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月滿長夜(3)

“你想掌控一切嗎?”

他聽見姐姐的聲音。

還有微風拂過的聲音。下午的陽光灑在庭院中, 草葉輕輕晃動着, 在地上投出斑駁的碎影。池塘裏的竹添水敲打出慢悠悠的輕響, 一下一下的,聽上去卻也并不單調。

姐姐坐在走廊上,擦拭着她那把本已雪亮的刀。她将它舉起,在日光中輕輕轉了轉。刀光如雪,耀眼得幾乎帶來刺痛感。

他本可以閉上眼睛,或者至少移開目光, 但他沒有;他屏住了呼吸, 怔怔地望着那一線眩光,只因為那狹長的光亮裏映照出那個人的眼眸。

那個人回過頭。陽光照在她眼睛裏, 形成了一種近似琥珀的色澤。

“小鼬,你想要掌控別人嗎?”

她的目光,還有聲音,都像她身後的秋日庭院一般安逸溫暖, 又像某支失落在記憶中的悠悠的笛聲。

掌控……嗎。

他感到思維随着這句問話旋轉起來。

——我希望成為最強大的忍者, 然後令其他人都聽從我的意見, 最終終結這世間的紛争。沒錯,就是這樣。

他在心底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個早已确立的理想。

“姐姐。”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乏味得像暗部臉上的面具,跟周圍這光明、安穩的景色格格不入。

“人們總是聽從強者;武力上的、智慧上的。我會成為最強的忍者。姐姐, 這是‘掌控’嗎?”

啊……聽上去真像一個尖銳的反問, 他模糊地想。為什麽一定要這麽說呢?他本可以笑一下的。他如果笑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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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個人現在做的那樣。

她笑的樣子很好看。

“來, 小鼬, 坐到我身邊來。”她放下刀,對他招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對佐助,下意識地微微睜圓了眼睛,警惕着姐姐手指的方向。

應該可以躲過。他想。

“哎,不戳你!”姐姐孩子一樣鼓了鼓臉頰,淩空對着他腦門彈了一下。

剛才談話時的嚴肅氛圍一下就被她那份孩子氣驅散了。

他有點害羞,竭力掩飾着,走到姐姐身邊,端正地屈膝坐好,就像過去任何一個時候一樣。然後他發現,姐姐今天也是正坐的姿态。此刻她正望着天空。

他也擡起頭,像姐姐一樣,凝望絲絨一樣的藍天和緩緩飄動的白雲。風鈴在他頭頂搖晃,叮當,叮當。初夏時懸挂于此的風鈴原來還沒有被取下。

雲将太陽遮住了。庭院頓時暗了下來,剛剛還有一絲炎意的風也涼了下去。

幾片紅葉落在池塘的水面,打着旋,找不到方向。

那個人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是不是‘掌控’,小鼬你自己其實很清楚,不是嗎。”她側臉對他微笑,“因為‘強大’和‘聽從’之間從來沒有必然的聯系,除非你只是憑借武力讓他人沉默。”

為什麽……要說這些呢?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說這些?

“你有成為火影的資質,小鼬,所以不要辜負這份才能。”

姐姐的手掌輕輕落于他頭頂上。

“要讓其他人不僅服從你,更是心甘情願地信服你,這樣才能共同為了那個宏大的理想而努力。光靠一個人是什麽都做不到的;一個人的‘和平’也不會是真正的‘和平’。”

所以,是為了什麽要說到這些呢,姐姐……你從來不是用語言達成目标的人,不是嗎。

但他聽到自己在很認真地思考。思考是有聲音的,就像齒輪精密地轉動,只使用理性帶動,忽略了其他。

他在回答。

“許多人所能看到的不過是眼前一點蠅頭小利而已。頭腦發熱地争奪利益,絲毫不願意考慮長久的道路,讓這樣的人理解我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姐姐。”

那個時候他所能想到的,原來只有這些嗎。

“而少數志同道合的人,只需要簡單的交流就能确定彼此的想法,根本不用浪費唇舌。”

風鈴還在響。叮當,叮當。

“哎呀呀,聽上去簡直是誇我嘛。原來小鼬你對我的評價這麽高~”

就算是這樣誇張的沾沾自喜,出現在她身上也從來不會讓他讨厭。她值得世間所有贊美。

“但是。”

額頭被她彈了一下。不是說好不戳他的嗎。他明明覺得好笑,眼睛卻在發熱。

“這才正是艱難之處啊,鼬。”

她揉了揉他的額頭。姐姐是忍者,手指上帶着薄薄的繭,但那種有點點粗糙的感覺從來都是那麽令人安心。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他們确然目光不夠長遠,性情也不夠堅毅;然而如何讓這樣的他們真心相信你、擁護你,願意同你一起,為了你規劃出的新世界而努力,這才是所謂承擔大任之人應當做的。以武服人,這固然簡單,但難道不是最偷懶的舉動嗎?大多數時候,想走捷徑都只是在繞遠路罷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鼬,你以為,你的責任和目标,都只和自己相關嗎?”

這也未免太過自大、狂妄,太過自私了。他聽懂了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姐姐。

高空中的風終于驅走了雲團,明亮的陽光重又灑滿庭院。溫暖的風吹拂着他的身軀,暖洋洋的感覺鑽進他的骨血,在他鼓動的聲聲心跳之下近似灼燙。

他終于笑了出來,同時也流出了眼淚。無法制止的淚水不斷流過面頰,他卻只想擺脫模糊的視野,好看清她的臉。

“姐姐……”他拼命壓制着聲音中的哽咽,惶然地請求她,“你不要死……”

只一瞬間,陽光燦爛的庭院成了黃昏,如血殘陽籠罩着世界。

“你不要死……”

忽然之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也确實成了那個還沒有太多力量的小孩子,抓着姐姐的衣袖,伏在她膝頭失聲痛哭。

那個人的手掌拂過他的後背,柔和,卻也充滿力量。

這是他的姐姐,可以讓他抛下一切顧忌、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在她懷中順應本能哭泣的……姐姐。

“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

就像一個真正的幼童那樣,因為害怕而嚎啕不止,任性地要求大人給予明明不可能給予的東西。

“鼬。”

她的聲音聽上去如此渺遠,如同隔了夢境,隔了回憶,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冬雨。

“你曾害怕死亡嗎?”

不……能讓他害怕的,從來不是死亡本身。

“我很害怕。”

然而她的聲音卻帶着淡淡的笑意。

“曾經有人跟我說,我必須要活得足夠輝煌。但‘輝煌’這個詞真是主觀,誰知道什麽是‘輝煌’?當上火影足夠嗎,還是必須要統一世界?”

“可我們忍者注定和動蕩為伍;未知生,先知死。鼬,你也是這樣的吧?”

是。那一年的屍山血海,成了他一生理想的開端。

“所以我決定了,我的人生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活。別人的輝煌與否,成功與否,都和我沒關系;我這一生,但求無悔。”

不知不覺,他擡起頭,悲傷地、近乎貪婪地凝視着她的臉。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坐在地上,只能仰頭看着她。然而姐姐依然是少女的模樣,低着頭,笑着給他擦眼淚。

這段對話是真實發生過的吧,在過去的某一個傍晚,在落日殘照的庭院中,在最終的時刻遠遠沒有到來之前。

“有些時候,人們不得不走上既定的道路。”

庭院長廊的邊緣開着幾朵蒲公英,她伸手摘下了一朵。

“即便再如何相愛,即便親如兄弟,即便并不願意,到了那個時候,離別也終究會到來。”她垂着眼睛,轉動手裏的蒲公英,“但是,鼬,記得不要太悲傷。”

她擡眼看過來,那一瞬間長長的睫毛輕顫,像一只蝴蝶振翅離開。

“也許,他們只是去了你看不見的地方。你要相信,雖然再也無法相見,但你們仍然抱着同樣的堅持,對現實和命運揮出手中的刀劍。”

可是淚水依舊不停地、不停地從眼眶中湧出。他一直看着姐姐,也看到更遠處的天邊滾來重重烏雲,一點點吞噬了抹着霞光的天空,帶來無盡的冷雨。

但她只是舉起了手中的蒲公英。

花香氣息忽濃,風鈴不斷搖動,她對着夕陽落下的方向吹一朵蒲公英,笑容那麽美。

“我們都要堅強地活下去啊,小鼬。”

眼淚肆無忌憚地流着。

“是,我知道的……姐姐……”

他伸出去的手微微顫抖着。世界開始升騰光點,如無數螢火蟲飛舞;在他指尖觸碰到她臉頰的前一瞬,所有景象都消散成捉不住的光點。

“……再見……姐姐……”

那些光點越飄越遠,再也不見。

******

心跳。呼吸。微弱的光線。

鼬醒了過來。

空氣中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窗外天色已暗,天花板上的燈沒開,只有不遠處一盞臺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除了他,房間裏還有另外兩個人的呼吸。

“醒了啊。”

這個聲音是父親的,但又比記憶中父親的聲音更多了沙啞。

“……是。”

這裏是木葉醫院,而且看上去是單獨病房。短短一年時間,他竟然住了兩次院,這樣想的話,會覺得自己真是弱啊。

也真的很弱,不是嗎。

他跳下床。

“醫生說你這兩天最好多休息。”

父親淡淡地說,卻沒有回頭看他。他正站在窗邊,臉朝向木葉的夜景;燈光折射在他臉上,鼬能很清楚地看到父親下巴上青青的胡茬,還有他隐約凹陷的臉頰。

鼬沉默地看着父親。

“是。”

“你沒什麽別的要說的了嗎?”父親回過頭,“那我就回去了。美琴還在家裏,佐助在陪她。”

父親年紀不大,只是因為不茍言笑才總是讓人忽略他的年齡。然而在黯淡的燈光中,鼬發現父親驟然老了不少,每一絲肌肉都繃出了新的皺紋。

“是。”

父親向外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說:“止水在外面。”

鼬什麽都沒說,只是握緊了拳頭。

門“咔噠”幾聲。

這個寂靜的小空間裏依然有兩個人的呼吸。除了呼吸以外,什麽都沒有。門口的人沒有走過來,鼬也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最終打破寂靜的是止水。

“鼬……”

腳步聲。

鼬驟然咬緊了牙。在止水的手快要搭上他肩膀的剎那,他猛地轉身,用全部的力氣揮出一拳!然後,第二次,第三次……

狹小的空間成了他們的戰場。誰都沒有說話,但誰都沒有留手;黑暗對他們毫無阻擋。鼬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次攻擊的軌跡,還有即将到來的招式的預兆。

而這種“清晰”更讓他痛苦。

呼——呼——

“你身體還沒恢複,最好不要動手。”

止水的聲音如此平穩。但說完這句話,他沉默片刻,走到鼬的面前。

“但是,如果你堅持的話。”止水說,“請便。”

鼬直視着他。他從小就不喜歡紛争,更不會主動對人動手,何況眼前這個是他的至交好友。

止水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嘭!

友人重重砸落到地面;以鼬的視力,甚至能看到止水唇角被打出了血。但是他沒有絲毫悔意。

他感覺自己像一座空心的石像,裏面注滿了結冰的水;任何東西都無法喚起他心中絲毫漣漪。

“為什麽?”他問。

太陽穴突突地跳着,頭隐隐作痛,但這疼痛反而讓五感更加清晰。他能聽到心跳聲、門外走廊上的雜音、隔壁病房的動靜,還有外面街道上隐隐的說笑聲;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不知從何處來的花香;一滴汗滾落他的下巴。

“那是……”

他的聲音在四周的牆壁上撞出冷冷的回音,疊在一起形成更加冰冷的金屬質感。

“……姐姐的眼睛。”

止水從地上爬起來,揩了揩嘴角的血跡,但揩不掉那一塊青紫。他的表情絲毫沒變,平穩又堅定。

“這是明月拜托我的事。”止水說。

“那是姐姐的眼睛。”鼬重複了一遍,氣息已經有了隐約的不穩。

“她早就做好了準備。”止水說,“萬花筒寫輪眼随着使用次數的增加,會被逐漸封印,到最後會完全失明,只有融合至親的萬花筒寫輪眼才能破除封印。明月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

“所·以·我·說·了!”他終于無法忍受地吼了出來,“那是姐姐的眼睛啊,止水!!”

憤怒在他體內燃燒;但連憤怒的火焰也是冰冷的——冰冷,而且虛弱。

止水的表情就像是他根本沒聽出來鼬的憤怒和悲傷一樣。

“鼬,你的萬花筒寫輪眼剛剛才開,又馬上進行了眼睛融合的手術,現在正是最需要休息的時候。”他說,“稍微吃點東西就去睡吧……”

嘭!

鼬死死盯住面前的好友,憤怒得連握拳的手都在顫抖。止水側着臉,眼睛落在陰影裏。

“姐姐她才剛剛死去……不,連屍體都沒看到的死亡,叫什麽死亡!”鼬劇烈地喘着氣,“姐姐的眼睛給了我,那她怎麽辦!你……”

嘭!

鼬的話也戛然而止。被揍的地方很痛;那痛楚就像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毫無重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就是這麽猛的一下,把他從那種虛無的、空洞的、茫然的幻境裏拉回現實。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軀體重重砸落在現實的土地上的聲音。

然後真實的絕望和悲傷海水一樣将他淹沒。

但反映在他實際的舉動上,鼬只不過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那你要我怎麽辦!”

反而是止水的平穩被打破。他驟然提高了聲音,上前一步緊緊揪住鼬的衣領,任燈光照亮他發紅的眼眶,還有同樣血紅的眼睛。

“明月死了,死了你不知道嗎!她和通靈獸的血契都解除了啊!!”止水吼道,“她知道自己會死你懂不懂,所以她才拜托我!!我要怎麽辦,你要我每天都看着那個封印了她眼睛的卷軸是嗎!!你以為我很好受嗎!!”

……是,就是這樣。那份血契已經轉移到了他的手上,就像她的眼睛也融進了他的眼眶一樣。

鼬動了動手指,幾乎想去摸一下自己的眼睛。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甚至産生了一個很天真的疑問:那雙常常笑意流轉如月華的眼睛,怎麽能消失在自己身上呢?

但他終究什麽動作都沒有。

止水松開手,捂住臉。“抱歉,鼬。”他聲音沙啞,苦笑着,“我以為我可以像她一樣安慰你……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窗戶開着,冷風吹進來,卷進一片枯葉,“啪嚓”打在地上。對面的燈光閃了閃,消失了。夜已深,活着的人也該睡了。

霜色的月光照在窗臺上。

鼬安靜地望着那一小片朦胧的月光。

“很晚了。”他突然說,音色成了他素日慣有的冷靜克制,就像剛才的激動是幻影一般,“止水,你回去吧。”

不等止水回答,他就走回床邊,而後将被子一掀,重新躺了回去。被子被他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了頭。鼬閉上眼睛,複又睜開;他翻了個身,面朝窗戶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地繼續凝視那片月光。

腳步聲。門關上的聲音。止水離開了,房間裏只剩他一個人。

月光沉靜又溫柔,一言不發,只是淡淡地充斥在他的視野之中。鼬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終于閉上眼睛,小心地呼出一口氣。冥冥之中,仿佛有誰低頭輕柔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又将那個很醜的玩偶塞到他懷裏,騙他說,只要抱着玩偶睡一覺,就什麽都好了。

如果……那個玩偶現在能在他身邊,就太好了。

但是,就算沒有,就算什麽都沒有,他也依然能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會沿着他的道路、朝着他的目标,一直走下去。

他會堅強地活下去。他當然會堅強地活下去。

他是宇智波鼬。

——假如真的有一個地方能供逝去的人繼續生活,那麽姐姐,希望重逢的那一天,我不會讓你失望。

黑夜總是會降臨,長夜總是顯得漫漫無盡,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那一輪照亮黑暗的明月,是真的很美。

無論他今後身在哪裏,無論他的道路通往何處,他都會牢牢記得這一點——

所有他生命中的黑暗,都已經被一個人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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