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最後半日

阮漁被人帶去了基地,住進了一個舒适溫馨的房間,那是特意為她布置的。

她太累了,洗漱吃飯過後,直接睡了過去。

睡死了過去,一連兩天都沒醒。

衣物、髒污等都被收集後送去檢驗,大家本來想詢問阮漁發生了什麽,但注意到她情緒瀕臨崩潰,也就暫時罷了。

可從這些東西檢測出來的結果,已然令基地的人感到觸目驚心。

阮漁換下的衣物上,檢測到了泥土、火藥、植物、動物殘渣還有……人的鮮血與碎肉。

她身上的血包括了各類血型,還有動物的。

給阮漁佩戴的簡單醫療儀器顯示,她的身體各項數據都有了猛烈波動後的态勢。

阮漁在入睡之前的餐食中,推開了肉類、紅色、糊狀物。

她看了一眼,然後淡淡地移開了視線,拿着手裏的饅頭換了張桌子。

卓顏注意到後,立刻讓人撤了這一餐,換了清淡的素食。

所有人憂心忡忡。

他們意識到了一點——阮漁,有了PTSD。

她消失的這段時間,很可能經歷并不算好。

甚至可謂是殘酷。

謎團凝結成烏雲,在基地上空飄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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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在等待阮漁的蘇醒,也在觀察她頻繁波動的睡眠數據。

阮漁一直在沉睡,可她的睡眠質量不容樂觀。

卓顏因為與她擁抱過,也被單獨檢查了一番,後來發現并無問題,這才解除了警報。

——

陳勉苒看着監視器,裏面的人還在睡覺,床上拱起來了一坨。

二十四小時監看,他們害怕阮漁出現什麽意外。

“還沒醒嗎?”他皺眉,“這都多久了?”

折小霜回答:“49小時13分鐘。”

陳勉苒:“得讓她起來吃點東西。”

正說着,就見屏幕中的人動了動。

靜止片刻後,阮漁穿着睡衣坐了起來。

她擡頭,看了眼監視器的位置。

然後低頭,從床邊下去,光着腳踩在了地毯上。

室內的空氣很清新,帶着淺淺的安神香味道,似乎是怕她睡不安穩。

阮漁确實沒睡好。

漫長到沒有感覺的睡眠裏,她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做噩夢。

一會兒是五歲時候的綁架,一會兒是剛到末日時的膽戰心驚,一會兒是夏青的死亡,一會兒是整只部隊上百人的血戰……

太累了,累到她沒覺得自己在休息。

阮漁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

客廳裏,卓顏抱着毯子在睡覺。

阮漁對卓顏的态度、她回來後只喊了卓顏,這些都說明她是信任卓顏的。

因為消失又出現後的崩潰狀态,羅闵等人擔心刺激到阮漁,就讓卓顏跟她一處待着,就近照顧她。

這會兒,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警覺的卓顏立刻醒了過來,下意識地看向了左後方。

“你起了?”卓顏驚訝,将身上的毯子掀開放下。

阮漁朝着外面走了走,找了水壺和杯子,給自己倒了白水。

太渴了,她連續喝了三杯。

卓顏走到了她身邊,小心地觀察阮漁的神情。

阮漁喝完水,從睡衣兜裏掏出來了一個黑色的U盤。

“把這個給他們。”她說,“看之前,做好心理準備。”

卓顏接過後,阮漁無精打采地又轉了回去,去卧室繼續睡覺。

她不太餓,因為不是很想吃東西。

她餓了,但她不想吃東西。

卓顏手裏拿着U盤,靜靜地看着阮漁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啪”的一聲,卧室門關閉。

卓顏低頭看着手裏的東西。

她覺得,阮漁不太對勁。

太冰冷了,冷到與之前截然不同。

——

阮漁用積分從系統那裏兌了個U盤,裏面是她掉入末日浩劫時期的全程記錄。

系統在與她相處的時間內,內部一直有存檔,這份記錄只需要調出來複制過去即可。

視頻很長,近87個小時,三天半的時間。

全程以一種上空俯瞰的視角,拍攝着阮漁的一舉一動。

于卓顏來說,阮漁消失了一小時三十分鐘,他們許多人也以為阮漁經歷了這麽長的時間。

可是看着這個漫長的進度條,他們才知道,原來她經歷的時間是那樣的長。

一小時三十分鐘,對上的是三日半。

最初的最初,是她出現在了一個新的環境裏。

她蹲在那裏,腳下踩着殘肢,整個人害怕到發抖。

她站了起來,發現周圍是屍山血海,無人生還。

她尋找着遮蔽之所,在山洞裏過夜,遇到了變異的野外生物。

她利用系統給出的東西,殺掉了想殺自己的變異動植物。

她在那裏待了三天。

然後,她越過了一座山,進入了另一片曠野,看到了連血都未曾幹涸的戰場。

她親眼看着幸存者死在了自己面前,就算其中一人已經被她治好了,可這人依舊死了。

從第一幕開始,觀看的衆位就已經屏住了呼吸。

他們看着那殘酷的場景,難以想象阮漁居然活着回來了。

“怪不得她的情緒不對勁……”

卓顏的手指緊緊地摳着筆帽,想到了阮漁剛回來時候的樣子。

阮漁活在末日終結後,連其後的大動蕩時期都不曾經歷過,十二大洲政權建立,目前處于穩固狀态,局部戰争時有發生,整體卻是和平寧靜的。

滄蘭洲不是最強的大洲,但護持着人民安穩度日,這裏很安全。

就算是将一個經歷戰争的老兵放到她去往的地方,都不一定不會對其産生影響。

而阮漁,只是一個在安逸社會生長了二十二年的青年。

她摸過槍,在打靶的時候。

她也瀕臨過死亡,在五歲的時候。

可她沒去過戰場,不知道這種地方的可怖。

文字、畫面,永遠沒有親身經歷的感受深刻。

他們這些只是以俯視角度觀看阮漁在那樣情景中度日的人,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

而畫面上,進度條只是在七分之六的位置。

也将要進入最慘烈的位置。

遇到了兩個人,可他們都死在了阮漁面前,她靜靜地坐在地上,沒有任何動作。

在又一批食腐鳥到來的時候,她擡頭,看向了半空。

視頻裏沒有系統的樣子,只能聽到它與阮漁的對話。

它說你無法改變這一切。

“他們是前哨。”

“我來的地方是先頭部隊的分支,這裏是另一個,主力還在後面。”

阮漁翻身上了飛行器,俯卧在上面。

“我去找他們,我去告訴他們這裏的危險性。”

如果這裏死去的人無法把這個消息帶到後方,那麽,就讓她去。

“你騙我,我不相信。”

“我不信,改變不了。”

她低空高速飛行,一路上不閃不避,靠着系統給出的自動保護機制,徑直地撞上鳥獸、植物。

在最初的時候,阮漁會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後來,她睜着雙眼,不躲不讓,一蓬裂開的東西在她前方綻放。

唯有在山石面前,她會調高了角度,從上面繞過去。

速度太快了,這段視頻中的畫面看不清楚內容,只有阮漁和周身模糊的場景。

她不清楚到底是哪個方向,但她可以去找。

根據寧安基地的方位,她在剛才那個地方與之連線的周圍來回地找着。

阮漁的方向感一直很好。

離得近了,就能聽到聲音,阮漁換了角度,朝着那邊飛去。

直到,她看見了一條沒有盡頭的綠色車隊。

系統見她意已決,并未出言勸阻。

阮漁完全沒有猶豫糾結,她徑自朝着車隊沖了過去,收到了厲聲警告。

看着戒備森嚴的隊伍,阮漁停了身下的飛行器,長時間快速飛行,僵持的姿勢,讓她的肢體無法動彈。

有人警惕地持槍走了過來,遠遠地問她是誰。

阮漁正想着要怎麽說的時候,異變陡生,四周地動山搖,地面裂開,有車子傾斜着朝裂縫倒了下去。

那個來質問她的人腳下也有了一條長長的縫隙。

阮漁立刻駕駛身下飛行器朝他飛了過去,伸手拽着他肩膀,借勢将他帶了起來。

這人反應極快,看出阮漁想救他,馬上就将身體強勢扭了一下,落在了阮漁給他空出來的位置。

兩人勉強待在這個小小的飛行器上。

阮漁頭都沒回,帶着他朝半空飛去,看到下方對準自己的槍口,她壓根沒理。

“最高權限的是誰?我需要你們知道,息平野出現的大批變異動植物不是三級,而是DTR實驗室的核心變異生物。它們不是受到二次感染才變異的,它們本身就是變異源!”

末日期間劃分了五個級別的變異生物,核心變異單獨列出,不在這級別之內。

男人:“什麽?!”

他警惕:“你怎麽知道?你到底是誰?你身下這東西又是怎麽回事?”

阮漁知道自己無法取信于人。

猛然間冒出來一個奇怪的陌生人,說着驚悚的話,還沒有任何證據,任憑誰都會質疑的。

就像當初她将系統一事告知阮白的時候,如果沒有這個哥哥居中,基地也不可能會相信她的話。

“我來自八百年後,你或許不信,但我剛剛在西北方遇見了兩撥你們的人,他們都死了。其中兩人還是死在我懷裏的。”

阮漁:“你們沒有通訊器嗎?你身上沒帶嗎?現在就聯系人!”

男人猶自懷疑着。

阮漁:“你看到這片地動了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之後肯定會有大批核心級別變異生物出現,你們準備的人手和武器只是針對三級,前哨至今沒有回應,二批三批的人也沒回來。”

她厲聲道:“你還要猶豫嗎!”

男人咬咬牙:“電磁風暴昨日出現,銀尾星最近磁場不穩,所有通訊器全部失靈了。”

阮漁帶着他繞了回來:“我把你放下去,你要去跟誰說這個消息?指一個位置。”

男人幹脆果斷:“那裏。”

阮漁帶着他過去,直接跟着男人從飛行器上翻到了車頂。

他們離開了這片陷落的區域,趁着還有機會的時候。

有一輛車子消失了。

五十多年的末日,到了後期,武器制造緩慢,大批生産線被破壞,能組建出來少數幾條用以籌備現在的裝備,已經是很不錯了。

阮漁被人看着,飛行器被收繳,她坐在角落,安安靜靜地看着狹窄車內的十數人。

沉默中,阮漁問:“你們有沒有人認識,這樣的人?”

她手裏出現了兩張照片,就像是變魔術似的。

周圍的人驚詫萬分。

但他們都朝着照片上看了一眼。

有一人出聲:“黎淩和夏青……黎淩,死了嗎?”

照片是系統給的,截取了它記錄裏的畫面,其中男人黎淩滿身是傷,女人幹幹淨淨地睜着眼睛。

“原來叫黎淩和夏青……”阮漁低聲重複。

“喂,你還沒回答我,黎淩是……死了嗎?”

阮漁反手将照片收了起來,沒有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問話的人僵住,難以置信,又覺得早晚有這一天。一時間,眼中的悲傷很複雜。

“你真的,”一道細細的聲音響起,“是從未來來的嗎?”

阮漁看向那人:“嗯。”

“末日結束了嗎?”

“什麽時候結束的?”

“變異生物全部消滅了嗎?”

“以後是什麽樣子的?”

阮漁一一回答。

直到車子停下,有人帶着她朝指揮官走去,阮漁有了将一切都和盤托出的機會。

這個時候的阮漁以為,她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然後她看見變異生物結成了群體,自遠方朝他們而來。

這是一場血戰。

有人拉着她跑,有人張開雙臂站在她身前。

系統保護着她,卻無法将身邊的人罩進來,阮漁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死去。

就像是五歲的時候,她看着一位武警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阮漁動不了了。

她拼了命地拿着那把刀向前沖,她死不了,再怎麽樣都死不了。

但她太渺小了,沒有用。

一切都遵循着歷史中發生的脈絡向前,她是一個見證者,将這份只有結果沒有過程的息平野戰役,刻入了心裏。

——

會議室內寂靜一片,落針可聞。

空氣濃稠得像是帶着刃的刀子,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心上。

沒有人說話。

——

他們在不眠不休地看視頻的同時,阮漁這三日過得勉強還算可以,起碼恢複了體力和精神。

她吃了飯,喝了水,出去曬了太陽。

盡管,她見不得吃不了肉、糊狀物、鮮血、紅色……

幾日前,在基地這邊洗漱吃飯,就有人發覺,阮漁似乎患上了PTSD。

與她小時候的不一樣,她的反應更像是經歷過戰争。

原來大家還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他們都知道了。

阮漁摸着身邊躺倒的白色小貓,軟綿綿的,觸感溫熱。

她看着夕陽西下,枯藤老樹是安靜的,不會抽冷子甩她一臉。

地面也是平坦的,不會突然間裂開。

更沒有變異動物扒開了地皮爬到她腳邊。

——

看了視頻的,全都病了。

陳勉苒幾位經歷太多,他們也曾在外執行過任務,見到過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留下的後果。

但他們依然受到了影響,只是相對來說比較輕微。

與之相比,阮漁只是剛回來時候崩潰了一小會兒,後續居然能吃得下東西、睡得了覺,現在更是淡然地獨自一人待着,不崩潰、不大吼大叫、不驚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應該睡不着,夢裏都是恐怖的回憶;吃不下飯,因為太難受犯了惡心;情緒激烈,短時間內受到了超過人體承受能力的沖擊。

可她都沒有。

阮漁看着小心翼翼來詢問自己的人,手裏的筆停了下來。

她正在做心理測試,也在回答問題。

“因為,”她笑了笑,沒有絲毫溫度,“我讓系統把情感阈值調到了最低。”

阮漁在某個選項上打了個勾。

——你是否不斷地重複出現經歷過的創傷事件的回憶、想法和影像?

在那日吃飯差點吐出來的時候,阮漁就讓系統調過了。

不然,她吃不下去,也睡不了。

她更無法進行思考。

這幾日,阮漁一直在想,為什麽會突然被送到以前,又被送了回來?

不是系統做的,那還會是誰呢?

她綁定系統,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還是說,一切都是星河搞的鬼?

你是最後的大boss嗎?阮漁問。

這是你的陰謀嗎?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無利不起早,你埋的到底是什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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