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六月底的氣候不穩定,暖和了沒兩天,轉眼就降溫,一夜過去刷地變成十一二度,連院裏的老樹都被冷風吹落了一地的葉子。

青禾真走了,背着一只托特包,收拾了一箱子的衣服,連帶上貝斯和一些演出用具,一大早就離開別墅,獨自打車走的。

她狠得下心,走之前都不知會一下,早在前兩天就收拾好行李,清早醒過來偷摸下床,悄悄就出了門。

文寧醒的時候動手一摸,旁邊的被子空落落,溫度都涼了。

彼時浴室裏一塌糊塗,浴缸裏還滿着水,昨夜未能放掉,滑溜的地面濕漉漉,到處都是水漬,水池臺上也亂糟糟,瓶瓶罐罐東倒西歪,那一堆東西裏還夾雜着一個拆開的粉紅盒子。

房間內外最終是家裏的阿姨來收拾整理,費了好些時間。

青禾銀行卡上只有五位數,不能亂花,一分錢都得使在刀刃上。她去了西河街投奔葉希林,二話不說就搬進朋友的兩層樓舊房子,獨占二樓最西面的大房間。

葉希林收到微信知道她會來,昨天就把地方騰出來了,好心收留她一陣子。

青禾厚臉皮搬進去,先把唱片給對方,接着在這裏蹭一頓熱騰騰的早飯,不客氣地嗦掉一大碗青菜面,再臉不紅心不跳地上樓睡回籠覺,把碗筷留給葉希林洗。

她就是懶皮子,不知趣,死性不改。

好在葉希林并不計較這些,多洗一雙碗筷就是順手的事,不覺得麻煩。

中午天上露出太陽,可還是不夠暖和,穿兩件單衣都冷,西河街冷清蕭條,風一刮,馬路上灰塵飛揚,到處都烏蒙蒙一片,環境差得可以。

她倆下午要見熟人朋友,為周六的演出提前合一下,試試節奏。雖然樂隊成立時間不長,但青禾與葉希林的演出經驗都挺豐富,畢竟是十來歲就開始玩音樂的,對這些流程早已爛熟于心,哪會怯場。熟人朋友也是,十幾年的底子擺在那兒,整個一老手,有他的加入肯定是強強聯合,環城北路的演出算什麽,純粹就是練手。

青禾對接下來的安排很有信心,就憑她們仨,這個星期每天練習一兩個小時便足以應付,剩餘的空閑時間還能編編曲寫寫詞,出首新歌,過後的比賽也能用得上。

然而想法只是想法,順暢的打算中總有岔子出現。

下午到點了,朋友臨時有事來不了,家裏出了點狀況,不得不趕回去處理。朋友還算仗義,知道如果自己不來,她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适的吉他手頂上,自覺是自個兒給人添麻煩了,于是好心地找到一個人來替。

新人是朋友的表弟,十九歲,還在讀大學,叫張銘。

青禾對此倒沒說什麽,終歸還是她們欠朋友的人情債,總不能挑挑撿撿的,不論怎麽樣都得暫時将就,至少把環城北路的演出搞定。

葉希林也是這麽想的,直接拒絕人家就是不給面子,真說不過去。

既然來都來了,那就趕緊試試手,先合一場再做打算。

這不合還好,一合差點讓兩人順不過氣來,張銘吉他solo還勉強過得去,但其它方面簡直生澀,完全跟不上她倆的節奏。

小男生僅有的演出經驗就是拿了學校的歌手大賽第一,才接觸搖滾不久,很多東西都不懂,有時候聽她倆說的話就跟聽天書一樣。他的專業儲備不足,堪比新手誤打誤撞進入決賽圈,幹什麽都是一臉懵。

青禾有點煩躁,不過還是壓住了脾氣,略顯不耐地問了幾個問題。

瞅見她眉頭緊擰,張銘心裏都咯噔一下,清楚這是不高興了,便局促不安起來,說話就跟擠牙膏一樣。他脹紅了臉,臉上挂不住,覺得臊皮,言語都不連貫,憋了半天,試探地問:“青姐,我哪兒做得不對嗎?”

青禾不搭理對方,埋頭撥弄手上的貝斯。

張銘緊了緊手,臉更紅了。

他的皮相不錯,成績好,會彈吉他,在學校一直都是受歡迎的那個,順風順水慣了,走哪兒都被一衆男女同學捧着,還被許多老師認可誇獎,如此吃癟還是頭一遭。年輕小子愛面子,受不得這種冷落,當即就以為青禾是瞧他不上,因而心生尴尬,心裏酸溜澀脹,難受得很。

葉希林在旁邊不幫腔,兀自擦着軍鼓的側面,不時捏着鼓棒試試手感。她聽得見張銘在說什麽,也看得見面前那兩位在幹嘛,誰都不幫,不摻和。

本來這次是她們有求于人,但現在确實是熟人朋友不厚道,送個小白過來蹭經驗,樣樣都需要她們現教,說是幫倒忙都不為過。

人際交往複雜,又不好直接把人趕走,不然以後再跟那位朋友碰面,梁子可就結下了,任誰心裏都會不舒服。再有,這麽絕情也說不過去,可能熟人朋友被家裏的事纏得脫不開身,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吉他手,無奈之下才把張銘塞過來呢?

難以評判,三言兩語掰扯不清楚。

這個下午過得壓抑,三個人都沒怎麽交流,好似相互不認識。

青禾憋得慌,有事沒事就抱着貝斯亂掃,不得章法,純屬在發洩情緒。

她這個态度并不是沖着張銘去的,是自己的原因,可她未能反應過來,而張銘亦會錯了意,以為她看不慣自己,故意刁難。

天快黑那會兒,張銘終于繃不住,忽然抓起袖子抹抹眼睛,鼻子發酸,低着頭不肯再擡起來。

小男生面皮薄,自尊心太強,受不住氣。

青禾停下手中的動作,沒料到這一幕。

葉希林也愣住了,錯愕不已,一時不知怎麽辦。

張銘弓起腰背,都快把自己駝成一只蝦,半晌,甕聲甕氣地說:“我技術不太行,對不起……”

兩人心裏都五味雜陳。

自覺做得太過,青禾杵在原地不動,還是葉希林在中間打圓場,去樓下拿了三罐可樂和一些吃的上來,先遞一罐給張銘。

等情緒穩定下來,也是葉希林在寬慰張銘:“先吃點東西,待會兒再繼續練,有什麽不會的可以慢慢學。”

張銘紅着眼問:“希林姐,你還會彈吉他?”

“嗯,還行。”葉希林說,瞥了下不遠處的青禾,斟酌片刻,“青姐彈得比我好,她全能,你多請教她。”

張銘擡頭望向青禾,青禾沒出聲,既不接話也不拒絕。張銘倒是機靈,傷心夠了,趕緊抓住機會說道:“謝謝青姐。”

先前的小插曲就這麽翻篇,不必揪着不放。

夜裏張銘留宿老房子,住一樓的客房,順帶幫忙打掃。

青禾還是軟和了态度,不再冷淡疏離,勉強給好臉色看,不僅把曲子拆開給講解了一遍,還教了張銘許多彈奏的技法。

距離演出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青禾還得熬夜采樣,要把program加急趕出來。其實早先是打算讓朋友過來幫忙,現在只能自己多費點心力,哪能指望得上別人。

采樣,即采集樣本,直白點說就是提前把一些比較特殊的內容收集起來,如電音等,編輯成一定的音樂片段。

葉希林陪她幹活到淩晨,扛不住眼皮子要打架,先去睡了。

青禾一心想着做事,還沒有困意,便又熬了個把小時。

夜裏風大,嗚啦嗚呼刮個不停,愈發冷了。

快淩晨兩點時,青禾這才放下事情回房間洗漱,然後直挺挺躺床上休息。今天着實累得慌,她縮進被子裏都沒力氣再動,整個人都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她是想睡覺的,但身體上再累,腦子還是在想事,亂糟糟一團。

白天有許多活兒要做,分分秒秒都充實,沒有精力亂想,可夜深人靜時分一個人待着,難免會記起諸多過往,記起近些天的種種。她想到下午的不應該,心頭懊惱,再想到某個人。

當初結婚是誰提的呢?

好像是文寧,好像又不是。

那天晚上是在青禾的破租房裏,兩人折騰到十二點都還沒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

青禾摸着文寧的腰,又軟又細,她不老實,一點都不消停,文寧把她攏進懷中,她一邊笑一邊鬧,但終究還是主動摟抱住對方,安生地趴在那人臂彎裏。

後來,她說:“文老板,我想去別的地方。”

文寧問:“去哪兒?”

她想了想,說:“B市,或者香港。”

南城不好混,過不下去,太艱難了,打算換一個地方試試。

旁邊的人久久不語,指腹在她背上刮擦,一下又一下,沒完沒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人忽而說:“留下來,以後跟我。”

她沒當真,笑了笑,“幹嘛,要包養我啊?”

文寧說:“不是。”

她問:“那是什麽?”

文寧不給答案。

她一向沒正形,不認真,得不到回答就使壞,湊上去吃對方的嘴,勾住人親了好幾次。

文寧避無可避,只能說:“老實點。”

從回憶中抽離思緒,青禾翻了個身,琢磨起那張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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