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幾年前的自己,就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安晉臣動心的吧?
月光逐漸變得暗淡,整個天際正在經歷破曉前最後的黑暗。刑蔚在床上睜大眼睛,越是回憶,越是無法入睡。
「嗚嗯……」身邊的安晉臣,突然開始掙紮着左右翻騰起來,刑蔚忙推了推他,醒過來的安晉臣的眼神愣了愣,眼神漸漸恢複清明,他輕聲說:「我剛剛……好像做了噩夢。」
「你沒事吧?」刑蔚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要緊的。」
眼眸微微下垂,嘴巴抿起,十年後的安晉臣的笑容,似乎一直是這樣淡淡的,感覺十分內斂,卻莫名其妙地勾人。
噫……不要這樣笑好嗎?刑蔚的心馬上漏跳了一拍,感覺自己就要把持不住了。
畢竟剛剛回憶了那麽長長的一段過往,現在看着現在眼前的人,感覺更違和了。明明是小安,卻又不是小安……本來見了小安就不淡定,加了這份陌生感,更容易心跳臉紅。
「你怎麽醒着,睡不着嗎?要不要我去給你泡一杯安神的飲料?」
「啊,不用麻煩了,」刑蔚忙說:「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
「以前?」
「嗯,對你來說,那應該算是以前的以前了吧。呵呵,沒什麽的,就是我們剛遇到的時候發生的那些事情。你不用介意我的,我想着想着就失眠了,我一般很少這樣的,你先睡吧。」
安晉臣搖了搖頭,微笑道:「既然你睡不着,我就陪着你啊。」
……真的麽?
好……好貼心啊!刑蔚耳根又是一紅。
安晉臣坐了起來,打開了橘黃色的臺燈,并伸手到床頭點起了一盞香薰燈。淡淡的玫瑰混合着薰衣草香味,瞬間彌漫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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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精油,催眠很好用的。我睡不着的時候就會點,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就會想要入睡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目前的刑蔚可是越來越精神,絲毫沒有困倦的感覺。
「無聊的話,要不要看一看相冊?」
相冊?刑蔚一愣:「誰的相冊?你……的嗎?」
當然要看!小安小時候一定很可愛!不過刑蔚瞬間又想起,安晉臣是孤兒,小時候的相片屈指可數,又怎麽會有相冊?
「是我們的。要看麽?」
「我們……的?」刑蔚登時如同打了雞血一樣:「當然要看要看要看!我們……我們的相片?也就是說,我們後來和好了?我們和好了對不對?太好了太好了──呼──」
「……」安晉臣似乎是無奈地搖頭笑了笑,打開窗上面的廚子去找相冊。留刑蔚一個人在床上雀躍。
不過……當然是和好了的吧。要是就那麽分手了從此陌路,那麽他兩年後出事,安晉臣也就不會太傷心太難過了。
唉……這樣想來,倒還不如不和好算了,那樣……小安現在就不會是這幅樣子了。
不過,刑蔚又不明白了,當時發覺了真相的小安是那麽生氣,那個大雨天裏面歇斯底裏痛罵他的樣子,刑蔚至今記憶猶新。在那之後,整整半年,安晉臣幾乎連面都沒讓他見,可謂是道歉無門、補償無門,以至于他很想知道自己後來,究竟是用了什麽樣的方法乾坤挪移讓安晉臣回心轉意的?
愛的力量?苦肉計?深情感化?死纏爛打?這些招數他這半年都試過了,幾乎絞盡腦汁,可并沒有一個有效的啊!
大概……是安晉臣大人有大量吧。
「在這兒呢,這些都是我們在一起拍的,」這時候,安晉臣抱着一大摞朱紅色的影集坐回了床上:「這些,我都把它們放在床頭上面的櫥櫃,睡不着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翻看。」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習慣……刑蔚心中默默這麽覺得。沒事就看這個,這不是越看越走不出來麽?而且……
「這麽多?」
「是啊,這本是芬蘭和瑞士,這本是奧地利,這本是英國,這是你二十二歲生日的時候,那天晚上下了雪……」
我湊過去,看着安晉臣一頁一頁地翻過那些照片,照片裏面是各地的美景,雪山、松林、湖泊、莊園,每一張照片下面都加有書簽,詳細記錄着時間地點和當時發生的事情。這些照片,對安晉臣來說是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回憶,對刑蔚來說卻都還是還沒有經歷的新奇旅程。
「是苔原帶哎──我一直想去的,結果我們真的去了啊?果然好美啊,但是應該很冷吧?」
「啊!還真的是短發耶!我後來真的把頭發剪掉了呀!為什麽?」
本來挺寶貝這長頭發的,結果之後居然還是剪了!所以很多年前和安晉臣合照的那張照片上面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短發家夥,果然就是他沒錯了!
「因為……」安晉臣有些尴尬:「因為我說讨厭,像女人似的。」
刑蔚很是委屈:「我哪有像女人──!」
「不過是當時随口說的氣話而已,怎麽想到你就當真給減了。」
啊……我的頭發剪得好冤。刑蔚心說,看着照片一頁一頁翻,忽然又發現一件事情:「咦咦,怎麽看來看去不是景物就全都是我的照片啊──你的呢?」
「我?」安晉臣頓了頓:「我負責拍你啊!」
「那我就沒有拍你嗎?整個旅行全部是讓你拍的我?暈死,我什麽時候養成那麽自戀的毛病啊!奇怪了……我應該很想要拍你才對啊,而且肯定會拍很多很多,居然一張都沒拍,真是……」
「不過,這下面的書簽上也全都是我的筆跡哎,」刑蔚看着那些書簽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笑道:「寫了好多,都跟日記似的了。」
「……那時候你突然變得很熱衷旅游,滿世界亂跑,而且無論走到哪裏都帶着相機不停地拍,還全部洗出來用心記錄裝訂成冊。我現在……終于明白原因了。」
又是一劍穿心。安晉臣時不時冒出來的一句,總能讓刑蔚瞬間開始良心不安。
「……是啊,那個時候的我……應該已經來過了這裏,知道了将來會發生什麽,知道了結局不可能是很好的,」刑蔚讪讪笑了幾聲:「是啊,奇怪了……那我為什麽還要拍下這些呢?」
不像自己的性格啊。既然知道自己會死,留下來這些東西的意義是什麽?讓安晉臣睹物思人心裏難受?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但是……我卻明白……你的心情。」
「哎……?」
「你通過這個相冊,想要傳達給我的東西。」安晉臣有些苦澀地揚起一抹笑容,從相冊裏面拿出了一張照片,翻了過來。
照片的背面,刑蔚認得出那是自己的筆記。上面寫着,小安,我最喜歡你,無論在生命中的任何時間。
「每一張照片的背面,都寫了同樣的話。說實話,這些東西在這幾年算是給了我不少寬慰。」
安晉臣說着,将那相冊像是什麽珍寶一樣地抱在了懷裏。
寬慰……那真的是寬慰麽?
哪裏有寬慰?明明是讓你睹物思人,讓你像現在這樣過了八年還對我念念不忘!這絕對不是寬慰,這是自己的自私,這是自己的自私以紀念的名義将獨占欲建築在這個人一輩子的痛苦之上!
刑蔚忽然感到一陣無力,撫了撫額頭:「呵呵……我真是個過分的人……」
「這樣的東西,還是早點扔比較好吧──我現在就來給你扔掉!」
「你千萬別敢亂來啊,這些可都是我的寶貝!」安晉臣如臨大敵,連忙把所有相冊都搶進了懷裏:「我能夠拿來回憶你的東西本來就不多,這些照片比我的命都重要!你敢動他們──就算你是刑蔚我也和你拼命!」
「可是都已經八年了!你還留着這些東西有什麽意義?這樣束縛你,我死了都會覺得良心不安的!小安,你還年輕,你的人生還長,刑蔚并不該是你的唯一!這些東西,你想要就靠他們過一輩子嗎?」
「但是……你是。」安晉臣說。
「什麽?」
「你是……唯一的。」
刑蔚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小安,你……現實一點行不行?是不是唯一其實都無所謂了。事實就是我已經不在了,已經沒辦法給你幸福了,你還一味忘不掉,不是自己在折磨自己?」
他有一瞬間突然覺得,好像自己來到十年後的意義不是別的,就是來奉勸安晉臣的。作為一個年輕的、清醒的、有良知的刑蔚,來修正自己數年之後不知道發了什麽神經犯下的錯誤。
「不是啊,」安晉臣幽幽道:「怎麽能說是在折磨自己呢。能想着你的時候,我都感覺很幸福。」
「能感覺到幸福,你就給我笑啊!」
「我現在不是笑着呢麽?」
安晉臣并沒有變換表情,他的臉上确實至始至終帶着一抹淺淺的微笑。
「你笑你個大頭鬼了!你幸福個屁!我們不是沒交往過,你幸福的樣子我不是沒見過!你幸福的樣子絕對不是現在這樣!安晉臣是個多單純的家夥,自帶晴雨表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都看得見?我看得見你高興地時候頭上飄着小太陽,沮喪的時候頭頂上烏雲密布,沉浸在幸福裏的安晉臣是無論什麽感情都透明得像玻璃似的!而現在呢──小安,現在的你,除了強顏歡笑你還剩下什麽?」
「……」笑容終于消失了。
安晉臣深深看着刑蔚的眼睛,臉上沒有必然的喜悲,像是處于神游狀态,卻又明明不是。
「也許你說的對……我也許是在折磨自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一開始是心痛到沒有辦法,于是我等着麻木,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可是過了好久好久,還是不會麻木,于是我開始學會了享受這種持續的痛,後來漸漸……就變成了習慣,漸漸……我就真的享受起來那種感覺了。」
「刑蔚,你知道疼痛也可以讓人上瘾,讓人欲罷不能麽?」
……我不知道。
而且,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想法──也太陰暗了吧?刑蔚覺得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如今的安晉臣外表如常,甚至比以前要看着還要積極向上得多,可是內心卻像是一個龐大的黑色空洞,讓人靠近就遍體生寒。
我怎麽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一時間竟然沒辦法指出,更沒辦法勸解,因為無論安晉臣現在變成什麽樣子,自己都是罪魁禍首。
已經沒辦法說出「趕快忘記,不要再沉溺其中」這樣的話了,就連「對不起」,都覺得是那麽虛僞蒼白……
後來的我到底是怎麽想的?!到底是怎麽想的!!刑蔚又一次發現自己不能理解自己,留下這樣的東西──究竟是想幹什麽?!
好想跳過去拍死一兩年後的自己……
「好了,我只是說一說,你別那樣一副表情嘛,」安晉臣澀然笑道:「總的來說,我比其他人還是要幸運一些的不是麽?起碼……起碼八年之後,我還能見到你一次,真的……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刑蔚……你告訴我,」他說着,背對着窗臺蜷縮起來,頭靠上了刑蔚的肩膀,「這一次,你可以在我身邊待多久?」
「理論上,我每年最多……只能夠在別的時空待十五天而已。」
「十五天啊……這麽短啊……」
「短是短,可是跳躍了時空,我在原本的現實中也是要失蹤的,十五天都足夠報案成失蹤人口了。所以之前我為了避免麻煩,還從來沒有在某個過去或未來嘗試過夜呢,像這樣,絕對是第一次。」
「那麽,」安晉臣握住刑蔚的手,輕輕摩挲着:「我可以貪心地要求你陪在我身邊,待夠這十五天嗎?」
……對着這樣的微笑,我能說不麽?
刑蔚心中默默嘆了口氣,點點頭。
「太好了!」安晉臣一把将他熊抱住:「好!我要振作起來!從黎明之後,就還剩十四天了,必須好好利用這段時間才可以──這十四天,我要讓你很幸福很幸福。」
這十四天……我也要努力讓你釋懷才行……刑蔚心中默默說。
可是,這真的可能辦到麽?刑蔚不禁很沒自信。
總之,時間有限,看着辦吧……
第二天,兩個人不約而同都起得很早。一夜那麽久的失眠,基本上就睡了兩三個小時,刑蔚卻感覺完全不困,看看安晉臣,雖然按理說已經不再和他一樣是青春年少的體質了,倒也沒有困倦的樣子。
早餐又十分豐盛。安晉臣自制的火腿蔬菜三明治,加上煎蛋、牛奶和水果,讓刑蔚不知不覺又吃撐了。
「太不好意思了……一大清早就狼吞虎咽的。那個,明天的早餐我來做──明天一天的飯都我來做吧,老是麻煩你,太過意不去了。」
「好啊,」安晉臣笑道:「我很懷念刑蔚做東西的味道呢。」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還是很願意一輩子做給你吃的啊……嗚……刑蔚感覺自己又被安晉臣這種成熟溫和的笑容晃瞎了眼,從內心深處不淡定起來。
嗚……為什麽命就那麽不好?死那麽早幹什麽啊!死個屁啊!錯過了眼前這個人這麽美好的表情,真他媽虧虧虧虧虧──
話說,真的很想多看一看他這些年來的各種表情,各種樣子,要是能有什麽記錄的東西……
「對了對了!」刑蔚的腦子突然「叮」了一聲:「你隐退之前,還有發過別的專輯吧?我過來的時候,聽說你年後要發第二張的,那之後是不是還有別的?有MV吧?有錄節目吧?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
面對刑蔚粉絲般的熱情,安晉臣反倒有些無奈道:「不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可以以後自己慢慢看吧。」
「不行不行!不是說你的專輯一直發到2010年的麽?08年以後發的我就看不到了,所以不趁着現在還有什麽時候能看?」
「真是的……弄得好像你是我的粉絲一樣。」
「我本來就是啊!」那邊刑蔚已經跳去書架裏面翻碟片了,一邊翻還一邊激動着:「有哎有哎,一共五張──真的是完全沒有見過的新專輯耶!小安小安,我走的時候可以把它們拿走嗎?」
「……」
其實……努力想了一夜,倒也沒有想好這些天究竟應該做什麽。安晉臣嘆了口氣,就算想要把這十四天掰開來過,每一秒都流光溢彩,最終還是徒勞──總共不過十四天,那麽短暫,然後,一切就都是泡影了。
所以,也許就像很久以前一樣,一起窩在沙發上看看影碟也不錯吧。溫馨地、緩慢地,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些自己唱過一遍又一遍的歌曲,對于安晉臣來說都太過熟悉了,所以刑蔚欣賞畫面的時候,他就一直低着頭看他。刑蔚像貓一樣蹭了蹭枕在他腿上,這樣橫着看屏幕是他的習慣,安晉臣一直奇怪他為什麽都不會覺得難過。
「好聽,動感十足啊──不過,感覺小安的曲風變了很多,我記得你給我些那首『錯落』的那種感覺──還是比較自由而無拘無束,比較空靈的曲子──不過,也許是我過時了吧。」
「并不是,」安晉臣搖搖頭道:「其實……我也很懷念以前那種感覺。可是心境變了,寫不出來了就是寫不出來了,就好像你一直視為眼中釘的那個洛予辰,之前一直是走冷漠高貴的路線,後來可能是戀愛了吧,前幾年突然轉走溫柔風了,反響也挺不錯的。」
「啊?那性格很招人讨厭的混蛋居然還活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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