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啓程
雖然振華離火車站不遠,但陳見夏只在坐公交車時途經過站前廣場,從沒真正來過,這裏永遠人潮湧動,讓她有點怯,忍不住想捂住褲袋,雖然裏面往往至多二十塊零錢。
下了出租車,她拒絕李燃幫忙拉行李箱,“不重。我喜歡自己拖着。”
和三年前去振華報到的那幾個手提編織袋不一樣,這可是行李箱,她覺得高級,重一點也沒關系,好像一個角色扮演的大玩具,她是去外地上學的大學生,是出差的白領……李燃卻還是把箱子搶了過去。
他将自己的耐克運動包放在了箱子上面,一起拖着走,無奈地解釋:“這樣大家都輕一點。”
哦。
陳見夏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廣場上的人像布朗運動的粒子,每個方向都随時有人沖過來,眼睛只盯着遠處會合的旅伴,無視路線中一切行人,要不是李燃反應快,她幾次險些被肩扛大包的男人擊中。
他們過了安檢,循着屏幕和車票上的提示來到2號候車廳,沒有座位,甚至有人鋪幾張報紙、枕着包裹睡在不擋路的角落。
“這是我第二次坐火車。”
“第一次呢?”李燃問。
“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吧,參加姑姥姥的葬禮,其實兩個縣離得挺近的,但火車開了一下午,停了好多站,硬座坐得屁股疼,我想給旁邊站着的一個老奶奶讓座,還讓我媽給罵了。其實我是自己坐不住了,天很熱,坐得一屁股汗,想站起來歇歇。有人吃紅燒牛肉面,特別香,車上就有服務員賣,到站的時候窗戶外面也有人拎着籃子賣零食和啤酒汽水,但我爸媽說都是宰人的,後來是小偉鬧,也要吃泡面,我媽最後還是買了,唠叨了一路,但我記不清她罵啥了。我和小偉分着吃的,他眼大肚子小,吃了幾口就飽了,後面都我自己一個人吃了,湯都喝光了。”
“那麽好吃?”李燃問。
見夏正要回答,檢票開始了,人潮擁在檢票口外圍,混亂的大廳根本沒有“排隊”可言,見夏注意到有很多人從側面擠去了他倆前面,有點着急,李燃安撫地攬住她肩膀,“沒事,咱們是卧鋪,又不用搶座,讓他們擠也沒關系的。你把包背在前面,小心錢包手機就行了。”
她點頭,心裏還是急,一種本能的急,從小搶慣了。但她相信李燃,所以面上壓住了,繼續剛才的話題。
“好吃,火車上的方便面特別好吃,不知道為什麽。你沒吃過嗎?”
李燃搖搖頭,“我們上車買兩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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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夏沒作聲。
她接觸陌生的事物時總是話很少,一路安靜地跟在李燃身後找到他們所在的車廂,瞪大眼睛朝左邊看床鋪、朝右邊看行李架,半晌留意到李燃在犯愁,罪魁禍首是她的行李箱。
“是應該往前面搶搶的,”他咧咧嘴,盯着已經被各種箱包、編織袋擠得滿滿當當的行李架,“沒地方放了。……其實我也沒怎麽坐過火車。”
見夏笑了,急中生智,指着下鋪的床,“塞床底下吧!”
兩個人因為妥善安置了行李箱這件小事就很高興。旅途中任何小事都開心,所以方便面也好吃,李燃好像也明白了一些。
他起身去給一個夠不着行李架的阿姨幫忙的時候,見夏乖乖坐在下鋪,好奇地盯着走道上來來往往的旅客和窗外道別的親友,突然一個中年男人拍了她一下,陳見夏一哆嗦。
“咱倆換個票,”男人把自己的票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就旁邊車廂的,上鋪我爬着費勁,伸不開腿。”
陳見夏展現出了對一個長輩的本能馴順,身體先于意願做出了反應,點頭了。她迅速後悔,男人已經伸過手來拿她攥在手心的票。
“你幹嗎?”李燃的聲音出現在男人背後。
男人剛剛滿臉理所當然,估計是誤認為陳見夏獨自出行沒有旅伴,現在忽然冒出這麽高大一個小夥子,傻了,臉上浮現出了讨好的笑容,語氣也弱下去,“小姑娘瘦,而且上鋪幹淨……”
“她瘦不瘦跟你有關系嗎?上下鋪為什麽差幾十塊錢你自己不知道麽?我們為了舒服特意買的下鋪,你提補差價我也不換,何況你提都不提,怎麽着,覺得小姑娘好說話?上鋪幹淨,下鋪也幹淨,你不坐就都幹淨!”
陳見夏吓得原地起立,這不是要打架嗎?
然而她做好了準備拉架,男人卻嘟嘟囔囔地邊說邊走,聲音小得聽不清,人是真的一拐彎不見了。
她轉頭去看李燃,一米八幾的個子,幾乎和上鋪一樣高了,還故意微仰着頭,鼻孔沖人,臉上要是再來點血,好像立刻就能複制他們第一次在醫務室見面的樣子。難怪男人逃了。面對別人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李燃。然而這個嚣張的李燃下一秒立刻低頭急着跟她解釋:“我這和小時候你媽不讓你給老奶奶讓座可是兩回事啊!他那明擺着是找軟柿子捏——”
陳見夏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她踮腳拍拍他的狗頭,說:“是我沒有社會經驗,抹不開臉。”
他們一起坐在下鋪,李燃把小小的白色枕頭放在她背後當靠墊,陳見夏頻頻看電子表,等着火車開動。她忽然輕聲說:“我有時候能明白我媽為啥想生個男孩。這種時候,我要是個男的,他就不敢過來占便宜。”
李燃坐得直直的,調皮地用腦袋去嘗試撞頭上方的中鋪,随口回答:“你怎麽知道生個男孩一定是我這樣的,萬一長大了變成剛才那男的那種,多丢人啊!”
“丢人也比挨欺負好。”
“不會的。我會保護你的。”李燃說。
“如果你不在了呢?”
李燃愣愣地看她,見夏擺手解釋:“不是死了那個‘不在了’!是,是,萬一剛才我的确就是自己坐火車呢?我總有一天會自己坐火車,我——”
他沒說話,眼神裏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緒。他輕輕把她攬進懷裏,陳見夏不知怎麽感覺到,他也在阻礙她看到他的眼睛,和她曾經做過的一樣。
天漸漸暗下去。李燃要去餐車買泡面,陳見夏拉住他的手臂,從床底拉出行李箱,把拉鏈拉開一點點,胳膊伸進去,費勁地拽出兩盒泡面和兩根火腿腸。她早就準備好了。
每個包廂靠窗的小桌下面都有一只銀色暖瓶,他們用熱水泡了面,用叉子紮在蓋面邊緣封牢,慢慢地,香味飄出來,李燃嗅了嗅:“好像是比平時聞着香。以前午休聞到這味兒我都想吐。”
見夏吃了幾口,卻說:“沒以前好吃了。”
“是不是換配方變味兒了?”
“可能是我變了,”陳見夏笑,“以前我媽不給買,買了還要跟我弟搶着吃,才覺得特別好吃。”
李燃聽完就把她那盒搶回到自己那邊,“兩盒都給我,你就覺得好吃了。”
見夏笑,扭頭去看窗子。包廂內白色燈光太亮,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樣子,倒是映出了兩個人的臉。她喊他,你不是帶了數碼相機嗎,給我,我拍一張!
第一張忘了關閃光,只拍出一片白;第二張總歸拍出了人影,卻和親眼看到的差了許多。李燃說,數碼相機就是這樣的,好在輕一點,出去玩帶着方便,以後我給你用單反拍,再用電腦PS,聽說會好很多。
“調完更接近人眼睛看見的,有可能比眼睛看到的色調還好看。”他說。
“我用眼睛記住就行了。”她托腮看着外面。
兇歸兇,李燃終究還是看不過他們包廂裏面的一個老奶奶費勁巴拉地爬中鋪,把自己的下鋪讓了出去。見夏也見不得他那麽高的個子把自己往中鋪塞,又跟他換了位置。
十點全車熄燈,只有走廊窗下亮着一盞盞橘色小夜燈。見夏躺在中鋪,因為平日都習慣學到淩晨再睡,此時還清醒得很。她盯着上鋪的床底板發呆,随着列車搖晃,暈乎乎的,想起小時候做的數學題,根據單節鐵軌的長度和火車發出震動的頻率計算車速……
人生應該多點這樣強制的黑暗,因為什麽都做不了,反而感覺到了自己。
也感覺到了李燃在玩她從床欄邊垂下去的長發。癢癢的。
“你也睡不着嗎?”
“舍不得睡覺,”李燃平躺着,胳膊高高舉起,用食指纏繞她的頭發玩,“我以為你睡了。我吵醒你了嗎?那我不玩了。”
車廂裏此起彼伏的鼾聲讓她感到安全,“沒。我喜歡。”
“喜歡什麽?”
“我小時候家旁邊開了間湖北理發店,老板娘自己一個人,只帶個洗頭發的學徒,什麽活都是她自己幹。有年過年前,她給我剪了短頭發。”
“後來怎麽還是留長了?”
“頭發長得太快了,劉海總擋眼睛,總去剪,剪一次五塊錢,我媽覺得老板娘一開始慫恿她給我剪短頭發就是不安好心,幹脆還是讓我留長了。後來我再也沒去理發店剪過頭發,馬尾辮都往後梳,大光明,不用劉海,實在太長了,就自己在家剪剪發梢。”
李燃問:“跑題了吧,我問你喜歡什麽,你說的哪兒跟哪兒啊。”
見夏不好意思:“我一直記得,老板娘撩我頭發的時候,頭皮麻酥酥的,很舒服。喜歡這個。”
“那我平時揉你腦袋你生什麽氣?”
“要輕輕的!”見夏用氣聲喊,“你跟揉面似的!我說的是——”
“我知道你說的什麽意思,我也是,往耳朵裏吹氣兒似的,也很舒服。”
他們忽然一起沉默了,好像意識到,讨論身體是危險的,羞恥的,雖然說的不是那個,但好像就是那個。
可是即便不講了,李燃還是沒有停下揪扯她碎發的手指,像她無意中要求的一樣,動作輕輕的。見夏不自覺将頭往床欄杆那邊靠得更近一些,讓頭發垂得更長一些,怕他胳膊擡久了會累。
搖晃的列車更像一條船,在麻酥酥的快樂裏,困意如海浪一波一波席卷過來,她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好像聽見李燃說,見夏,散着頭發很好看。
唔。
以後可以經常去剪頭發,長頭發也可以經常修的,只要你喜歡。
唔。
困了嗎?
陳見夏安然睡去。
她忘了自己做了什麽樣的夢,起床太急,夢境迅速褪色。天才蒙蒙亮,李燃在下鋪側卧睡得酣熟,無處蜷縮的長手長腳幾乎都沿着床沿垂到地,見夏從藏在枕頭後邊的單肩挎包裏偷偷拿出洗漱包,蹑手蹑腳爬下,李燃這時翻了個身,她吓一跳,還好沒醒。
一番做賊心虛不過是為了提前去車廂盡頭上廁所、洗漱。新剪的劉海出油太快,已經有些打绺了,她趁着起得早,洗手臺沒人搶,用洗面奶單獨洗了那片劉海,濕答答,好在只是一小縷,應該很快就能蓬松柔順起來。打濕小方巾擦幹淨臉,見夏輕輕擰開小扁盒子,指尖蘸了一點點粉底液,點在鼻翼兩側,笨拙地遮蓋有些粗糙的毛孔。
這是饒曉婷萬分舍不得地從她自己的粉底液裏給陳見夏擠的幾泵。陳見夏本來皮膚就白,饒曉婷囑咐她,不會化別亂化,臨時抱佛腳學也來不及,就把毛孔黑頭遮遮算了,以後真想變漂亮,去文個眉,再學學怎麽畫眼線、粘假睫毛。
見夏看着饒曉婷那比遮雨棚還厚實的一大片假睫毛說,算了,太刻意了,弄巧成拙再化成新娘子,笑死人了。
饒曉婷冷笑:新娘子那妝要花錢找人化的,你做什麽夢呢——我這粉底液蜜絲佛陀的,一百一瓶呢,你不樂意你別用!
見夏急了:再、再擠兩泵,我回來還你!
饒曉婷斜眼觑她:咋還?你從臉上刮下來還給我?
陳見夏自己回憶起饒曉婷的語氣,忍不住樂了。
起床的人陸陸續續變多了,見夏不敢在狹小的洗手臺待太久,匆匆照了幾下便跑回包廂,李燃還在睡。她蹲在床邊端詳他的睡顏,躺在床上和趴在必勝客桌上的樣子不一樣。似乎是被盯太狠,他睫毛顫動,要醒了,見夏趕緊站起來,頭撞到中鋪鐵架,又猛蹲下捂腦袋。
李燃悠悠嘆氣,剛睡醒有些鼻音:“幹嗎,請安啊?”
“撞腦袋了。”
“啊?”他半坐起身,“給你揉揉——你頭發怎麽濕了?你在火車上洗頭了?”
見夏連忙起身,背對他去爬中鋪:“洗臉時打濕了。”
“洗臉能把頭頂也洗濕?你拿水管子對着臉滋的?”
“閉嘴吧你,再睡會兒吧!”她有點急了,明明就是為了不讓他看見自己剛睡醒時蓬頭垢面的浮腫樣,但被知道特意去洗漱了,又太做作,她幹脆裝作沒睡醒,又鑽進被窩睡回籠覺。
結果就是再睡醒時,半濕的劉海翹得亂七八糟,到底還是被李燃看見了,笑得驚天動地。
過了幾條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江,窗外的農田、村落、瓦房都變得溫潤起來,青瓦白牆,隔着玻璃都帶着濕漉漉的暖意,那些只出現在地理書上的、尚未被親眼見過便凝練成概念的一切變化就這樣在他們眼前滑過,怎麽都看不夠。
離南京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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