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75瘋子

第一章:75瘋子

雖說蕙娘反應大,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令衆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號的人卻并不知情,李總掌櫃十月初從山西過來,親自向新主子權焦氏奉帳——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裏自然有人和他聯系: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沖粹園療養,老掌櫃既然是來奉帳的,那就在沖粹園裏落腳吧。那地兒比較偏僻,幾頃地都是權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

李總掌櫃卻回絕了權家的邀請,他在宜春會館裏落腳。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朝陽門大街往後一兩個胡同口,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常年接待、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連帶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腳的。此地占地廣闊,甚至還搭建了戲臺,要不是怕招人眼目,占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給老掌櫃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那能費什麽事?

雄黃特地進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裏探親,回來了給蕙娘學,“真了不得了,老掌櫃手杖一頓,京城地皮怕不都要卷起來——就這麽幾天,城裏商界那些大佬巨頭,一個個全出水了,就我們經過票號門口的那當口,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間席卷全天下,将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确切地說,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錢,喬家的人,李掌櫃的點子給創辦出來的。一整套規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櫃的腦袋瓜,他分文沒出,可穩穩占了五分幹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這樣優厚的待遇,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想把老掌櫃的給挖過去呢。就是當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宜春票號裏的事,李總掌櫃一發話,也就等于是敲磚釘腳,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現在老太爺去了,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號事務。總櫃爺的态度就更舉足輕重了: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掌櫃的全是總櫃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幹股,可說出話來,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

就這麽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還用說?祖師爺都出馬了,徒子徒孫們怎麽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

不過,這位總櫃爺此來,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草民見過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不過總櫃爺終日在錢眼裏打滾,在他跟前炫耀富貴,純屬班門弄斧。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她自己心裏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也難免有借花獻佛,獻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尴尬。她沒有穿戴什麽富麗的首飾,甚至連平時随意戴着裝飾的拔絲镯都沒籠,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海棠紅绫裙,周身上下,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點裝飾而已。她笑着親自把李掌櫃扶起來,“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李總櫃一本正經——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個子不高,渾身幹巴巴的,哪兒都捏不出二兩肉,一雙眼小而亮,望七十歲的人了,看着還是那樣精神。他也穿得很簡樸,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見面,您還梳着丫髻,在四爺膝邊撒嬌呢,這回就已經出門子啦!”

說是不敢當,實則還不是認得快?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擺明占足了長輩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這麽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實在為這一胎拖累得厲害——也不敢再往深裏去勞動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進宮去了,不然,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乘便就給扶扶脈,開個平安方子,您也養養生。”

有個神醫相公,有時候也挺占便宜的,李總櫃神色一動,顯然是被打動了,“這……合适嗎?二少爺的名聲,我也是聽說過的,我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

就是這麽一根老蘆柴棒,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靠着銀錢上的騰挪周轉,擠、壓、買、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賬莊、錢莊,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讓人輸得心服口服,而論起陰人整人,上下打點買通關系,黑吃黑騙中騙,他也是行家裏手。終于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他這一句謙虛,實際上還是為蕙娘的稱贊打鋪墊呢,蕙娘雖然實力下降,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聽說上回下江南,連閩越王都特地設宴請您……”

李總櫃呵呵一笑,撚了撚兩根長須,“承蒙王爺看得起,召我為座上賓,可要說特地設宴,那也是沒有的事……”

多年沒見,總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籌碼,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回應了,至于蕙娘,她倒無須像李掌櫃這樣炫耀……她用不着,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風景,幾乎全被皇家占完了,就是要建莊園,他們上哪裏買地去?閩越王請李總櫃,李總櫃得屁颠屁颠地過去奉承,可他請權仲白,權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

個中道理,李總櫃也并不是不明白,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把話題切入正事,“大爺已經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我這次過來,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可現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萬萬不能為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就不知,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娘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陳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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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蕙娘笑着說,“這是我們自家內部的事,還是一會再說。——您也知道,現在做人媳婦,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權家、達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結算紅利的,原來家裏是四弟在做,現在我過門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倒是先交交這本賬,把小事做了,再來商量大事。”

票號內部分股,權、達、牛或者是獲得贈與,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現在各自占了三股,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其餘股份,焦家獨占了三成五,李總櫃五分,喬家五成現在分做三分,喬大爺一成七,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可以說沒有誰能占據絕對優勢,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可現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四成一的股,任何兩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個李總櫃,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蕙娘在這時候抛出這個消息,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爺猶豫不決、模棱兩可,大爺、三爺加在一塊,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總櫃就是三成八,穩穩壓了焦家三分呢。可現在,除非能說服二爺,否則增股不增,恐怕還真是要由權焦氏說了算了……

李總櫃從容不迫地撚了撚胡須,“這倒是該當的——就不知少夫人意思,這賬該怎麽交?”

說句實在話,蕙娘端着這麽一會架子,已經是有幾分頭暈了,她笑着沖左右吩咐,“來把四弟請來,您和他先對一遍,我這裏再對一遍,往年的賬您也再看看,橫豎都不難,對過了各自蓋章,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

于是權季青就被請出來和李總櫃對賬,他一打起算盤來,實在是把李總櫃給吓了一跳,這老頭連連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這麽尊貴的身份,居然這樣精細能幹,怪道京城幾個掌櫃都說,您在經濟上,很有天分!”

權季青運指如飛地打着算盤,一揚臉對李總櫃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事,口中漫不經心地道,“要管賬,當然得會做帳、看賬,不然,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來,這管還不如不管呢……”

他不說話了,只是專心算賬,李總櫃和蕙娘在一邊等候,也就相對品茶,說些閑話,李總櫃向蕙娘訴苦,“今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西邊比較動蕩,折了不少本錢在裏頭。就是京裏,也觸了黴頭。乾元號不知怎麽地就傍上了一位貴人,他們是盯上了蘇州到京城的這條線了,幾次出招,明裏暗裏的,都是想迫我們讓出一點地兒來。”

這擺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蕙娘點了點頭,掃了權季青一眼,若有所思,“這件事,祖父那裏怎麽說,是哪家貴人,牌子這麽大,脾氣這麽硬呀……”

“是鄭家……”李總櫃輕輕地說,“也是金山銀海,不缺錢使的人家,在乾元號裏的股,怕少不了。”

鄭家的牌子,也的确很硬,鄭大老爺現職通奉大夫,二老爺任福建布政使,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人、親人出身,紅得熏天,開辦票號,硬插一杠子進來撈金,就很像是這種人的手筆。不論是焦家還是權家,還真都不願意和他們家硬碰——這種聖眷出身的官,雖然官聲不會太好,但當紅的時候,很少有人願意和他們發生糾紛。有鄭家做後臺,乾元號當然敢主動招惹宜春號了。

蕙娘一時,沉吟不語,李總櫃又說,“閣老府那裏也打了招呼,可老太爺說,現在這是您的份子了,有事,還是要先找您……”

這很像是老太爺的作風,意在言外,态度總是留給人去品。蕙娘不禁微微一笑,“管事的是老總櫃,您覺得怎麽辦好,那就怎麽辦呗。難不成還怕了他們?就不說擠垮乾元號,限制他們的手段,您總不缺吧?”

這已經是把撐腰的态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可李總櫃的意圖顯然不在這裏,他一下就叫起了撞天屈,“那是從前,攤子還沒有鋪開呢,手裏的現銀一直都是充足的。現在可不成,您也知道,攤子鋪得太大了,拆東牆補西牆,現銀真正不湊手。就是南下往爪哇一帶創辦票號,帶走的那也是成船的銀子……乾元號和盛源號互為犄角,怕就是用乾元號來吸引我們的現銀,銀庫一旦空虛,盛源號立刻就要出手。要不然,這件事也不會耽擱到現在,無計可施,要來向您問計了……”

說來說去,還是要銀子,還是看準了盛源號,還是瞄準了她手裏三成五的股份……這是瞧上了哪一戶新靠山,楊家?封家?許家?這麽着急上火地,連幾個月都等不了,總櫃爺親自出馬要逼着退股……

蕙娘眉頭微微一蹙,正要說話,卻又是一陣眩暈,這一陣來得厲害,她不得不扶額緩上一緩,待得回過神來,權季青已經在和李總櫃抒發他的見解。

“鄭家人能為難什麽,那肯定是暗地裏玩弄些黑手腕呀。”他有些天真的不解,這不解得也很天真。“可論黑道上的手段,咱們宜春號能輸給誰?雖不幹逼良為娼這樣的下賤事,可殺人滅口、敲詐勒索、賄賂威逼,那不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們要黑,那就黑着拼啊——總櫃爺您別怪我說話直,我聽說過您從前的故事,那可是殺伐果決,好一條漢子。怎麽現在……這年歲上去了,心腸也軟了!怕不是兒孫滿堂,顧慮一多,手就沒那麽辣了吧?說起來,上個月還添了個小孫孫呢,還沒恭喜您……”

這個小無賴!

蕙娘又是氣,又是差些要笑,李總櫃的面色卻是越來越黑,他要說話,可幾次張口又都咽了下去:權季青年紀小亂說話,他還能和個毛頭小子計較?是,宜春號有許多把柄在權家、焦家手上,可難道這兩家就沒有把柄在宜春號手上?真要撕破臉,那也是兩敗俱傷——

只是從來只聽說豪門世族因為謀逆、因為黨争、因為奪嫡倒臺的,還未有人聽說過這麽偌大一個家族,會因為一些臺面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倒臺,尤其有權仲白放在這裏,任何上層人物要和權家翻臉,都得掂量掂量。宜春號那就不一樣了,年年秋後處斬刺字流配的犯人裏,官少——勳戚更少,可商戶卻從來都并不少……

“好啦!”到底還是權焦氏識得大體,她喝住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皮後生,“在商言商,人家還沒有走黑呢,我們主動走黑,也沒意思……商業上的事,用商業手段處理那是最好。您要是實在處理不過來了,那再來給我送信也不遲。”

這番回話,四平八穩、中正和平,沒有什麽出人意料的地方,只是擺了擺态度。可有權季青的劍走偏鋒在前,李總櫃眼色一沉,已經格外滿意,他欠了欠身,“哎!”

權季青也住了口,他給他嫂子行禮,“我不懂事胡亂說話,嫂子別見怪。”

他對李總櫃沒大沒小的,可一和蕙娘說話,卻是無比恭敬,透着那麽心服口服。蕙娘輕輕點點頭,連話都沒說呢,權季青就自己退出屋子去了。李總櫃看在眼裏,心下自然也有所計較。

有了這軟硬兼施黑紅臉一番做作,蕙娘再開口提增股的事——‘來年吧!現在身子沉,實在也沒心思想這個,還是來年四月,一定會給個答複的’,李總櫃是絲毫都沒有異議,爽快地就告了辭。蕙娘也能回內室休息,順帶着和焦梅說幾句話——他剛才一直在身側伺候着呢,就是在主子跟前,沒他說話的地方。

“這麽敲打一番。”焦梅對今天的結果看來也比較滿意,“宜春號應該能老實不少了……有四少爺幫襯幫襯也好,有些話,您說不出口的,他倒是能幫您說幾句。”

“那番話根本就是廢話。”蕙娘說,“其實,他也就是為了掂量掂量我們在權家的分量,看我們在沖粹園住,估計李叔爺有點慌了,今天才會做得這麽明顯。知道兩家股份現在給我結,又看到四弟人過來,其實已經是回答了他們的疑問。大家再走走過場,他摸摸我行事的習慣方法,我摸摸他的态度,互相試探一番算完了。現在倒好,四弟沖口而出那麽一長串,說得多難聽,連人家一家老小都惦記上了……看他态度,說的和真的一樣——”

蕙娘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惡狠狠地說,“這個人,真是個瘋子!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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