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最後的夏天

初夏輕盈軟嫩的枝條經過幾天曝曬後迅速沉澱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綠,夏天來得很快,卻不像冬天那麽突然,也許因為它是被期盼着的。

準高三的學生們都要參加暑期的學校集體補課,一個半月內盡量把課程進度趕上去,九月開學的時候,全年級一齊開始第一輪複習。

見夏是高興的。相比回縣城感受全家因為弟弟升入壓力巨大的初三而天天吵架的氛圍,她更喜歡夏日午後趴在桌上一邊審題目,一邊看着李燃偷偷送過來的冰檸檬茶杯壁凝結滿滿的水珠,在桌角積成一攤,順着偶然吹進來的一陣清涼的風,緩緩流向她。

下午第二節 課後,陳見夏獨自穿過日光毒辣的升旗廣場,朝着對角線方向的小超市走過去。遠遠看見一個瘦高的男生蹲在門口,叼着一根冰激淩,默默注視她一步步靠近。

她目不斜視,走到門口莫名跺跺腳,好像這一路沾染了滿鞋面的積雪似的。陳見夏一只手摸着曬得通紅的臉頰,一只手拉開廊外冰櫃的玻璃門,翻找冰激淩。

“老板,還有奇彩旋嗎?”見夏朝屋裏喊。

“最後一根被我吃啦。”李燃輕聲說着,仰頭吐出被色素染成橘色的舌頭,愈發像一條狗。

見夏忍着笑,繃住“跟你不熟”的臉,合上了冰櫃。

小超市貨架間只有寥寥幾個學生,老板拄着下巴在收銀臺前盯着便攜小電視看得入神。李燃忽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籠罩住陳見夏,将她困在了冰櫃和自己之間。

“想吃奇彩旋?”他笑着問。

見夏瞪大眼睛,腰抵在冰櫃上,揚起臉看他,尚未反應過來,嘴唇就被冰涼的甜蜜覆蓋。

他吻得很輕,卻沒有像以前一樣輕輕一啄便離開。

靜谧的午後,教學樓在悄悄融化;廣場上燦爛的日光像一道耀眼的結界,隔絕了他們和另外一個嚴絲合縫的冷酷世界。陳見夏輕輕閉上了眼,沒有再躲開。

“甜嗎?”他問。

她低着頭舔舔嘴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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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

他們一起坐在背陰處的晚秋高地上吃冰激淩。陳見夏絮絮說着班裏的近況。

除了做産檢,俞丹每天都照常來上班,只是坐着“上班”而已——語文成績本來就主要靠個人積累,平時很少有人求教;更何況,誰敢頻繁跑去辦公室勞動一位孕婦?

苦了楚天闊。他一邊準備全國數學聯賽——競賽成績直接決定他是否會被保送清華北大,一邊還要應對越來越頻繁的月考,同時處理着俞丹撒手不管的一切班級事務……但他游刃有餘,讓所有人只有佩服的份。

這也讓見夏愈加不解。既然這麽多麻煩的事情他都做得來,不怕影響成績,不怕耽擱前途,為什麽要用分手來“解決”淩翔茜?一個能背起千斤巨石的力士,卻說頭上落下的羽毛太沉重,負擔不起?

但她沒有和李燃說這些。李燃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一定會把楚天闊罵得很難聽。見夏不喜歡聽,也不想因為争辯而讓李燃生氣。

她為他的直接而犯愁,卻也深深喜歡他這一點。

聯賽結果公示,楚天闊拿了數學和化學兩科的全國一等獎,獲得了保送資格。

這也意味着,另一場戰争,悄無聲息地打響了。

見夏一邊咬着雪糕棍,一邊給李燃解釋繁複的規則:“他們現在有了保送資格,但還是要參加高校分別舉辦的選拔,經過所在高中推舉、統一筆試和面試的三輪篩選。我想申請自主招生加分也一樣要扒三層皮。學校推舉那一關,主要就看平時成績累加,高分者得,這就是為什麽很多明明拿到了競賽一等獎的學生也在犯愁,因為他們要在一群一等獎裏面拼平日期中、期末、月考成績加總排名,那些偏科的、不重視月考的競賽生現在都快崩潰了……”

繁複的規則讓李燃眉頭擰成了麻花,見夏看得好笑:“早就說了你肯定聽不懂,偏要問。”

“誰問他們了,我是為了問你,”李燃氣悶,“你不能保送,但是可以自主招生加分吧?想拿哪所學校的加分?保險起見,多報幾所吧?”

見夏搖搖頭:“班主任要平衡,不可能允許一個人占好幾個學校的名額的。我呢,北大清華是不想了,全校只有二十個校長推薦名額,我的平時成績根本排不進去。複旦人大交大浙大都是熱門,我也打算放棄。”

李燃疑惑:“你上次不是排進了全校前五十嗎?振華不是前五十基本都有希望沖北大清華嗎,你自己考不就好了,怎麽一提到自招就給自己降級這麽多?”

見夏心裏一暖,想起自己剛入學那次考了個學年第十六在老街上追着他讓他誇,現在李燃已經記得住她每一次的排名了。

“我五次裏能有一次進前五十就不錯了,真考的時候萬一砸了呢,能拿個加分就拿一個,自招競争太激烈,我不想給自己目标定得太高。如果高考考得特別好,那我就放棄自招加分,報個更好的學校。”

“所以,”陳見夏的這一串算計再次讓李燃腦殼痛,他直奔結論,“那你到底想去哪兒?我也盡早準備。”

李燃輕松得像是在問遠足的目的地,只要見夏說出一個地方,他立刻就能回家打包行李,一年後的事情,近得仿佛在明天。

荒唐。見夏笑了,又感動得想哭。她要去哪兒,他就無條件跟着去。

一年很快的,很快他們就能遠走高飛,光明正大地牽着手,走在太陽底下。

她感到心中充滿了力量。

“我仔細研究了幾所學校的自招要求,排了一下,中山、南開、西安交大、武漢大學……哪個能争取到都算我燒高香了,反正我不要留在咱們省裏,走得越遠越好。”她扳着手指頭,忽然轉頭問他,“你喜歡南京嗎?”

“小時候去過一次,記不太清了。你喜歡?”

見夏沒直接回答,反倒說起家事:“我家還能生我弟弟,是因為爸媽走關系給我辦了個先天性心髒病的診斷書,縣城抓得也不嚴,給了準生證,我爸工作也沒受影響。但畢竟我沒病,家裏人還是提心吊膽的,風頭沒過去之前,不太想讓我多見人。我小時候有個暑假被寄存到我爸爸工作的縣城圖書館,閱覽室阿姨是他熟人,幫忙看着我。那時候我讀了好多關于南京的小說,有民國時期大作家寫的,也有新中國成立後作家寫的,五十年代初,抓漂亮的國民黨女特務,《一只繡花鞋》《梅花黨》什麽的。”

見夏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我沒去過南京,但我覺得會喜歡。要不我去申請南京大學的加分,好不好?”

李燃眨眨眼。報志願本來就不是他能給出有效建議的領域。

“鴨血粉絲湯很好喝的。”憋了半天,他說。

他面紅耳赤的樣子讓見夏滿心溫柔。

“那就這麽說定了。”見夏說。

她咬了一口奶油冰激淩,忽然探身過去輕輕地親在了他嘴角,猝不及防,吻化了少年滿臉的驚訝。

“甜嗎?”她笑着反問。

陳見夏在小學三年級的末尾,曾經體會過一陣“高考”的嚴酷。1998年,全國高校還沒有開始擴招,大學生的身份還是十分金貴的,高考是真真正正的“過獨木橋”。二叔家的大輝哥升入了高三,還算勤奮用功,然而成績即使在縣裏的普通中學也只是不上不下,家裏人對他的期望莫過于能考上一個大專。

1999年的大年三十,見夏一家到奶奶家過年,大輝哥早早就從飯桌上撤了下去,拿着卷子去自己屋裏複習。見夏站在敞開的房門口,看着大輝哥佝偻的背影,感覺他馬上就要被臺燈背後那個名為“高三”的陰影怪獸一口吃掉了。這時弟弟小偉跑過來,蹦上大輝哥的單人床去鬧他,陳見夏阻止不及,兩人一起被大輝哥吼得不敢動彈,小偉當場就吓哭了。

後續自然是二嬸和見夏的媽媽為了兒子掐架,高考是大事,見夏媽媽自覺理虧,只好将矛盾轉移到陳見夏身上,責怪她沒看好弟弟,不懂事。

媽媽在一旁絮叨,越說越不像話,陳見夏難得沒往心裏去。她默默看着臺燈下大輝哥的背影,突然被這個名叫高三的東西迷住了。背水一戰,為理想奮鬥,充實又緊張,所有人都為之讓路。

中國孩子平淡的少年時光裏,這是唯一的榮光與悲壯。

1999年夏天,大輝哥趕上了中國高校首次擴招,招生人數增加了48%,他稀裏糊塗地考進了一所三本院校。三本也是本科,他居然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二嬸欣喜若狂,見夏媽媽也只能撇撇嘴說,不過是運氣好。

當然,四年後這些擴招生們集體畢業找工作時,再也沒有包辦分配的好運氣了。爸媽曾經以為孩子上了大學就徹底輕松了,沒想到還要繼續為他們畢業後的工作出路操心。

輪到陳見夏已經是七年後,上大學早已不是什麽稀罕事,“高三”也不再是她眼中令人敬畏的暗夜猛獸。它彌散在空氣中,并沒有以誇張的陣勢現形,老師們也不曾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動不動給大家開誓師大會,領着全年級高聲喊口號。

或許因為這裏是振華,見夏想。

拜保送和自主招生所賜,高三上學期,一班的同學們反而比平日更浮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藝術特長的争取藝術類加分,不想參加高考的便咬牙競争小語種提前錄取,楚天闊他們則為直通大學而準備保送面試……

下午第三節 課後,十幾個同學一起去俞丹的辦公室分別領取了自主招生加分的填報申請表,用于校推名額的選拔審核。

因為懷孕,俞丹已經很久都不化妝了,略微浮腫的臉上閃耀着母性的光輝,她坐在墊了四個坐墊的椅子上,輕輕撫摸着隆起的小腹,看向學生的眼神裏滿是心不在焉。

恐怕只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陳見夏有點害怕見到俞丹。雖然她沒在副校長那裏說一句壞話,但總歸瓜田李下,不太踏實。她站在陸琳琳身後,把手從人家胳膊底下伸過去,拽了一張表格,努力讓俞丹不注意到自己,直到走出辦公室,仍然神經質地感到後腦勺麻麻的,好像一道視線把自己烤焦了似的。

然而真正煩心的事還在後頭。

如果不是俞丹要求大家在放學前就上交表格,陳見夏是打算回了宿舍再慢慢填的,這個敏感時期大家都互相防着,誰也不願意在教室裏大剌剌地寫“自薦理由”。陳見夏特意把目标高校那一欄空出來,先寫別的,無意間——也許是故意的——一斜眼,看到于絲絲的表格上第一行就寫着:“南京大學”。

陳見夏收回目光,像吃了個蒼蠅一樣難受。

她倒不會把于絲絲當作威脅——兩人歷次大考總成績相加差了足足有五百多分,根本不是同一個梯隊的,就算俞丹再偏心,也不可能越過規則去操作。學校推薦這一關,陳見夏胸有成竹。

但她依然不希望跟這個人在這個節骨眼狹路相逢。非常時期,連好朋友互相之間都有點微妙,何況于絲絲和陳見夏這種本就有過節的普通同學。

憑什麽跟我填一個學校。見夏有些無理取鬧地抱怨着,索性也光明正大地在第一行寫上了“南京大學”四個字。

于絲絲也許看到了,也許沒有。

見夏鬥志滿滿,下筆如有神助,字跡整潔地填好了表,咔噠一聲合上鋼筆。

就在這時,于絲絲胳膊肘一碰,放在她桌角的滿滿一杯溫水嘩啦一下倒向陳見夏。

“你有完沒完?!”

陳見夏霍然起身,差點把身後楚天闊的桌子掀翻。

她的衣服上倒沒沾上什麽,可志願表已經被水浸透成半透明狀,鋼筆印跡暈染開,牢牢貼在桌面上。

因為是課間,楚天闊也不在座位上,沒有太多人注意這邊,于絲絲也就不再假模假式地道歉,反而笑嘻嘻地輕聲挑釁:“火什麽,再抄一遍就好啦。”

陳見夏也不再忍耐:“你什麽意思?你想做什麽?再要一張表多抄一遍頂多浪費我點時間,也不能讓你累計成績時多出來幾分,你何必呢?”

于絲絲冷哼:“說得好像你報名了,南大的加分就能是你的一樣。”

陳見夏笑了。

“不一定是我的,但一定不是你的。”

見夏說完就轉頭去窗臺上拿抹布擦桌子,看都不看于絲絲煞白的臉色。

“俞老師不會讓你拿到加分的,”于絲絲氣急,“你幹的缺德事你自己知道。”

“我怎麽了?”見夏詫異。

于絲絲只是詭異地揚起嘴角,賣關子不講了。

“她就算再不喜歡我,學校的規則都定了,她想暗箱操作也沒那麽容易。更何況,”見夏冷笑,“她即使想把名額暗箱操作給別人,也不會是你。咱們差距太大了,這麽明目張膽,她又不傻。”

于絲絲攥緊了拳頭。

“陳見夏你等着。”她說完就出去了。

見夏瞟了一眼于絲絲的背影,心中有些快意。

李燃說過很多次,見夏有進步。整整兩年過去了,她曾是在醫務室裏懦弱膽怯不敢還嘴的鄉下丫頭,如今可以把于絲絲說得落荒而逃,簡直是質的飛躍。

陳見夏擦幹了桌子,輕輕揭起志願表,晾在了窗臺上,起身再次走進了俞丹的辦公室,打算重新拿一張申請表。

俞丹的心不在焉自打看見陳見夏那一刻就收斂了起來。她挑挑眉,扶着腰站起來去開鐵櫃子拿表格,動作艱難得過于誇張,好像陳見夏勞動她做了什麽特別麻煩的事情似的。

見夏沉默以對。她剛對着于絲絲放出豪言,也算是給自己壯了膽。

可是,你到底為什麽這麽不喜歡我呢?陳見夏打算等到畢業那天,若有機會,一定會親口問問俞丹。

俞丹遞出表格,陳見夏伸手去接,沒想到她提前松了手,表格飄飄忽忽落地,飛到了陳見夏背後。

陳見夏彎腰去撿,忽然很想笑。

故意的嗎?這麽大年紀的女人幼稚起來,也和18歲的于絲絲毫無分別。

她撿起表格,轉過身直視着俞丹的眼睛。

“謝謝老師。”

還有半年多就自由了。她默默告訴自己。

晚自習結束時,楚天闊将志願表一一收了上去。拿到見夏和于絲絲的兩張,他難得有些驚訝地看了見夏一眼。

陳見夏笑着朝他眨眨眼。

自此再也沒什麽好疑惑,未來就是這樣的,一口氣跑過去吧。

只是她前幾步跑得有點太用力了。

高三第三次月考前,見夏每天都溫書到半夜兩點,精力不濟導致答題卡塗串了一行,白白丢掉三十幾分,成績跌到全班二十五名。但如果把塗錯卡的分數加回來,她仍然能排在全班第十一,甚至比上一次月考的第十二名還進步了些。

所以見夏雖有些懊惱,卻并不擔心。一次小失誤罷了,總體成績還是穩定的,吃一塹長一智,早吃比晚吃好。

于絲絲這幾天倒是歡快得不行,晚自習時卷子翻得嘩啦啦響,美滋滋地斜眼瞟她。見夏不覺失笑——校推選拔的總成績統計工作早完成了,她考砸的這一次并沒影響大局,更搞不懂依然排四十多名的于絲絲究竟有什麽好幸災樂禍的。

不過周六的下午,她坐在必勝客的沙發座上咬吸管,想到成績單,還是郁悶得直磨牙。

“老話常說,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話糙理不糙,你悠着點。”

李燃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見夏白他一眼,笑了。

“你完全不複習嗎?考成什麽樣都無所謂嗎?”她問。

李燃張口就來:“我查過了,南京有的是只要花錢就能上的學校,民辦學院、名校挂靠三本學院……我無所謂的。”

“好吧。順利的話,下個月月初我就要參加自主招生選拔考試了,希望題不要太難。”她趴在桌上,臉頰貼着涼涼的桌面。

“堅持一下,馬上就要自由了。”李燃也趴低了身子,下巴抵在桌面上。

見夏垂下眼:“我一直想離開家。現在離開的想法更強烈了。我一定要好好考,我們去南京。”

我們。

李燃努了努下巴,更靠近她,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像兩只相約結伴去奔跑的狗。

星期一的早晨,天陰沉沉的。陳見夏站在升旗廣場上打哈欠,擡頭看到國旗在無風的高空裏,背靠一片壓抑的鉛灰色天幕,低垂着。

第一節 課上課鈴打響,于絲絲忽然轉過頭看着陳見夏,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見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俞丹扶着腰出現在前門,朝講臺上的物理老師點點頭,然後轉向自己。

“陳見夏,來我辦公室。”

見夏懵然起身,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麽,又折返回來,從椅背上抓起了羽絨服。

體內殘存的動物直覺,讓她覺得自己會需要這件衣服。

俞丹沒有等她。教室門在背後關上,空空蕩蕩的走廊裏,只有陳見夏一個人。盡頭的窗子透出淺灰色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見夏慢慢地走,忽然給李燃打了一個電話。

李燃沒有接。

她揣起手機,深吸一口氣,大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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