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遙遠的相連

見夏呆坐在床上,床邊是四張排名表。

一模,兩次臨時月考,以及最新出爐的二模。

中途王娣來敲門,問她要不要吃棗子,她爸媽從老家帶過來的,剛洗好。見夏和她說了幾句話,關上門,捧着鐵盤坐回到床上,繼續看着棗子發呆。

又過了一會兒,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噼噼啪啪按出一串倒背如流的號碼,嘟了十幾聲,沒人接。

她知道李燃的爺爺病情惡化,從ICU出來沒幾天,又進去了。這會兒他人恐怕在醫院裏。

失落是有的。但不知怎麽,也有一絲慶幸。還好他沒有接。

這段時間李燃雖然經常跑醫院,卻還是堅持每天放學等她,但他們再也沒有一起去麥當勞或者必勝客上自習,因為見夏還是覺得他不在自己面前的話學習起來更專心,于是他們相處的時間只剩下回宿舍那短短的一段路。

李燃說,不差這幾個月,那你專心學吧。

雖然在宿舍門口道別時這樣說着,擁抱着她的雙臂卻不肯松開,他用臉頰磨蹭着她的發絲,把紮好的馬尾辮都蹭戗毛了,還是不肯松手,即便見夏原本摟着他後背的手都率先放下了。

往大門走了幾步,一回頭,對上少年寂寞的眼神,她轉身大步跑回去,再一次撲進他懷裏,踮起腳主動吻了他。

心裏湧起溫柔的痛意,卻同時冒出念頭:下一次,不要回頭看他了。

交流更多是通過電話。見夏在宿舍學習時會把小靈通電池板摳下來的,睡前才打開,李燃自說自話的短信常常爆掉她內存不足的收件箱,他說着自己做了什麽,哪個隊又贏了球,爺爺今天精神好多了,海哥今天給你們上課又說什麽瘋話了嗎,你要睡了嗎?

我今天能給你打電話嗎?

這個電話起初常常打不成。見夏淩晨一兩點鐘回複的時候,李燃早就睡了。

幾次之後,淩晨兩點的李燃竟然也醒着,聲音倦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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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疼地說不必,他說,管得着嗎你,我樂意。

只是漸漸地,漸漸地,陳見夏窮盡了李燃的安慰鼓勵的話語。

終于吵了起來。因為無論李燃怎麽說,說什麽,絞盡腦汁找角度,統統只能得到陳見夏的一句“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你開心點——你覺得我開心得起來嗎?是我主動想不開心的嗎?

下次肯定能發揮好——都多少個下次了?

陳見夏你肯定沒問題的——你別說了,我沒問題還錯這麽多題?

堅持一下,時間過得很快的,熬過這幾個月就好了——你懂什麽叫熬嗎?高考前這幾個月是能熬得下來的嗎?你熬就是偶爾來上上課,我熬是用生命熬,是半夜啼血地熬!

那咱們去吃飯?——我沒那麽多時間可以耽誤了。

一直好聲好氣哄着的李燃,詞窮了。

“那我到底為你做什麽你才能好受點?”

當時陳見夏捏着二模的成績單,整個人都在抖,她眼淚往下滾,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冷靜:“你什麽都做不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你連學都不用上,你以前還問我考大學是不是為了脫貧,你随随便便就能去英國,我跟你聊成績,聊高考,我自己都覺得我可笑。”

李燃終于爆炸了。

“不是你可笑,是我閑的,”他語氣譏诮,怒極反笑,“我那麽多好玩的事不做,每天幾個小時窩在快餐店邦邦硬的破沙發座上看你做了三年的卷子,你太好看了,比歐冠都好看,我可太他媽愛看你了。”

他總算讓陳見夏回想起了高一開學第一天就開炮把李真萍吓到撒腿就跑的“混混”。他從來都不是個軟柿子,只是她捏多了,忘了。

“而且認識你以後我還愛上極限運動了,跳窗可好玩了,你想試試嗎?我怎麽不學習了,我輪椅都有駕照了,拄拐都能彎道超自行車,怪不得人家都說,得跟學習好的一塊玩,近朱者赤了我都。”

陳見夏火力全開:“把你關家裏的是你爸媽,逼你跳窗戶的也是你爸媽,不用謝我,你瘸了也沒改變任何事,李燃,我是靠我自己回到振華的,那個時候我都沒靠你,以後也永遠不會!”

在李燃沉默的時候,陳見夏挂斷了電話。

後來他發了短信。陳見夏是臨睡前才看到的,她抱着二模的成績單哭到快睡着,迷迷糊糊間,還是習慣性地摸出手機,橙色屏幕上只有簡單誠懇的五個字:見夏,對不起。

陳見夏把棗放在書桌上,對着衣櫃上的鏡子重梳了一遍馬尾,從衣櫃拿出外套,想了想,連書包也沒背。

她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漸漸遠離了振華附近的商業街。孩童們蹲在路邊大呼小叫摔畫片,小飯館後門有人往下水道傾倒泔水,倒着倒着被樓上拍打被子的居民喝罵,暮春的風卷着地上的紙屑和塑料袋打轉。

世界是清晰的,只有她自己被包在一層油膜裏。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差點被地上堆的木料絆倒,才回過神。周圍的房子不再是六七層的老居民區,而是平房,或者說曾經是平房——不少人正在加蓋。

灰黑色牆壁上一個巨大的紅圈,裏面寫着“拆”字,樓頂卻在生長,長出了銀閃閃的塑鋼架和白亮亮的新牆壁。兩棵電線杆中間懸挂着白底橫幅,黑字寫得七扭八歪,似乎被揪扯過,隐約是和拆遷有關。

見夏決定折返,遠離施工現場,一轉身,看見了楚天闊。

楚天闊沒注意到她。他正蹲在平房的公用水管前面發呆,盯着水龍頭下面的紅色塑料盆。陳見夏慶幸自己剛才因為呆滞太久,沒有第一時間喊他,問他為什麽在這裏。

他穿着拖鞋。顯然是住在這裏的。

在她要走的瞬間,楚天闊盯着水盆打招呼,“陳見夏。”

見夏愣了愣,走過去,也蹲下了,和他一起盯着那只水盆——原來楚天闊不是在發呆,他在看水龍頭滴水。

“這樣不走水表,”他說,“雖然我們沒分戶,但大家都這樣做。”

“我知道,”見夏點頭,“不急用水的時候,我媽也會往洗碗池裏放一個盆,把水龍頭擰開一點點,讓它往下滴,差不多一下午能接兩盆,淘米洗菜,最後沖廁所。”

楚天闊點點頭。他倆又看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

等到紅色水盆滿了四分之三,楚天闊才擰上水龍頭,問:“你怎麽在這兒?”

見夏想跟着起身,腿麻了,差點一屁股坐地上,楚天闊拽住了她的胳膊,靜待她緩過來。

“我也不知道,我瞎走的。”她回答。

遠處有人大喊,見夏吓了一跳,以為吵架了,再一聽發現是要從樓頂上往下抛建材,讓下面的人躲遠點。楚天闊的表情已經習慣了。

“也不知道蓋了能不能算面積,一家蓋了所有人都蓋。”他自言自語。

“挺正常的。”見夏說。

楚天闊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你等我一下,我去換個鞋,我也想走走。”

陳見夏的目光從楚天闊身上已經洗得褪色變形的長袖T恤移到他坦然微笑的臉上,忽然覺得自己周身的油膜破掉了,她重新能夠聽見、看見、呼吸。

楚天闊也掃了一眼自己的T恤,突然笑了。

“你知道嗎?高一有一次我和……淩翔茜約好了一起幫合唱比賽選班服、道具和伴奏帶什麽的,路過一家,那種賣飾品的眼花缭亂的店,叫……阿呀呀?是這個吧?”

見夏點點頭。她也鼓起勇氣走進去過,仗着店裏滿滿當當全是女孩,混進去也不突兀,好好浏覽了一番,最後買了一只上面有兩顆紅色小櫻桃的發繩。

“我不光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倆去了文具店,你寫了她的名字。……她跟我說的。”

“是麽?”楚天闊語氣溫柔,好像很高興,“對,文具店。我們還去了飾品店,她說冬天嘴巴幹,忘帶唇油了,想随便買一只。顏色淡淡的,像水蜜桃。剛塗好,下樓梯時候絆了一跤,蹭我襯衫袖子上了。

“以前她說過我校服裏面總穿白襯衫,是不是沒別的衣服。我說對,就這一件,非常珍貴。她笑得可開心了,以為是玩笑。唇油蹭上去之後,她還說,你完蛋了,唯一一件也毀了。”

陳見夏聽着也笑了。

“後來洗掉了嗎?”她問。

“還是留了一道印子,很淺,”楚天闊下意識用右手摩挲左胳膊,仿佛唇印還在,“所以我就買了第二件。”

“現在真的有兩件了。”他輕聲說。

他們呆站了一會兒,各想着各的事。

陳見夏忽然喊道:“班長!”

像是跟她對着幹,不遠處暴起刺耳的電鑽聲,淹沒了她的哭腔:“我覺得我遭報應了!”

不知道楚天闊究竟聽清了沒有。他寬和地笑笑,再次指了指自己的鞋,轉身快步走了。

陳見夏靠在拴橫幅的電線杆上等,楚天闊穿着校服外套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過一場了。她本來就愛哭,最近哭得更多了,即便忘帶手機也不會忘帶紙巾,外套裏一包,褲袋裏一摸,又一包。

“班長,我從小到大,從來沒說過大話。我怕說大話會遭報應。”

許久的沉默之後,她再次重複,“班長,我覺得我遭報應了。”

他們都是考了十幾年試的人,也都隐約明白,考運是很玄的事情,努力到了某一個階段,有時會連續不斷地發揮失常,越做越錯,越錯越急。

人急了能發生什麽好事。

所以楚天闊沒有安慰她,任她講。

到底做錯了什麽呢?是不是因為早戀真的沒有好下場?是不是因為她掐于絲絲的脖子?是不是她大言不慚地接受楚天闊和鄭家姝誇她勇敢?

是不是她天生不被允許哪怕一刻的放縱和嚣張?

等他們重新走回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楚天闊問:“就算你高考真的考砸了,複讀,會怎麽樣呢?”

“不是說很多人第二年還不如第一年嗎?”

“沒人統計過比率,只因為複讀了卻還不如不複讀的故事,大家會更感興趣,所以傳得更廣更邪門而已。”他冷靜地答道。

見夏搖頭,“萬一那個故事就發生在我身上了呢?一年的時間我耽誤不起。”

“你到底是更怕前途不好還是更怕丢人?”楚天闊目光犀利,“于絲絲欺負你你欺負回去,這跟你考不好有什麽關系?”

見夏沉默。

“而且,你跟李燃約定了要去同一個城市,到時候高考分出來,就算你考砸了,不夠南大的分數線,你就換個別的地方,北京上海學校多的是,反正他都會跟你去,哪個城市沒有花錢就能讀的學校?他又不會怪你。”

陳見夏停步,很久很久才擡起頭,看着楚天闊。

她清晰記得她是如何明媚自信地在窗臺前對着楚天闊誇下海口,卻遙遠得仿佛上輩子的事了。

“這事兒跟他沒關系。我說的是我。”

為了保送能十拿九穩而置淩翔茜于不顧的楚天闊,靜靜看着坦然說我只關心自己的陳見夏。

“我明白了。”他說。

楚天闊把她送回到老街,陳見夏才驀然發現自己剛才竟茫然間走了那麽遠的路。

道別時,她終于從自己的悲喜中抽離出來一點點,大着膽子問,班長,你記不記得以前跟我講《挪威的森林》?

楚天闊愣了一會兒,垂下了眼,應該是想起來了。

百分之百的戀愛。愛你所有的弱點、缺陷,愛你內心的黑洞,愛你自私,愛你口不擇言,愛被你紮在心口的尖刀。

陳見夏當時聽了也無法懂得。她被李燃愛得完全,她的小家子氣、喜怒不定,她亂七八糟的家庭劇,她付不起的補課班學費……所以她積極鼓勵楚天闊,班長你是九十九分的人了,不要怕被淩翔茜知道你扣了一分啊。

所以她也曾坦然接受楚天闊對她的贊賞。陳見夏你真勇敢,陳見夏你真有種,你們愛得百分百。

當她和楚天闊一起蹲在公共水管前盯着紅盆底那對錦鯉戲蓮,見夏的嘴裏終于湧上一股黏稠的甜味,是淩翔茜家進口巧克力粉的甜,齁甜,卡在喉頭。

班長是一步都錯不起的人,扣一分都不行。

“班長,我站在你這邊。”陳見夏大聲地說。

楚天闊沉靜地看着她,紅了眼圈,一瞬又正常了,仿佛是陳見夏的錯覺。他笑了,擡起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你要是今天實在沒狀态複習,就去旁邊新華書店看會兒書吧,上四樓,有社科、小說和漫畫。”

“那不還是看書。”見夏低落,“我今天一個字也不想讀。”

“讀點別的。随便拿本名著,讀一下原文,不是咱們作文素材大全給總結的梗概和中心思想,是原文。《紅與黑》到底寫的是什麽,《包法利夫人》到底寫的是什麽,尼采除了‘上帝已死’還說過什麽……相信我,真的有用。”

楚天闊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主要我也不知道有什麽別的辦法。他們都說發洩應該去卡拉OK,可我到現在還沒去唱過一次呢,或許那裏更好玩吧。”

見夏笑了。

她穿過一樓的卡西歐、步步高專櫃,坐扶梯将二三層的教輔書抛在腳下,來到了人很少的四樓。陳見夏背靠書櫃,坐在地上,挑了一本叫《魔術快鬥》的漫畫,一共只有三冊,她覺得這個長度應該能看完。一開始有點讀不懂,十幾頁後才捋明白,漫畫是要從右往左翻頁,每一頁也都要從右往左看的,難怪她以前總覺得同桌餘周周翻書的順序很怪,原來都是包了書皮的漫畫。

是挺好玩,但也挺幼稚。陳見夏嘆口氣,她一時改不了閱讀習慣,沒想到漫畫讀起來竟會這麽累,真不明白有什麽好着迷的。她站起身,走向社科區,面前整整一櫃裝幀統一的商務印書館叢書,壯觀極了,直接把她喝退了。

往旁邊的櫃子一看,離她最近的一冊薄薄的三聯的書,作者正是楚天闊提過的尼采。

《論道德的譜系》?她翻開序言。

六點多,終于餓了,褲袋裏的手機适時振動起來,她以為是李燃,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居然是饒曉婷。她們交換過電話號碼,但從沒聯系過。

“你們學校禮拜天也上課嗎?”饒曉婷劈頭蓋臉地問。

“不上,什麽事?”

“咱們初中同學在省城的不少,今天聚一下,王南昱非說也叫上你,我估計你得學習,你好好學習吧!”

陳見夏哭笑不得:“我今天晚上不學習。”

饒曉婷那邊僵了一會兒,報了個地址,就在振華旁邊老街上的家常菜館,2號包房,特色菜是熏肉大餅,陳見夏雖沒吃過但常路過。

她被服務員領到包房門口的時候裏面人吃得正歡,擡頭看到陳見夏,都愣了一下,但很快集體起哄,“高才生來了!”

飯店本來就不大,包房是用隔板從大堂硬劃出來的,一張圓桌上擠十個人有些局促,見夏坐到了饒曉婷左邊,王南昱坐在饒曉婷右邊,王南昱剛要跟陳見夏說話,饒曉婷就探身向前将手肘拄在桌邊,把陳見夏擋得嚴嚴實實。

見夏跟桌上的大部分人在初中都沒怎麽說過話,有點拘謹,好在他們在她來之前已經喝了幾瓶啤酒,早就聊開了,沒人在意她。服務員把還在滋滋作響的餅端上來,每張圓餅都四等分,中間是空的,外酥裏嫩,油香四溢,見夏學着饒曉婷的樣子,夾起桌上的熏肉和黃瓜條蘸甜面醬塞進餅裏。

旁邊還有一碟蔥絲,饒曉婷的筷子停頓了一下,沒夾。她弄好後,直接把餅放在了王南昱盤子裏。桌上的人轟地一下笑開了,這次是真的熱烈起哄,跟敷衍陳見夏進門的時候不一樣。

王南昱沖他們喊:笑你媽!他快速看了見夏一眼,想把餅還給饒曉婷,可能是看見饒曉婷要殺人的臉色,罷手了,伸筷子去夾蔥,再次被饒曉婷用自己的筷子壓住了。

“傻×,人家沒給你放蔥啥意思還不知道啊,”斜對面一個陳見夏至今沒想起名字的矮胖男生喊道,“親的時候有味兒!”

這次陳見夏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低頭去咬自己的餅,他們笑得排山倒海,轉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直晃悠。陳見夏只和自己爸爸喝過一次啤酒,象征性的,小半杯,不明白這種苦了吧唧的東西到底有什麽好,但此刻卻忽然想試一試,或許能分到一點點他們的快樂。

但大家仿佛有默契,一開始就給她倒可樂,像初中上學時候一樣,将她用無形的隔板擋在了外面。

陳見夏認真聽着,仔細端詳每一張臉,仿佛和這些同窗是初見——她終于“看見”了他們,看見了生活本身。

在老街班尼路理貨的女生說自己剛跳到森馬三天就被一個大姐欺負走了,現在在森馬對面的卡瑪上班,站門口拍手攬客,跟大姐對着喊,回家嗓子疼得口水都咽不下,但沒關系,“更咽不下那口氣”。

家裏有點小門路的男生現在在給領導開車,擠眉弄眼地說:“那孫子大冬天晚上去辦事,讓老子給他停兩條街外,當我不知道他去幹啥?自己快活,還他媽囑咐熄火,省油,給老子凍得蹲在旁邊小賣部等了二十分鐘!”

其他男生爆笑,說這二十分鐘可能是兩分鐘辦事十八分鐘抽煙,饒曉婷也跟着哧哧地笑,看陳見夏懵懂,故意大聲喊:嘴放幹淨點人高才生還在呢!

趁他們三三兩兩開始說小話,女生抱頭痛哭,男生吞雲吐霧,陳見夏看看時間,輕聲對饒曉婷講:我得回宿舍了。

饒曉婷已經喝趴在桌上了,頭一點一點,沒理她。

見夏剛要起身,卡瑪拍手店最強領掌員突然扔下交心小姐妹,扭頭摟上了她的脖子,把號啕的眼淚也均分了過來,邊哭邊喃喃:陳,陳,那個……

陳見夏心裏好受了些。原來同學們也忘了她的名字。

“你記住啊,一定記住,四十多歲的女的——”

女生吸吸鼻子,見夏靜等她說完,手機在兜裏振動,然而樹袋熊沉沉地挂在身上,陳見夏實在不好意思打斷一個涕淚橫流的老同學。

“四十多歲的女的?”她引導女生說下去。

“四十多歲的女的,領兒子來的……”女生神神秘秘,“最舍得買衣服。看見這樣的進店,得立刻跟上,你不跟上就讓別的導購搶了。”

見夏苦笑,“我記住了。”

“還有!”她迷迷糊糊地盯着陳見夏的臉,“好好學習。學習好就不用打工了,站一天,特累。不想站了。”

見夏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坐回椅子上趴好。

經過吧臺的時候,王南昱正在結賬,彎腰跟服務員一起核對塑料筐裏剩下的啤酒瓶數,把沒喝完的都退掉。雖然臉膛紅了,但人還相當清醒,聽其他人說是這兩年在旅行社拉生意,跟着他舅舅應酬多,練出來了。

“我正好買完單了,你宿舍是不是在附近,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留下來照顧他們吧,都喝多了。”

“他們老是這樣,我都習慣了,放心,從來沒出過事,”王南昱渾不在意,“反正就幾步路,讓他們趴會兒,我回來再管。”

正說着,饒曉婷跌跌撞撞從包房跑出來,直勾勾地盯着他倆。

王南昱眼見饒曉婷要摔,趕緊上前兩步去攙,就這個工夫,陳見夏大聲說了再見,掀開塑料門簾離開了。

老街依然流光溢彩,牢固到成為都市傳說的地磚被無數游客的足跡磨得光滑,路燈照在上面,反射出溫潤的暖玉色。陳見夏把電話給李燃打回去,李燃說他剛剛在宿舍樓下。

“我爺爺轉出ICU了。”

“那太好了,是好轉了嗎?”

“也不是。只是能轉出來了。在ICU裏面只能從小窗看他,他看不見我們,萬一……爺爺就只有一個人了。所以一旦可以出來,他就想出來,但也不能進普通病房,還是重症加護,每天只讓一個家屬陪。這幾天都是我。”

陳見夏想為自己向他傾瀉出的刻薄和沒傾瀉出來卻清清楚楚浮現在心頭的惡意與仇恨道歉。她在他最難過的時刻和他吵架,罵他靠不住,李燃聽到了是什麽心情呢?

“李燃……”

“我等了你一個小時,看你房間關燈了我以為你去洗澡或者買東西了,很快就能回來。你在外面嗎?”

“初中同學找我一起吃飯。難得……難得聚一次。”難得個屁,她哪裏是愛聚會的人。語言會在不經意間塑造人,她從小聽多了大人這麽講,此刻随口便講起一樣的套話。

但卻無數次拒絕李燃一起吃個飯的請求,因為“耽誤學習”。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見夏快步跑起來:“我馬上就到了,馬上,還有一個路口!”

“我上車了,都開到西橋了。”李燃笑了,“你別跑啊,我都聽見你喘了。慢慢走,到宿舍告訴我。”

陳見夏回到宿舍,看着窗外路燈照耀下空蕩蕩的街道,半晌扭亮臺燈,從外套的大口袋裏掏出了下午剛買的那本薄薄的尼采。

我們還不認識自己。

我們從來不去尋找我們自己。

生命只是體驗,此外還跟什麽相幹?

陳見夏愣愣地看着序言那幾行字。

2006年暮春一個平凡的周日,狹小的宿舍角落,一個來自小縣城的、清晰又糊塗地成長着的平凡女生,好像聽見了來自遙遠時空的召喚聲,告訴她,她瑣碎生活中所有緊迫、重大而苦痛的難題,都指向同一個母體,分散世界各地的人類一代一代地以不同語言不同方式詢問着,詢問着。

可那連接太微弱了。母體從來沒有回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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