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挪威的森林

下午班委會結束時剛好響起了下課鈴。按理陳見夏應該和團支書于絲絲結伴去後勤部辦公室領取新發放的掃除用具,她正煩心,一個男生在一班後門探頭探腦,于絲絲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耐煩,和楚天闊耳語了幾句就跑了。

“她初中同學找她,”楚天闊對見夏說,“我替她去吧,畢竟你一個人拿不了。”

見夏朝教室後排張望,男生長了一張讓人沒什麽印象的臉,一晃就不見了。能避免和于絲絲同行,她巴不得,屁颠屁颠跟着楚天闊從前門離開了。

剛拐進行政區,楚天闊忽然說:“昨天,補課班下課,我都看見了。”

見夏心裏咯噔一下,但也沒有很慌張。楚天闊是一個完美端正到無可指摘的人,完美的含義也包括不對其他人的出格行為大驚小怪。見夏确信他會尊重,也會漠視。

“看見就看見呗。”她板起臉。

“你怎麽不問我看見什麽了?”

“有意思麽?”

“你這個反應才沒意思。”

陳見夏耷拉下眼皮:“那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呗。”

楚天闊揚揚眉,再次說道:“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什麽了?”見夏誇張地驚慌道,“你、你別胡說!”

她第一次看見楚天闊笑得那麽開懷:“陳見夏你演技太浮誇了!”

兩個人正在行政區走廊拐角大笑,一個身影抱着卷子轉過來,看到他們的樣子停住了腳步。

“啊,”見夏收不住笑,“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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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夏本想多聊幾句,淩翔茜卻只朝她微笑點頭,輕盈地側身離開了。她有些尴尬,瞄了眼楚天闊,解釋道:“我們認識,在一個補課班。”

“我當然知道。我就在你們隔壁上物理競賽,否則昨天怎麽目擊到的?”

“那她是為你去上補課班的嗎?我早覺得奇怪,她是文科班的,成績又那麽好,幹嗎數語外三科都補,補了又不聽講。肯定是為你去的。”

見夏和淩翔茜始終沒能熟悉起來。白天不在一個班,晚上補課班的座位是先到先得,見夏因為要看着班裏掃除,總是去得比較晚,每次都坐在最後幾排吃力地看板書。燈光發藍,很像驗鈔機發出的紫色光,每個人都被檢視得那麽清楚,再也不會有昏暗巷子裏卸下心防的短暫瞬間了。

這種無聊的臆測,楚天闊向來是不回答的,只是忍不住回頭,淩翔茜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轉角。

見夏注意到了:“其實,你挺喜歡她的吧?”

“你怎麽那麽愛八卦我和她,每次都提,煩不煩!自己甜蜜就操心別人?那小子我還記着呢,害咱們班禁賽的就是他,聽說處分都是家裏幫忙擺平的,陳見夏你個叛徒。”

“你別轉移話題,”見夏有點心虛,“在別人面前道貌岸然也就算了,在我面前你也這樣,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我沒轉移話題。你告訴我,什麽叫喜歡?”

陳見夏斟酌許久才回答:“喜歡就是……就是陸琳琳和于絲絲都找你借過書、問過題,你十次裏有九次都能找到借口躲開,但是淩翔茜找你,你就會見她。雖然你躲于絲絲她們是笑着躲,見淩翔茜是板着臉見,但你就是要見她。”

陳見夏發覺楚天闊的沉默,猜想他一定是聽進去了,愈發自信:“所以我個人認為,這種區別,就是喜歡。”

沒想到楚天闊只是勾勾嘴角,語氣輕松地反問:“按照你的理論,願意花時間在這裏跟你廢話,是不是代表我也喜歡你?”

見夏傻了,他都往前走了好幾步她還呆愣在原地。楚天闊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解釋道:“我不喜歡你。”

陳見夏松了一口氣。

說來奇怪,以前就算楚天闊真的和她表白,她也萬萬不敢當真,現在竟會有一瞬間信了。

相信自己也不錯、值得被喜歡,漸漸染上了公主病。

因為的确有人在拿她當公主。

陳見夏沉浸在對李燃的想念中,不知不覺把楚天闊晾在了一邊,從學校後勤部出來才重又提起:“那班長你覺得什麽是喜歡?”

楚天闊搖搖頭。見夏習慣他狡猾,沒繼續追問。下午第三節 自習課的鈴聲響過,走廊裏很安靜,他們經過一扇很大的窗,孱弱的冬日夕陽沒入遠處地平線的厚重雲層,楚天闊望着出神,突然将掃除用具都随意扔在了腳邊,慢慢開口:

“你有沒有看過一本書,叫《挪威的森林》?”

見夏搖頭:“我沒有。”

不過李燃窩在必勝客沙發上看過,她也想翻閱一下,被他搶回去,說裏面有不适合她看的內容。不就是情色描寫嗎,見夏腹诽,名著都是很黃的,《十日談》什麽的,某些片段她也不是沒偷看過,嘁。

“裏面有一個女主角叫綠子,說自己想要談一場百分之百的戀愛。”

見夏疑惑:“什麽叫百分之百的戀愛?”

“她舉了一個很小的例子,比如,她想吃一種蛋糕,愛人就應該屁颠屁颠地去買,買回來她卻不想吃了,要扔掉,戀人也不會不高興,更不會因此覺得她人品糟糕性情古怪……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就叫百分之百的戀愛?”見夏逗他,“難道你覺得‘喜歡’是折騰別人還不許別人不高興?”

“不。”楚天闊沒有笑,俊朗的面容浮現從未有過的真摯,“能容忍這種折磨的,才是喜歡。

“人都是醜陋而不自知的,卻又無法忍受他人的醜陋面,所以,怎麽會有百分百的愛情呢?一開始的喜歡往往是幻覺,一旦發現真相,恐怕會立刻把辛苦買來的蛋糕砸在無理取鬧的愛人臉上。所以,要怎麽做才對呢?一輩子制造幻覺來維系對方的好感嗎?”

陳見夏被他繞暈了:“天啊,班長,這段話真不像你,倒像日本人,我高一學《花未眠》就沒看懂,你可不要變成川端康成。”

“怎麽就不像我說的話了,我應該說什麽?!”明月照溝渠,楚天闊有點惱。

“你應該是那種一肚子壞水卻一開口就流利背誦共青團章程的人。”

陳見夏半是揶揄半是崇拜,楚天闊成功被逗樂了。

氣氛輕松了,見夏才慢吞吞地說:“人不是醜陋而不自知,人正是因為知道自己有多醜陋才會拼命僞裝。但是我覺得,如果平時也要裝,在喜歡的人面前也要裝,那喜不喜歡還有什麽意義呢?完全沒區別嘛。也許暴露真我會被嫌棄,但總要有一個人先展露出真實,才會有機會遇到同樣真實的對方啊,總要有一個人先邁出這一步的。”

見夏想起剛剛淩翔茜落荒而逃時的倉促笑容和夜晚小路上沉靜的憂傷,心裏軟軟的。她暗示楚天闊,“說不定,對方早就不想維持假象了,反倒是你在逼她繼續僞裝,你覺得呢?”

也不知道楚天闊到底聽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他安靜片刻,又想要用彈她腦門來結束這場不知所雲的談話,剛一伸出手就縮了回去。

“怎麽了?”

“我怕挨揍。”楚天闊微笑着揶揄回去。

陳見夏臉紅,軍訓第一天李真萍還真沒冤枉她,一語成谶,她交了個混混男朋友,會打人那種。楚天闊促狹一笑,抱起掃除工具先回班了。

反正是自習課,見夏索性多留一會兒,她雙手撐着跳坐到窗臺上,靜靜看天色暗下去。

有些人輕盈得像飄落水面的羽毛,有些人則是冰山,碧空如洗映照着晶瑩尖頂,海面下卻隐藏着巨大的真實。

楚天闊和淩翔茜應該都是冰山,她自己恐怕也是,一座小一點兒的碎冰。那李燃是什麽呢?偶爾在水面上投下陰涼的雲彩嗎?讓她不至于被陽光烤化,融入面目模糊的海洋;讓她可以放心地索要一塊蛋糕,拿到手又改主意随便丢棄……

心慌又一次席卷了陳見夏。

這麽好的一切,為什麽會發生在她身上?這說不通。

難熬的冬季終于過半,期末考試在一片死氣沉沉中到來。見夏成績比上一次略有提升,重新殺回了班級前二十,雖然仍不能令她滿意,至少說明補課班還是有點用處的。

回鄉長途大巴車的暖風居然壞了,見夏挨了幾個小時的凍,終于踏進家門,第二天就重感冒了。這場病開啓了寒假的序幕,一直持續到過年,燒了退退了燒,反反複複,正好給了見夏媽媽照顧女兒的機會。因為補課而起的沖突自此揭過不提,和她成長中的每件事一樣,就那麽莫名其妙地揭過去了,仿佛沒發生,卻又實實在在留下了點痕跡,只是誰都不去凝視它。

除夕夜八點多鐘,爸媽和弟弟一起到樓下的十字路口給奶奶燒紙,見夏咳嗽還沒好利索,得了特赦留在家裏,趁這個機會偷偷給李燃打電話。期末考試前李燃請假去參加住在鄰市的姨奶奶的葬禮,據他自己說,其實他根本不認識這位姨奶奶,但是面對期末考試,他毫無疑問選擇了孝道。

“你走的這段時間,錯過了特別多好玩的事情,”見夏蹲在茶幾旁,下巴抵在膝蓋上,整個人攢成了球,細聲細氣地說,“咱們區的學校都要參加團慶的活動,考試前我們分組去的科技館,你猜我在科技館看到什麽了?”

李燃故意道:“靜電球。”

“你給我正經點!”見夏氣笑了,“我看到了好多八卦!”

“一猜就是。誰?”

“我看到我們班長抱了淩翔茜一下!”見夏說“抱”這個字眼時放低了聲音,即使知道客廳空無一人。

多虧了鏡子迷宮,那兩個人眼中重重疊疊的都是彼此,但見夏怕走錯半步就被照見,愣是躲在後面大氣不敢出,等到楚天闊和淩翔茜雙雙離開才顫巍巍探出頭。

“那個迷宮很大,要不是親眼從鏡子裏看到,我根本不敢相信,班長膽子也太大了!他一下子把淩翔茜拉進懷裏了,我發誓,一點也沒誇張!他倆長得都好看,抱在一起更好看了!”

越羞越起勁,見夏笑了半天,“我想忍的,但沒忍住,期末考試那天問他,他一下子就慌了——我們班長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慌了就說明有問題!”

“無聊。”

“怎麽,淩翔茜和我們班長好,你不高興了?”

“沒沒沒,”李燃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忙不疊否認,“就是覺得不關心啊。你不說我錯過不少事嗎,還有別的八卦?”

“少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了。不想講了。”

“你這人怎麽這麽愛翻臉啊!好好好,我跟你發誓……”

“好啦好啦,”見夏急于講八卦,沒有繼續作弄他,“我就是覺得吧,他倆可能是我撮合的。”

“真拿自己當回事。”

“我說真的!”見夏剛要跟他提自己和楚天闊聊村上春樹的經過,突然覺得不妙,正如她不喜歡李燃和包括淩翔茜在內的初中同學聊天打屁,李燃也從來沒看楚天闊順眼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見夏半路剎車。

“呃,你不信就算了,我也說不清,”她含混過去,“哦哦哦,還有,你是不是有個初中同學叫林楊?學習很好那個,總考學年第二那個。”

“考第幾我不知道,是我哥們兒,他怎麽了?”李燃對楚天闊沒興趣,對淩翔茜不敢有興趣,所以只能對林楊的事情拼命表現出積極性。

“我在科技館也看見他了。你猜,他和誰拉拉扯扯的?我以前的同桌餘周周!我的天啊,我真沒想到。”見夏用氣聲發出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李燃啼笑皆非:“陳見夏,你是不是太閑了點?你怎麽那麽樂意看別人地下情啊,這可是更年期婦女的愛好。”

“你懂什麽,”見夏扳了扳腳趾,“我這不是希望咱倆能多幾個戰友嗎?”

“你就是覺得別人也早戀,你就不罪惡了。”

“說什麽呢!”陳見夏尖叫。

早戀這個詞依然是她的死穴,不能提。

李燃早就習慣了,在電話那邊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幾聲,轉了話題:“這個冬天趕緊過去吧。我爺爺病情好轉了,再過段時間,就能回家了。”

“啊,太好了,”她已經聽到了家人上樓的腳步聲,連忙說道,“天暖了就去看爺爺。我先挂啦!”

這一年開春很早,天氣轉暖就在眨眼間,街道兩旁的樹都綠了,嫩嫩的,惹人憐愛,枝條迎着溫柔的春風招搖。

一班的生活平靜無波。然而,期中考試剛結束,流言便悄然傳遍了全班:連着請了四天假的班主任俞丹很可能沒有生病,而是懷孕了。

見夏偷聽過俞丹的電話,自然沒有其他人那麽驚訝,甚至替對方松了口氣,心想,到底還是懷孕了,婆婆和老公不會再一起逼迫她了吧。

她這麽讨厭俞丹的人都願意送出祝福,其他人的反應卻十分微妙——表面上自然是為俞老師高興的,實際上,大部分同學希望更換班主任,一批比較團結的家長已經在私下組織秘密集會,希望向學校施壓。

這個消息是陸琳琳告訴見夏的。

生孩子之前要養胎,生完了便要坐月子,現在是五月,據推算,俞丹的預産期在明年二月,正好把整個班最重要的高考一輪複習階段全面拖了過去,這不是坑人麽?

就在對俞丹愈演愈烈的聲讨中,二班月考平均分第一次超越了一班。

這邊抓賊,那邊就遞來了賊贓。俞丹請的這四天假,真是虧大了。

見夏隔岸觀火。趁着班裏焦頭爛額,她和李燃約了周六下午去他爺爺家拜訪。

李燃在宿舍樓馬路對面等她。陳見夏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春裝,淺藍色的小襯衫,翻着小圓領,還佩戴着李燃送給她的小鹿領夾,神氣又精神。

出租車開進兩人一起去過的老居民區,見夏把頭探出窗外,望見清真寺頂的星月标志在樓宇間一閃而過。她忽然有點忐忑,如果李燃的爺爺不喜歡自己怎麽辦?

爺爺一定是個很睿智豁達的老人,懂得那麽多,經歷過那麽多,會不會一眼看穿她的小家子氣?自己該怎麽表現最好的一面?莫非要把學年大榜貼在腦門上?這次考了五十名開外,整張臉恐怕都貼不下。

一邊想着一邊随李燃爬樓,陳見夏氣喘籲籲地彎下腰,拄着膝蓋要求歇一會兒,擡眼一瞧,竟然才爬到五樓。

“你爺爺剛生過病,每天爬上爬下受得了嗎?他住幾樓啊?”

“頂樓,八樓,”李燃也有點喘,“我爸說過多少次了,要把他接到家裏,家裏有電梯。說了好幾年了,我也勸過,他不樂意。”

“為什麽?”

李燃歪腦袋想了一會兒:“我也問過,他不說。我猜,可能是覺得如果和兒女住到一起,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包袱,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快死的老頭子。他不想變成那樣。”

見夏有些憂傷,深吸一口氣:“繼續爬吧!”

防盜門向外打開時,她緊張到臉僵,還沒看清老人的面孔便深深鞠躬下去大聲喊,爺爺好!差點一頭将站在前面的李燃頂翻,自己額頭也撞得生疼。

陳見夏聽到李燃爺爺特別明朗的笑聲,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丫頭好,快進來。”爺爺笑着說。

陳見夏低頭換拖鞋,發現自己那一雙棉拖是粉色的,上面繡着一只白色小貓。李燃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提前跟我爺爺說了你要來,他特意去商場買的。醜死了。”

見夏心裏暖得不行。

李燃的爺爺已經七十四歲了,個子很高大,略微有一點點駝背,理着平頭戴着眼鏡,頭發幾乎全白了,病愈後仍然有些虛弱,笑起來皺紋縫藏住老年斑。他眼睛的形狀和李燃很像,陳見夏控制不住地開始幻想李燃老了又會是什麽樣子。

爺爺給他們沏茶,端到茶幾邊才一拍腦門,指着李燃道:“小孩不喜歡喝茶,你也不提醒我。你下樓買那個什麽……買可樂去。”

李燃撥浪鼓似的搖頭:“爬一次樓就夠我受的了,我才不去。”他轉頭看坐在旁邊的見夏:“你是不是也很喜歡喝茶?就喝茶吧,茶挺好喝的,別那麽多毛病。”

見夏忙不疊點頭,開始賣乖:“不麻煩不麻煩,那個,爺爺這是什麽茶啊?真香。”

李燃爺爺笑了:“丫頭喝得出來不?這是我老夥伴給我郵過來的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什麽,不應該是一種瓜嗎?陳見夏冒着冷汗笑道:“我以前在我爸的領導家也喝過,沒這麽好喝。”

李燃爺爺高興了,李燃卻耷拉下眼皮:你就扯吧,馬屁精。

“丫頭叫什麽名字?”

陳見夏立刻放下茶杯:“我叫陳見夏,也在振華讀書,是李燃的好朋友。”

好朋友。爺爺臉上流露出微妙的笑意,轉頭一巴掌拍在李燃後腦勺:“臭小子!長大了呵。”

陳見夏紅了臉,早都被看出來了就她還在這裏裝。爺爺揍完了李燃就轉向陳見夏,笑眯眯地囑咐:“一看就是個學習好的孩子。以後他犯渾,你就踹他。”

好,踹他。陳見夏觑向李燃,樂不可支,說話也大膽起來:“爺爺放心,我一定帶着李燃好好學習,積極進步。”

李燃噗地一下把茶噴了滿身,見夏有些窘,李燃爺爺卻沒有笑,好像被這句話勾起了什麽回憶,有點發愣。

任憑李燃強烈反對,李燃爺爺還是拿來了他小時候的相簿,見夏翻開第一頁,看看那個戴着紅色小瓜皮帽的周歲寶寶,又擡頭看看對面臉綠如瓜的十八歲少年,愈發開心。見夏中考完那年随爸媽去做客,主人硬要她看自家兒子剛拍的婚紗照,還不許翻得太潦草,一張張給他們解釋每張是在哪兒拍的,背景是上海外灘還是城隍廟,陳見夏對着新人被畫成猴屁股般的紅臉蛋如坐針氈。此刻,她卻恨不能朝李燃爺爺借來老花鏡細細欣賞她喜歡的人長大的每一步:捂着耳朵伸長胳膊點鞭炮的李燃,在爺爺斜挎着的郵差包裏探出圓圓腦袋的李燃,騎在木馬搖椅上笑容燦爛的李燃……

她正要往下翻頁,手突然被面紅耳赤的李燃給摁住了。

“這張不能看!”

陳見夏乖巧點頭,在李燃放松警惕的瞬間迅速從他手中抽走相冊跑着看,爺爺笑眯眯的視線跟着他們繞布沙發打轉。李燃很快調轉方向逆時針逮住了見夏,從她懷裏再次奪回相冊。

在他松口氣的瞬間,陳見夏輕聲問:“你為什麽頭上套着個痰盂?”

爺爺大笑起來。

爺爺說,搪瓷紅雙喜痰盂是老鄰居家孩子結婚時備的,沒用上,鄰居知道老爺子自己帶孫子不方便,就送給小孩子起夜時當尿盆。李燃從旁一再強調,完全沒用過,是新的,嶄新嶄新的!

可能因為太新了,四歲的李燃就把它套在了腦袋上。當時究竟怎麽想的,恐怕他自己也記不得了,但他清晰地記得自己被卡住的那一瞬間——搪瓷盆敞口大肚小頸,戴着順,倒着卻怎麽拔也拔不出來了,他慌得滿屋子跑,一頭撞在牆上,坐了個屁股墩兒,終于哇哇大哭着喊爺爺。

爺爺忙什麽呢?爺爺忙着開抽屜拿他的海鷗牌照相機。

見夏看得不亦樂乎,一下午時間過得非常愉快。道別時紅霞漫天,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下樓,夕陽透過小氣窗灑在見夏臉上。

“剛才我是不是很傻?說帶着你一起積極進步。”

李燃笑了,捏了捏她的臉。

“你那麽說,讓我爺爺很傷感啊,”李燃感慨道,“他肯定想起我奶奶了。”

“你奶奶什麽時候去世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心梗去世了。我爺爺以前是資本家大少爺,後來家裏資産都被沒收了就去當郵差;奶奶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的,在那個年代,我爺爺可配不上我奶奶。不過我小時候總聽我奶奶開玩笑,說自己是舍身取義帶着我爺爺積極改造、共同進步的。”

“最後改造成功了嗎?”

“近墨者黑了。”

兩人一齊笑了。見夏捅捅李燃:“你說我會不會也被你帶壞?”

李燃詫異:“怎麽會?”

她聲如蚊蚋,臉龐被落日染得通紅。

“嫁狗随狗呗。”

但他還是聽到了,上前一步緊緊地摟住了陳見夏,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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