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拼不出的你

李燃在宿舍樓門口松開了她的手,陳見夏的手背已經被他溫熱的汗微微沾濕,冷風一吹便格外涼。

“那我回去了。”見夏低頭盯着腳尖,無意識地在松軟的新雪上劃出一道又一道。

“快走吧,哦,對了,這幾張你都拿去聽吧,總聽那一張會膩味的。我回家再搜羅搜羅,還有不錯的就明天都給你。”

明天,麥當勞。陳見夏聽懂了這一重意味,重重點頭。

“為什麽?”陳見夏晃晃手中的CD機。為什麽這麽溫柔?

李燃迷惑地眨眨眼:“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自己買不起?”

你有沒有腦子啊!陳見夏忽然很想掄起飯兜砸上那張狗臉。

正當她幾乎要推開沉重的鐵門,背後忽然傳來一句:“沒關系的。”

“什麽沒關系?”

李燃整張臉都包裹在呼出的白氣間:“家裏吵得再難聽也沒關系,畢竟……”

畢竟他們是愛你的,對麽?真是萬靈藥。

陳見夏無奈卻又感激地朝臺階下的李燃笑了笑。

李燃卻大聲喊:“畢竟他們是他們,你是你,又不是你求着要出生的,一家人也用不着一起丢臉啊。”

……果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你會不會好好說話?”陳見夏本能地想要捍衛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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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自己跑到省城來就是為了逃脫,為什麽別人說出來,就覺得被冒犯了呢?想到這裏,陳見夏愣了一會兒。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就得了,又不是說不讓你孝順他們了。你就是你自己,用不着替別人難為情,就算是親爹媽,也犯不着。”

“那你是怎麽長成現在這樣的,六親不認?”

“我怎麽不認了,”李燃不樂意,“我只是認的方式和你們這些俗人不一樣。”

“那你覺得……那你覺得我和他們一樣嗎?我是什麽樣?”

為什麽人心中有愛意滋生的時候,總是如此熱衷于确認自己在對方心裏的位置呢?你如何定義我,你如何評價我,你如何想起我……像是活了許多年之後,五官突然被抹去,畫筆塞給對方,請給我重新畫上你喜歡的面孔。

陳見夏緊張地看着李燃。他搓着手思考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搖頭。

陳見夏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是覺得,”李燃補充道,“我覺得你現在還不是真正的你。至于真正的什麽樣,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

“真的挺好?”

“真的挺好。走了!”

她看着他穿過十字路口,朝着一輛出租車奔了過去。

陳見夏入睡時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被他握過的左手緊緊貼着胸口,用全身包圍,但好像都沒有他的手心暖和。

其實站在大門口的時候,她想吻他。

當他說,現在這樣也挺好——她忽然很想沖下臺階,抱住他,問,那這樣呢?

陳見夏幻想過許多次自己的初吻,對象曾經是男明星,也曾有一次是初中隔壁班的一個個子特別高的體育生。這都是陳見夏內心的黑匣子,有一些幻想對象過段時間連她自己都不肯面對,覺得無比丢臉。

那些小學高年級時就開始偷偷拉手的家夥們,一定以為陳見夏這樣的書呆子不知道什麽是愛情。

怎麽不知道。她的胸膛裏也關着許多的蝴蝶,撲撲棱棱,只是他們看不到。

要心明眼亮,挑對人,珍而重之,從一而終,白頭偕老。

李燃是這樣的人嗎?肯定不是呀,她怎麽也得找個學習好的。

陳見夏瞬間被自己的勢利和幼稚驚到了,蒙在被子裏悶笑。

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她躲在被窩裏天馬行空地想,一會兒傻笑一會兒難過,忽而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挺好,忽而又擔心下次和李燃出去會不會再撞見什麽不該撞見的人……

陳見夏忽然翻身下床,光腳站在地上。關了燈的室內并不昏暗,下了雪的夜晚總是明亮一些,路燈光反射在窗棂上,窗花流光溢彩。

她閉上眼,踮起腳,輕輕地親吻空氣。

他們後來每天放學後都在麥當勞一起學習,确切地說,只有陳見夏自己學習,偶爾幫李燃做兩張不得不交差的卷子。又在麥當勞撞見過一次俞丹之後,陣地就轉移到了更遠一點的必勝客——這裏比麥當勞貴一點點,但是有高背沙發座,遇見同學的概率比較小,利于低頭躲避。

但誰也沒提起過那天的牽手。這種躲避,究竟是在害怕什麽?清者自清還是心中有鬼?誰也不主動探究。

李燃不再捉弄陳見夏,在學校裏遇見時,他也會配合她裝作彼此并不認識。然而每每相遇過後,陳見夏背過身去離開,嘴角總控制不住地上揚。

懷揣着秘密,是會讓人有種巨大的優越感的。

當然,路過二班門口的時候,撞見李燃和包括淩翔茜在內的一群初中同學嬉笑打鬧,她也要面不改色地穩步向前。

人和人之間也真奇怪,明明是越靠越近,邊界卻也越來越清晰。愣頭青憑着一股熱情往他人的內心闖,總要被電網傷過一次,才知道哪裏需要繞着走。

陳見夏聽到背後幾個同樣往洗手間走的男生們大聲聊天。

“終于放下了?”

“放下什麽?”是李燃不耐煩的聲音。

“裝什麽裝,你以前不是看見淩翔茜就繞着走嗎?”

“不繞着走怎麽辦,沒你們關系好,誰不知道你和她還有蔣川三個人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

“受不了了,還是這麽酸,我看你那麽正常,還以為你都好了呢。”

“滾!”李燃罵完後,頓了頓又輕聲問,“淩翔茜最近到底怎麽了,怎麽看上去沒精打采的?”

陳見夏走快了幾步,拐彎進了女洗手間,再也聽不清。

這次和李燃一起學習,陳見夏沒因為小鹿亂撞或者談天說地而分心,反倒效率奇高。

“有時候看你這樣做題,覺得也挺爽的,一行一行地演算出結果,一對答案,嘿,全對!挺有成就感的。”

“羨慕?”

“不羨慕。”李燃打了個哈欠,繼續看書。

李燃真是讓人難懂。他竟會捧着一本《醒世恒言》在那裏看得津津有味——上個月他還給蘑菇披麻戴孝來着。

“你看得懂嗎?”

“看個大概呗,非得一個字一個字摳它的含義嗎?多沒勁。”

見夏翻了個白眼,李燃頭也不擡,準确地撚起一包沒開封的番茄醬砸在了她的腦門上。

“我又不是你認識的唯一的好學生,”陳見夏嘟囔,“有什麽好羨慕的。”

“他們都不像你這麽認真,做題的時候眼睛都發光,寫字特別用力,斷鉛芯都濺到我臉上來了。”

見夏心裏有點不舒服,什麽意思,所有成績好的裏面只有我認真,說我笨咯?

“是,我沒淩翔茜聰明。”

李燃的目光緩緩地從文言文移向陳見夏,歪頭不解:“這又關她什麽事?”

陳見夏不回答,咬着嘴唇狠命地演算着萬有引力公式,再次繃斷了自動鉛芯。

“你看你看,又濺到我臉上來了!”李燃捏着鉛芯正要說事,被一個男聲打斷。

“陳見夏?”

“王南昱?”見夏驚訝地擡起頭,“你來吃飯?”

王南昱有點不好意思:“我請我的主管吃飯,剛吃完,把他送走了,突然發現我把手套落在這兒了,一進來就看見你了。”

“工作怎麽樣?上次說好出來吃飯,我們又月考來着……”

李燃不敢置信地看着陳見夏就這樣笑眯眯地離開了他們的桌子,和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男生走到旁邊的沙發座坐下了。

王南昱高興地講着自己通過試用期的事情。

“其實也不是啥正經工作,不過我們這個旅行社不是那種騙人的公司,管理還挺正規的,雖然經理是我表舅,但我還是覺得應該靠自己過試用期,不能因為是親戚就亂了規矩。”

“應該的,你沒問題的。”

陳見夏笑得特別燦爛,熱情得王南昱都晃不開眼,有點受寵若驚了——他是幹了什麽特別了不起的事嗎?

“我跑的線是滑雪場,對了,你想去嗎?下周末你要是學習不忙,就來玩吧,我和我舅舅說一聲,加一個同學進團也沒關系的,不花錢!”

“加兩個花錢嗎?”李燃插嘴。

陳見夏表情一僵,出現在桌邊的李燃朝王南昱一笑:“你好,我是陳見夏的……同學。”

那個漫長的停頓是什麽意思?

王南昱友好地一笑,正要開口說話,李燃已經坐回到自己的沙發座去了,讓王南昱十分尴尬。

陳見夏卻明白了李燃什麽意思。王南昱進門就把她帶走了,壓根沒看見對面坐着的李燃,他是在報複。別人無視他一次,他也要無視回來。

陳見夏翻了個白眼,不巧被王南昱看到:“你變活潑了。”

“有嗎?”

“是啊,以前你可不會主動給我電話,跟我說常聯系。咱們以前在班裏話都不說的,大家背地裏都說你傲氣。所以我還挺驚訝的。”

“我只是不愛說話,但是你們說的八卦我都知道,”見夏笑了,“我都偷偷聽的。我知道張軍和饒曉婷畢業前又分手了。”

“他倆現在又和好了,而且也來省城發展了,”王南昱說起八卦也興奮起來,“他倆現在在一起做服裝,去廣州進貨回來賣,哦,他們租的床子就在成蓉,離你們學校很近,好多小姑娘都在那邊買衣服和別的小商品,發卡什麽的,你沒去過嗎?”

陳見夏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去了解這群和她在一個教室裏坐了三年的陌生人們。有人當兵,有人去火車站扛大包,有人接手家裏的工廠,全家族都很有錢卻把家直接安在鞋廠樓上,直接睡在彈簧都支棱出來的沙發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聽得如此津津有味到底是因為真的被百味人生所震撼,還是因為報複李燃的快感。

陳見夏和王南昱相談甚歡,竟有了一種洗刷自我的揚眉吐氣感——誰也不要以為她孤單可憐,她也有同學,有朋友,有叽叽喳喳的小圈子和滿滿的默契,只不過因為他們都不在振華,沒辦法像師大附中那群嘚瑟精一樣,集合在走廊裏堵着通道當衆表演友誼萬歲。

我不是只有你的。陳見夏憤憤然。

轉念一想又覺得李燃可憐。

傻子都看得出她在故意晾着他,她的确生氣,但理由實在站不住腳。他是無辜的,本可以拎起包就走,但他沒有。

李燃坐在那裏翻《醒世恒言》,正着翻,倒着翻,一看就知道完全是在裝樣子。

但他還是沒有走。

他沒走。她又憑什麽。

“……後來那個游客到底還是挂在了樹上,六個救援都……”

“王南昱!”

“啊?”

陳見夏紅了臉:“周末……周末,我想去滑雪,我……我給你錢,我能不能多帶一個人?”

王南昱寬和地笑了,眼神卻有些黯淡。

“當然沒問題啊,”他瞟了一眼和他們隔着一條寬闊走道的李燃,“我和我舅舅說一聲,給你打電話。那個,都這個點了,我得先走了,我住在我舅舅家,回去太晚不好。你也早點回學校。”

陳見夏目送他匆匆離開,不知怎麽,竟有些內疚感。王南昱那明顯的尴尬失落并不像是她多心。

“得了,難受什麽,真以為全世界都在搶你?”

李燃在一旁涼涼地諷刺道。

“為什麽你要這樣?”陳見夏心頭火起,“你笑話我的時候每句都那麽毒,我都懷疑你會讀心術了。你這麽會看人,就看不出我為什麽不高興?你那麽多朋友,那麽多初中同學,當中還有被你關心近況的、學習起來毫不費勁的聰明姑娘,何必每天在餐廳裏陪我耗?我又不是沒朋友,你也用不着這麽自大,到底是誰孤獨可憐誰需要別人陪,還真說不準呢!”

李燃手中的書掉在桌上,半張着嘴震驚地盯着陳見夏,表情從剛才的譏诮迅速轉化為一如既往的迷茫。

“好口才啊……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他竟稱贊起了她,還鼓了鼓掌。

一拳打在棉花上。陳見夏氣得頭疼,大步走回座位上開始瘋狂地收東西,卻被李燃大力摁住了手。

“別走啊,”李燃忽然笑了,“周末咱們到底去不去滑雪?”

話題轉太快,陳見夏愣住了。

李燃恬不知恥:“我都偷聽到了。”

“你家那麽有錢何必去蹭人家的免費團……”陳見夏機關槍一樣的語速漸漸慢下來,擡眼看他。

“跟你一起去呀!”

李燃一臉讨好,嘿嘿幹笑着,就差流口水搖尾巴了。

千言萬語哽在胸口。陳見夏一陣頭暈。

喜歡一個人怎麽會是這樣的心情?上一秒鐘你想撕碎了他,下一秒鐘,卻蹲在地上邊哭邊撿,不知道應該怎麽拼起來。

“如果成行,王南昱會告訴我的。”

“不行我們就自己去!”

“誰跟你是我們。等我消息吧,确定行程之前,我們就不要見面了。最近被你鬧得都沒怎麽好好學習,都快期末了,我得專心。”

“離期末還有一陣呢,你至于嗎?”

“不至于的是你認識的那些好學生,我這種不一樣,我笨,就得專心。”

陳見夏說完就推開鐵門氣鼓鼓地走了,背後傳來一句氣急敗壞的“有完沒完,陳見夏你這人怎麽好勝心那麽強啊!”

她頓了頓,沒回頭也沒反駁。

等隐匿在宿舍樓大廳裏,她才偷偷轉身看,李燃依舊站在路燈下盯着門口。

見夏壓制住跑回去的沖動,硬生生把自己勸走了。

是使小性子,也不全是使小性子。她不想不明不白地做一個伴讀,變成他生命中排在淩翔茜、于絲絲之後的退而求其次。

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挺好”的是她;不想被退而求其次的也是她。陳見夏自我反思之後,甚至有點替李燃難過了——不能怪他,再洞察世情的人,也不可能搞懂女人。

當她換好睡衣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句話在腦海盤桓不去。

那天夜裏,李燃說,陳見夏,我覺得現在的你還不是真實的你。

今天,李燃又說,陳見夏你這人怎麽好勝心那麽強啊。

她怎麽會好勝心強呢,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怎麽會去和淩翔茜比。她可是一個被于絲絲和李真萍瞪一眼就連忙低聲下氣寫小紙條去求和的人,是拿到成績單時希望同桌餘周周比自己高幾分的巴結小醜,她怎麽會是個好勝心強的人,怎麽會。

被他握過的左手貼在胸口上,一顆心倔強地在手下起伏。

陳見夏忽然覺得自己很陌生。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她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說自己周末會來省城出差一趟,參加幹部培訓。

這周末?

王南昱一大早就給她發短信說舅舅同意他款待兩個同學,周六日兩天随便她挑。如果爸爸來了怎麽辦?陳見夏的心懸了起來。

“小夏,這次行程安排比較緊張,我只能周五開完會陪你吃個飯,周六我們要去度假山莊陪領導一起活動,就不在省城待了。”

陳見夏松了一口氣。

“那行,周五一放學我就去找你!你住鐵路局賓館?就在我們學校旁邊!我知道一家館子挺好吃的,我還沒去過呢,我們去那邊,我請你!”

“傻丫頭,”爸爸在那邊笑了,不知怎麽,陳見夏覺得爸爸好像格外開心放松,和在家裏的狀态很不一樣,對她也親切了許多,“行,你請我,我買單,行了吧?”

挂下電話時餘周周端着水杯走進開水房,看到她拿着電話,微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長的。

“不是。”陳見夏搖頭。

“哦。”餘周周沒多問,有點失望,倒是讓見夏笑起來——餘周周從不多問,卻總能給出恰到好處的關心和淡漠。

自己如果是這樣的人多好。

離周五越來越近,陳見夏和李燃沒有一個人先向對方低頭。見夏遲遲沒回複王南昱确切的日期,卻也沒回絕他。

周五教育局領導過來視察,學校取消了最後一節自習課,陳見夏跑回宿舍放下書包,就步行到鐵路局賓館的大廳裏,到了才給爸爸打電話。

鈴音卻也在大廳響起了,見夏循聲回望,看到爸爸和一個年輕阿姨就站在轉角的玻璃門後,阿姨的一雙手,正在幫她的爸爸正領子。

爸爸接起電話:“小夏,你來了?”

說着,他後撤一步遠離阿姨,往大廳裏四處張望。陳見夏本能地迅速退縮到落地窗幕簾後。

“還沒,”她說,“馬上就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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