,在省城,面對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壓迫環境,她緊張,她害怕,這都不可悲。
真正可悲的是,她握着通訊錄空白的手機,能背得出來的只有家裏的電話和父母的手機號,而這三個號碼,竟然不曾主動打來過一個電話。
在她雄心勃勃來不及難過的時候,她不可悲;在她獲得了一點喜悅想要與人分享的時候,她才可悲。
陳見夏仰頭看着天花板,忽然覺得這個小小的宿舍像是要把四面牆都朝自己壓過來一樣,憋屈極了。
她“騰”地一下坐起身。
振華就在市中心,現在是星期一晚上八點,她憑什麽不出去玩!
暮夏時分,華燈初上,這座曾經被殖民過的城市商業街上伫立着許多俄式風格的老房子,檐口柱頭的浮雕遺留下來的舊時魅影迷失在百年後華麗豔俗的金錢味道中,有種特別的美感。
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任何人。
振華、于絲絲、家鄉、重男輕女的媽媽,還有一切能勉強與陳見夏相牽連的不愉快,都被這種燈光和建築群割斷。連行人的臉都如此模糊。她着迷地踩在百年前鋪就的老舊地磚上,目光流連于每一間櫥窗。
陳見夏沒有愛上任何一個包,或者任何一條裙子,胸口卻膨脹出一股欲望,好像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孤身前來的意義。那種被金錢所引發的,卻實際上與金錢無關的雄心壯志,讓她從自己那點可憐可悲的埋怨中脫身出來,仿佛再回到書桌前死磕數學符號和化學方程式的時候,演算紙上的每一筆一畫都有了更為壯美的意義。
見夏在街上停步,非常戲劇化地慢慢轉了個圈。霓虹招牌在她眼前連成了一個迷人的圓環。
她忽然有點想哭。
“你當這兒是百老彙啊!怎麽站大街上就開始演啊!”
見夏的臉垮下來。
怎麽是他。
紅毛李燃站在不遠處一家西餐廳的霓虹燈招牌下,抱着胳膊像看二愣子一樣看着陳見夏。
“你當年能考上振華,是不是因為腦子有毛病,所以有加五分的優惠政策?”李燃笑嘻嘻地走近。
“要是有這個政策的話,你這種病情就能當中考狀元了。”陳見夏小聲嘟囔,被自己逗笑了。
李燃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你是不是真當我沒聽見?”
李燃說着,忽然抓起陳見夏挂在脖子上的手機往自己這邊一扯,陳見夏脖子一僵,差點被帶了個跟頭。
“你怎麽把手機直接挂脖子上啊,你是狗嗎?土不土啊?”李燃一臉好笑。
“我爸爸說這樣安全!”見夏拉住挂繩往回扯,李燃就是不撒手,她被拉得被迫低了頭,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條狗。
“對,安全,那怎麽被我給抓住了?要是碰上個力氣大的賊,不光搶了你的手機,還能順便把你拽成個高位截癱。”
李燃說着就拿起手機往後一繞,從見夏脖子上将繩子取了下來。
“趕緊拿下來,又醜又危險。”
“醜不醜幹你什麽事兒啊!”
李燃三下五除二就把手機挂繩解了下來,再接再厲,把屏幕解鎖,然後将自己的手機號輸入了進去。
“你連一個聯系人都沒有啊,這也太扯了吧?把我手機號借你充充門面好了。”
這什麽人啊,陳見夏覺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李燃一臉“世界終于清淨了”的輕松,轉移了話題,戲谑地大聲問:“怎麽樣,我大省城好玩嗎?”
大省城。見夏再次閉上眼睛翻白眼。
甫一睜開,就看到李燃的食指和中指朝着自己的雙眼戳過來,她吓得往後一倒,堪堪躲過。
“你再敢翻白眼試試!”
見夏氣結。
然而看着李燃嚣張的樣子,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他的紅色發梢融化掉了,她自己也說不清。
陳見夏是多麽拘謹的人,一講話就冷場,幽默感總是和別人不同步,哪怕豁出去想要裝活潑熱情也只能端着一臉僵硬的假笑,甚至自家表姐生了孩子,塞到她懷裏讓她抱一下,她都覺得胳膊有千斤重,連孩子都不喜歡她。
然而眼前這個人,她才見過他幾面,他竟然不覺得自己又呆又冷,她也從沒感覺到不自在。
他要不是個男的就好了,自己也會有一個朋友的吧?雖然做了朋友之後,她可能就會非常婆婆媽媽地勸人家把頭發染回黑色并好好學習,但是,她也想要個朋友啊。
陳見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愣愣地看着李燃,把對方看得發毛。
“你幹嗎?”李燃護住胸口。
“我摸底考試考了全班第四名。”陳見夏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說。
“你說這個幹嗎?”李燃一邊後退一邊小聲說。
“全校第十六名哦,雖然是和別人并列。”陳見夏像犯病了一樣步步緊逼。
“我連摸底考試都翹了,我還是比你牛×。”李燃梗着脖子嘟囔。
“你們都是省城的學生,我可是從外地來的!”見夏有點急。
“你就是從外星來的也不關我的事兒啊。大姐你也太欠誇了吧?”
陳見夏步伐一滞,臉慢慢垮下來。
自己這是魔怔了嗎?考成什麽樣關人家什麽事啊?在大街上對一個陌生人念叨自己的名次,她到底有多不要臉啊!
見夏清醒過來,難堪地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裏,眼淚都在打轉。
她不過是想找個人誇誇自己而已啊。
好丢臉。
陳見夏旁若無人地蹲在大街上,像只流浪狗,剛剛對她熱烈歡迎的霓虹燈和老建築此刻明明白白地在臉上寫着“外鄉人”三個字。
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關心的外鄉人。
陳見夏嗚嗚哭着,直到感覺頭頂落下一只僵直的爪子。
李燃格外生硬的嗓音在她上方響起。
“好、好厲害啊,全校第十六,真、真牛×啊。”
……陳見夏哭得更厲害了。
“我請你吃西餐,慶祝一下,好不好,好不好?”李燃無可奈何,聲音裏也快帶上哭腔了。
陳見夏頭也不擡,甕聲甕氣地說:“好。”
點完餐,李燃目光還是小心翼翼的。
“你為什麽一定要來這裏啊?”
“因為我很小就在電視上看見過這家餐廳,都一百年歷史了,很有名氣,所以一直想來嘗嘗。不過!”
見夏想起菜單上的高價位,有點心虛,急急地擡高聲音,“不用你請客,我是開玩笑的,我說要來的時候沒想到這麽貴,我,我,我……”
那句“今天我請你好了”怎麽都說不出口。
她有那份心,卻沒有那筆錢。
李燃渾不在意,“正好我也沒吃晚飯,雖然這家很難吃,不過算了,你喜歡我們就将就一下好了。”
“這家很難吃?”
“不過就是賺名氣宰游客而已。”
見夏微笑,略微一想明白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她的确是游客,挨宰不也正常。
“不過,”李燃打量着暗紅色的木地板,自言自語道,“你說的百年歷史,其實是誤傳啦。”
“誤傳?”
“嗯,這個地方最早還是一棟平房呢,是一家點心店。後來1926年,一個猶太人在這裏開了一家茶食店。”
“茶食店?是茶餐廳的意思嗎?”見夏問。其實她連茶餐廳是什麽都并不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個年代,城市裏到處都是外國人,這條老街上遍地都是茶食店。我聽我爺爺說,茶食店比真正的西餐廳的規模要小,吃簡餐的那種,我自己想了想,應該就是外國快餐店吧。”
李燃認真的時候,整個人不自覺地散發出特別的光彩。他聲音很清朗,見夏聽着安心,踩在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音,有一種不小心踏入了歷史紀錄片的錯覺。
“後來茶食店越開越好,這個猶太佬就把周圍的店鋪和斜對面的門市都租了下來,徹底升級為了西餐廳,顧客和服務生來自天南海北,中國人、俄國人、猶太人、日本人……”
“後來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說日本人打過來之後猶太佬就把餐廳轉手了,也有人說他一直在這裏待到了抗戰勝利後,轉手交給了一個中國人經營,1949年這家餐廳倒閉了。當然,你懂的,那個年代,私營經濟一退再退,西餐廳紛紛倒閉,這家也不例外。”李燃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那現在的這個是……”
“五十年代一家國營老餐廳搬了過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很火爆,就重新蓋了一座三層洋樓,然後嵌了一塊1926年的銅牌,硬是把兩個不相幹的東西嫁接到了一起,對外還是說,這是百年老店。生意人嘛。”
李燃自顧自地說完,才注意到對面的見夏神情有些憂郁。
“怎麽了?又想起自己考全校第十六名的事兒了?”
見夏閉上眼睛翻白眼,李燃又站起來要戳她,幸好這時服務員端上了餐前面包,打斷了新一輪的争吵。
“我只是覺得很遺憾。原來連這棟樓,都不是原來那棟樓了。”李燃往面包上抹果醬的時候,見夏幽幽道。
男孩竟然沒有笑她,臉上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遺憾,不過很快他就笑着寬慰道:
“也沒什麽好傷心的。猶太佬的茶食店是一百年前建立起來的,你想啊,一百五十年前這裏說不定是個什麽王國公府呢,還住着特漂亮的大家閨秀,一眨眼,自己家都成了西餐廳。歷史就是這樣,新的代替舊的,沒什麽好傷感。你覺得你是傳統,他還覺得他是祖宗呢。”
見夏聽得入了迷,好像身邊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上面都寄居着幾百個老魂靈——他們卻拿自己沒有辦法。因為自己活在現在。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呢?還是說,本地人都知道?”
“本地人也懶得管這些吧。本地人知道個屁。”
“那麽你是聽誰說的呢?”
“這座城市我很熟悉。我爺爺是郵差,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小時候常常跟着他到處走。”
見夏出神地望着他,卻無法控制地想到他微微泛紅的頭發配上綠色的投遞員制服,“紅配綠賽狗屁”。
她撲哧笑出了聲。
“可是,”她帶着笑意問,“你不是五行不缺錢嗎,你爺爺為什麽是郵差呢?”
問完了見夏都覺得自己非常差勁。郵差又怎麽了,她怎麽老是繞着錢打轉。
“我不是那個意思,郵差很好,我就是随便那麽一說……”
李燃靜靜看着她。
見夏沮喪地低下頭,“李燃,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這個人,真的很不會說話,你不要、你不要生氣。”
李燃卻把手中塗好了果醬的面包遞給她,“我倒覺得,你真的很誠實。”
俄式西餐的确不是很好吃,罐牛罐羊都像是沒有煮熟,面包幹幹的,羅宋湯也寡淡無味。
“歡迎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就是老牌國營餐廳的服務和質量,坐時光機你都體驗不到。”李燃朝見夏咧嘴一笑,滿臉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見夏脫口而出:“你好奇怪。”
“我,奇怪?”李燃下意識去摸自己的發尖挑染的紅毛。
“我不是說這個。”見夏搖頭。
他像個痞子,目無尊長,膽大妄為;但講起這些稀奇古怪的歷史時,卻出奇沉穩篤定,信手拈來,言談中那一絲對故人和時光的尊重與懂得,與他的外表毫不相稱,卻又出奇和諧。
陳見夏那一刻除了好奇和震撼,更多的是對自己在大街上拿着學年名次逼着人家誇獎的行為感到羞恥。
她曾經看到的李燃是個仗着家裏有錢就不學無術的小痞子,而李燃看到的她,恐怕更是一個可悲又虛榮的書呆子吧。
腦海中那一丁點“做朋友”的沖動被沖走。她無地自容。
李燃掏錢買單,陳見夏低着頭玩手機——只是翻來覆去地鎖屏、解鎖、鎖屏、解鎖……她爸爸的這個手機裏面連個貪食蛇游戲都沒有。
陳見夏覺得自己一切都差勁。
她決定過兩天就去書店買些歷史和哲學類的書籍好好充充電——雖然曾經陳見夏堅決認為這些知識都可以在以後慢慢補充,當務之急是把高考科目都學好——但是現在她不再這樣想。
畢竟見夏心裏清楚,對她來說,中考也罷,高考也罷,這都是一種逃離的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她終究還是希望借此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人。
再不受制于環境,再不讓自己委屈。
走出餐廳大門,經過門口的小天使木雕,李燃伸手到背後把天使的翅膀給掰了下來。陳見夏驚呆。
“你幹什麽?!”她不敢聲張,用氣聲吼他。
他獻寶似的,給她看翅膀褶皺處刻的一行小字:西郊模具廠。
“做這個天使的工人是我爺爺的朋友,店裏含含糊糊拿這個天使蒙人,說是古董。我小時候跟我爺爺路過這裏,手賤把天使翅膀摳下來了,吓死了,後來才發現是楔形鑲嵌,還可以安回去的。”
他說着就把翅膀給小天使安了回去,咔嗒一聲,“都十一二年了吧,質量真好,未來可能就真是古董了。”
“嗯,”見夏彎腰凝視着天使的眼睛,“過十年我們再看。”
人生還長。
陳見夏懵懵懂懂地跟着李燃在街上晃,心情複雜。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宿舍了,早點睡覺,早點回歸自己的世界裏,好好應對逃不開的振華一班。然而看着滿街的流光溢彩,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的目光和街燈膠着不分。
李燃百思不得其解。學校就在這趟老街不遠處,步行不過十五分鐘,這姑娘跟誰生離死別呢?是不是學習學傻了?
“明天還要上課呢,我送你回宿舍吧。”
見夏點頭稱是,很快又搖頭:“不用送我,就幾步路,我自己回去。今天真謝謝你了,改天我一定回請你吃飯。”
李燃不以為意地一笑。
“你要是喜歡逛這條街,周末可以随時散步過來,又不遠。”
見夏默默點頭,“我知道。”
李燃朝着學校的方向走了兩步,本以為見夏會跟上,一回頭,她還在原地盯着背後的西餐廳,癡迷的樣子讓他心中一軟。
“陳見夏,你怎麽了?”
見夏搖頭,小跑了幾步追上他。
“你舍不得?你要在這裏待三年呢,有的是時間。”
“可是,”見夏低頭認真地小聲說,“我什麽都不懂,走馬觀花,都糟蹋了景色。”
李燃失笑,“你逛個街都跟參加高考似的那麽認真?累不累啊?”
見夏沒有解釋。
她從來沒有奢望過李燃會明白她的這些小心思。就沒有人明白過。層層詞不達意的交談背後,是陳見夏的自卑和無力感。
“那下次,我陪你吧。”
見夏驚喜地擡起頭,路邊燈柱在她眼底點亮兩盞橙色燈火,讓李燃忽然無法直視。
他只是随便一說。
當然也沒那麽随便。他平時沒那麽多好心和閑心。
“真的?”
“真的。”
“給我講那些街道和建築的歷史?”
“我先提醒你,高考可不考這些啊,你确定你要聽?”
“你講不講嘛!”
“講講講!”
身邊的女生低頭看路,只露出喜滋滋的側臉,嘴角的淺淺梨渦也盛着街上的燈光。
李燃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頸上。手機挂繩雖然被他給扔了,可還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細細的一道痕,微微泛紅,少女的長發随意盤在腦後,不小心遺留下幾绺碎發搭在肩上,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拉。
見夏執意不讓李燃送到宿舍門口,李燃了然,她不想被收發室的老師看到。
“今天謝謝你了。”
“煩不煩啊,謝起來沒完,沒話說就別說了,趕緊走吧。”
見夏不好意思地點頭,轉身小跑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
“你今天晚上為什麽會一個人在街上?”她問。
“因為我不想回家。”李燃坦然回答。
他看到陳見夏的口型,“為什麽”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被憋了回去,憋成了一個倉促的笑容。
“為什麽?”他卻開口問。
“嗯?”
“你既然想問為什麽,為什麽不問呢?”
少年眼眸晦暗不明。陳見夏沉默良久,還是笑了。
“可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他們再次道別。
“哦,對了,你考得真的很好,我剛才是故意不誇你的。你真的考得很好,真的。”
李燃扔下這句話離開了,陳見夏卻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難堪,又有一點開心。
暮夏的晚風溫柔吹亂了陳見夏的頭發。她把手插進口袋,碰到了舊手機,掏出來解鎖,橙色屏幕上只有一個聯絡人。
李燃。
陳見夏忽然沒有原因地覺得心跳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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