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果然……十年後……不該來的。

這一來,居然打破了小安對那段感情的幻想,讓小安對刑蔚這個人幻滅了……

不過,不過……

其實幻滅……也沒什麽不好吧。只有對自己幻滅,小安才可能從那段長久的迷障中走出來,才有再次獲得幸福的機會,不是麽?

所以,現在的自己,讓他失望才是正确的吧?雖然,雖然自己很不想,因為所有深愛着某個人的人,都不希望自己在那個人心中不再是完美的存在。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誰讓我已經不能繼續陪着你了呢?

「……對不起。小安,對不起。」

安晉臣畢竟沒有硬起心腸。刑蔚在他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聽到門鎖輕微哢噠一聲聲響。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安晉臣在門旁邊的牆角處坐着,并沒有擡頭。

「小安……」刑蔚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小安……你……你答應過我的。你知道我才二十一歲,你答應過,對于二十一歲的我,就算我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你也不會計較的……」

「……」

他想要伸手去抱安晉臣,可是手卻被安晉臣捉住,沒有讓他碰觸。

「我沒有生你的氣。」

你騙人,刑蔚心道。

「沒騙你,我是在氣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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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晉臣說着,卻兀自笑了,眼中絲毫沒有半分神彩。這表情在刑蔚看來非常詭異,像是苦笑,像是自嘲,又像是一種心灰意冷。可是接下來安晉臣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刑蔚預想中的對自己那不堅定的愛情的指責或者埋怨。

「是心虛啊……呵呵,完全是心虛啊。你沒有錯,是我自己心虛,才會去指責你。」

「……心虛?」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刑蔚完全弄不懂安晉臣想要表達什麽。

「因為……幾乎被你看到了真相,我害怕了。所以我……」安晉臣修長的手指用力撫了撫額間的溝壑:「刑蔚,你忘了麽?自己犯了錯誤從不承認卻常常反咬一口,把過錯歪理推诿到對方身上,我以前經常這麽做,你不是一直深受其苦麽?」

「……」是啊,打破了古董是「誰讓你一聲不響站在我身後」,弄丢了信用卡是「誰讓你要把卡交給我保管」,把電腦整癱瘓了是「誰讓你買了這麽不經用的東西」,安晉臣做錯事總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這種歪理的本事,每次都讓刑蔚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可是,為什麽現在,小安他會這麽說呢……

「刑蔚……你問我,我以前是否真的喜歡你。呵呵……現在,讓我告訴你真話吧。」

「我一開始接近你,确實并未抱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那張照片,因為記憶裏面你對小時候的我說過的那些話,你那時候告訴我,讓我長大後一定要去找你,說你會給我『所有我想要的』。我從來沒有嘗試過『擁有』的感覺,所以我從小就一直堅信着,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去找你。」

「也是這一份信念,讓我有勇氣度過很多艱難困苦,順利長大成人……」

「可是等我長大了,才發現世界這麽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也許……是緣分,也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吧──我居然在打工的酒吧老板的相機裏看到了你的相片,然後知道了你的所在,因為小時候的約定,毫不猶豫地飛去找你。」

「可是找到了你,卻發現你根本不認識我,同我許諾過的一切,都無法得到兌現。我當然不甘心,我抛下一切來找你,所以……在公司裏偶然聽說你喜歡男人。我就想,反正我長得也不算難看……于是……」

「……」于是,開始給我送花,開始了追求?

「……騙人的吧?」那個時候你送了我那麽多玫瑰花,那麽點微薄的工資,你寧可自己穿得破破爛爛吃得亂七八糟也要買花送我,可是那花,卻其實并不是出于真心?

「……對不起。」

「然後……後來那一次,我被人打了的那一次,你來了我家裏找我,不僅關照我,還讓醫生幫我修複了疤痕……那個時候,我想我是真的……對你有些動心了。」

「本來,也許我可以就這麽慢慢地,認真喜歡上你的。可是……可是呢……」

「可是後來,你對我太好了。」

刑蔚的心,突然産生了一種躁郁的感覺。安晉臣的話,都在敘敘陳述着許多實事,那些事情并不陌生,都是他們一同經歷過的,可是,刑蔚卻忽然有點害怕再繼續聽下去了。

因為他發現,很多事情的真相,都和他想象中完完全全不一樣。

「那個暴雨天,大概是我曾經最迷戀你的時候。那時你開了門,第二天我退燒之後還吻了我,我好高興。可是,可是你自從決定接受了我之後,立刻就對我很好,幫助我的事業、我的生活,你開始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寵溺我,哄我開心。」

「你知道麽?刑蔚,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呵呵……我應該很感動的是吧?我應該很沉迷的是吧?因為我從小就想着,要是有一個人願意對我那麽好,我一定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來回報他對我的好,就算為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可是,那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卻發現……呵呵,我自己,居然是一個那樣的人。」

「随着事業的發展,我開始小有名氣,有了金錢和榮耀,那時候我卻突然發現,原來我可以從你身上得到那麽多好處,原來有你在身邊,我什麽都不用操心,什麽都不用自己奮鬥,只要是想要的你什麽都可以給我,那我,為什麽不拼命地拿?」

「然後……處心積慮,患得患失,清醒地權衡利弊──就這樣,我竟然漸漸變成了自己最鄙視最看不起的那種人,因為害怕這一切都是一場短暫的美夢,害怕自己再跌落回那什麽也沒有的人生,所以我拼命地努力為自己積累就算沒有你我也可以擁有以至于下半生無憂的東西,物質、名譽、地位,那個時候的我,腦子裏面除了這些,就什麽也不剩下了。」

「我利用你對我的感情,獲得我想要的一切,并一直探測你的底線,卻發現無論我怎麽無理取鬧,你好像都對我始終如一,于是我更加肆無忌憚──貪婪和欲望能讓人瘋狂,那個時候的我,已經瘋了。」

「所以刑蔚,你問我,那時候我是否真的喜歡你,這就是答案。」

「或許,有過那麽一兩分的真心吧,但是除此之外,就全部都是僞裝的了。」

全部都是僞裝的……

「騙……騙人吧?」

不可能是真的吧,從他十七歲那年開始在一起,到他二十一歲……已經四年了。

在這四年裏,雖然別扭不斷,吵架,和好,分手,挽回,但他一直以為,一直以為──安晉臣那不是愛之深責之切麽?不是因為深愛着所以患得患失所以才會略顯神經質麽?不是因為知道對方會無條件包容所以才敢如此放肆麽?

他從沒想過,在他眼裏是這樣的事實,在安晉臣眼裏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找他吵架,是因為不喜歡他;無理取鬧,是要探測他的底線;神經質和暴躁,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騙人的吧?我不相信!」

這……這叫人怎麽相信?說過去四年裏小安對他的感情全是假的?就算是他本人親口說出來的──但是那四年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刑蔚也一直身在其中,那些明明異常真實的幸福、苦惱、糾結與提心吊膽,怎麽突然就都變成假的了?

「我不相信,你說的不是真的。」

還剩兩年,自己的人生還只剩下兩年。如果安晉臣連在一起的那四年都否定了,那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呢?想到這裏,心底忽然像是破了個洞,一陣寒冷。

「是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刑蔚,我根本不值得你對我好,就連最後的分手,你一定也不知道我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吧?」

「你覺得我在知道我才是老爸的兒子──金融地産大亨的少東的時候的時候,會那麽生氣,是因為覺得你騙了我,是因為我愛你所以忍受不了你背叛了我們的感情麽?」

「不是的。刑蔚,不是的。我只是感到憤怒,憤怒原來原本屬于我的東西就那麽好,我根本不用努力便唾手可得。我覺得可笑,那麽多年的苦難,那麽多年的掙紮,其實完完全全都沒有必要。」

「至于和你分手,是因為那時的你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如此而已。」

「刑蔚……」

安晉臣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個男人有着和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完美的身段,年輕的臉龐,甚至表情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悲哀而茫然,已經滿臉淚痕,卻全然不知。

呵呵,我是做過怎樣殘忍的事情啊……

只有看到他現在的表情,才能夠明白那是怎樣的傷害。

一次一次,層層疊加,總有一天會見血,會變得不能收拾。刑蔚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他溫柔到根本不會在背地裏面去舔傷口,他甚至完全察覺不到自己所受的傷,面對任何驕縱暴躁和故意的無理取鬧,他都可以無條件包容,且覺得理所當然。

當然……那是在他知道真相之前。

「為什麽……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是啊……為什麽要告訴他呢?安晉臣也想問自己。

「不是你自己問我的麽?」

是因為這麽長久的心虛已經再也掩飾不下去了,于是因為刑蔚的一個疑問,終于土崩瓦解了?刑蔚現在的表情已經清楚地告訴安晉臣,那只是一個随口問出沒話找話的問題,其實他卻從來不曾懷疑過他。

如果安晉臣想要掩飾,是完全可以掩飾過去的。卻選擇把真相和盤托出,讓刑蔚突然發現,他一直堅信不疑的那段戀愛,其實完全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

那時候的他,根本就不喜歡他。冷漠,暴躁,厭煩的表情,把他冷在一旁只有有事才去找他,不是性格使然。

絕情,費盡心思也無法挽回了,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喜歡他!

那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有過的幸福和甜蜜,也許刑蔚都還歷歷在目,可他卻從來都沒有珍惜過──以至于在失去後再想要找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全部都已經被遺忘徹底,而無從找起。

刑蔚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坐在了地上。像是苦笑了一下,擡起一只手用袖子不斷地抹,眉心糾結起來像是在強自忍耐,可眼淚卻仍舊不斷地掉落。

「是啊,是我自己問的……但是……」

「但是,小安,你怎麽可以……我寧可你騙我,也不要聽這樣的真相……」

「可是我一直在騙你啊……一直都在騙你,在你活着的時候,我一直都在騙你。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再見到你一次,我不想繼續騙你……我真的不想再繼續騙你了。」

「刑蔚,刑蔚……你別哭了。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錯,可是,你這樣哭,我好難受。」

「刑蔚……」

刑蔚努力地用袖子擦着臉,他也不想繼續這樣,他也不想讓安晉臣擔心。可是,眼淚就是不斷地掉,他甚至已經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哭什麽了。

是因為委屈那段他認為是真的,卻其實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感情,還是……覺得悲哀?因為兩人之間那無限循環的仿若詛咒一般的時間差?

他愛着他的時候,他一直在利用他;而等他想要去愛他的時候,他已經沉睡在大西洋冰冷的海底。

既然明明遇到的是對的人,為什麽卻總是停留在錯誤的時間?為什麽從來不可以在同一個正确的時間相愛,然後幸福地生活下去?

「這也許……都是有報應的吧……傷害了像你這樣的人,我這種人,一定是會遭報應的。」

「在你活着的時候,我并沒有真心愛過你,甚至于聽說你死了的消息,我也沒有什麽必然的感覺……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沒有反思,沒有後悔,什麽都沒有。」

「我是在你死了,很久很久之後……才……」

「才偶爾回想你在我身邊的時候,對我笑的樣子,才慢慢覺得,有些心疼……」

「覺得你對我那樣好,有些……不值得。」

「然後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想要記起曾經在一起的種種;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覺得身邊空蕩蕩的;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發現曾經一切,是裝的,卻好像也不是裝的,突然……突然覺察到弄丢了最重要的人,卻再不可能彌補,再也不可能挽回,然後天昏地暗……一切都變得不再有意義。」

「很奇怪……很奇怪的……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明明不在乎的。曾經,我明明就……完全不在乎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

「刑蔚……你別再哭了,是我不好……」

刑蔚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收斂情緒,反正他也一向不擅長長時間地陷入悲哀和低落,所以搖搖頭,然後嘆口氣将氣氛變得輕松,這樣的行為也不算太勉強。

「真是麻煩了,你這樣說,讓我知道了這一切,等我回去以後還怎麽面對過去的你?以前……我整天追着你,覺得你總歸會有心軟的一天……可是現在,都知道了你根本不在乎,不喜歡我,讨厭見到我,我還怎麽有顏面一天到晚出現在你面前招你讨厭呢?」

「你讨厭他不就可以了,」安晉臣輕聲道:「反正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去喜歡。」

「你是讓我去讨厭過去的你麽?」

「嗯……反正我也讨厭他。」

「噗……小安,這樣……這樣可不行啊,太狡猾了。」刑蔚卻突然笑了,一時間之前那樣緊張的氣氛,冰雪消融,他的身體也不再是僵在原處,而可以溫和地抱住安晉臣。

「如果讨厭了過去的那個他,我會更加喜歡現在的這個你的,本來就有些不能自拔了,還被你挑撥了和以前那個人的關系──小安,你太狡猾了,讓二十一歲的刑蔚愛上了現在的你,你很有成就感?」

「……」安晉臣顯然沒有期待刑蔚這麽快就恢複笑容,更別提這樣讓人詫異的表白了,他愣了片刻,遲疑問道:「你……已經不生氣了麽?」

「生氣又有什麽用呢,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比起糾結于過去,我更希望能夠好好珍惜現在與你相處的時間。」

刑蔚默默心道,畢竟,剩下的時間已經很短暫很短暫了。既然已經錯過了一次,兩次,那麽這好不容易不曾錯過卻注定短暫的第三次,絕對──絕對不可以再出錯了。

因為小安……現在的小安……

整理的井井有條的家,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人,冰箱裏新鮮的蔬果,高超的烹饪技巧,浴鹽、熏香這樣彰顯生活品味的東西,都給人一種強烈的錯覺──甚至于他如今表現出來的種種溫柔與平和,都會讓人覺得他成熟、穩重,這樣的人,沒什麽讓人可擔心的。

可是事實呢……

如果不是剛才,如果不是這一段的袒露心聲,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因為一句無心的疑問幾乎全盤崩潰,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他不斷地否定着過去的那個安晉臣,刑蔚也不會知道,原來小安其實還是過去的那個孤僻、執拗、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點點也沒有變。

他起先覺得有些陌生,後來漸漸為之心動的這個男人,這個十年之後溫和而有條不紊的男人,這個不再會跟他随便書脾氣的會照顧人的男人,不過是過去的那個孩子,在經過多年的孤獨、心灰意冷而虛耗出來的溫柔的表象而已。

因為總纏着他說話的那個人不在了,所以他變得沉默;因為會做飯給他吃的那個人不在了,所以他學會了自己做美食;因為;因為會無條件包容他照顧他的人不在了,所以他不得不學會包容別人,照顧別人。

因為不再會有人慣着他,不再會有人無條件縱容他的壞脾氣了,所以他終于變成了現在這樣──謙和、小心、敏感、溫柔。

可是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繼續驕傲下去。

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羽翼之下一樣,桀骜不馴地活着,冷漠而孤傲、堅強而高貴。雖然那個時候的安晉臣,心硬得像石頭一樣,可反倒是那樣的人,即使放着不管也能夠像野薔薇一樣綻放地絢麗,去主動奪取自己需要的營養,奪取自己想要的一切,甚至不惜蔓延過來,将人刺傷甚至逼入絕境。

我倒寧可是你将我逼入絕境,也好過像現在這樣。

雖然變得很溫柔,卻不斷地在否定,在後悔,在渾噩度日,迷失在過往的種種心酸,再也不會往前看,好像連去期待幸福的基本能力都失去了。

甚至于,就連現在──他就在他身邊,也仍然不能阻止他糾結于過去的那些事情。

「小安,那些畢竟已經過去了,過去好久了啊……」

真的太久了。從二十四到三十二,那麽好的年華,可以獲得幸福的年華,都被安晉臣白白虛度了。

「今後還更很長很久的日子呢……很多傷心的事情,就算忘記了也沒關系的。特別是關于我的那些事情……」

安晉臣似乎想要反駁什麽,卻被刑蔚堵住了嘴巴。淺吻,纏綿。

「小安,你要記得,你從來沒有拖欠我什麽。過去的事情,你不用自責,如果說從我們相識,到最終的結束,一共是六年,那麽我愛了你六年,你等了我八年,我還倒欠你的呢。」

「更何況,其實二十一歲的刑蔚已經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十年之後你還愛着我,曾經我對你的付出,每一分都值得。所以,請不要覺得我最後走得有多麽不甘心,一定不是那樣的,我一定是帶着對你的愛、感激和思念離開的,并衷心希望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獲得幸福。」

「……」

「所以,等我這次離開之後,別繼續等我了好麽,小安?」

「不能……只有這件事……不能答應你。」安晉臣喃喃道,低垂眼眸,已經默默又淚如雨下。

「可是小安,這輩子你欠我的都還清了。要是你再等下去,接下來,五年,十年,二十年,更久,那時候我欠你的,該怎麽還呢?」

「如果可以的話……下輩子還我啊。」

「……什麽啊……」刑蔚的眼睛也再度紅了。安晉臣,安晉臣,這麽往死裏面固執着,該怎麽辦……「就是……你這輩子欠我的下輩子還我啊!如果我這一生還剩五十年,如果我可以再等五十年,是不是來生就可以換得你好好留在我身邊五十年?若有來生,我一定可以學會珍惜你,若有來生,一定……一定可以……」

天……該怎麽辦……對于這樣的人……該怎麽辦?

真的……好像是詛咒。愛上惡魔的天使,空有翅膀卻永遠不能夠飛離天堂,那漆黑的深淵就在眼前,卻即便折去雙翼,也近不了一步。

自己,也是一樣。

空有着跳轉時空的詭異天賦,明明已經來到他的身旁,可面對着既定的結局,卻想盡辦法也不能夠逆轉。

明明……只是一步之遙。

那天晚上,刑蔚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這一段旅程結束之後,他回到了原先的時空,然後第二年他又跳躍到了未來。

這次是……五十年後的未來。

那時安晉臣已經滿頭白發。他們相對站着,空曠的天,層林盡染,耳邊風聲呼嘯而過,聽不到一絲一毫別的聲音。

那個人望着他,微笑。他還在等他,那麽久那麽久,一直在等。

刑蔚呆呆望着那人,心髒像是被利刃剜空一樣,絲絲錐心。

有些人匆匆忙忙度過了一生,有些人昏昏碌碌度過了一生,有些人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業,快意不羁。

那麽……倘若一個人的一輩子,都只是無盡的等待呢?

……他是流着淚被安晉臣搖醒的。安慰的擁抱并不能溫暖他冰冷的身體,因為……如果小安這輩子只能這樣過活,那麽他真是幾乎要有了即便變成喪屍也要從墳裏面爬出來的決心,實在過于死不瞑目,怎麽樣都不能甘心。

還有……十二天。

「仔細想想,十二天還算挺久的,小安,我們規劃一下吧。要留下美好的回憶才可以呢!」

安晉臣雙眼喂喂眯起來,莞爾笑道:「你有什麽想要的回憶麽?」

……不,其實我是想說,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不是給我……不過算了,都是一樣的,回憶也都是留給兩個人的。

「今天天氣好陰沉,有點冷呢。」

窗外烏雲密布,風聲凄厲,刑蔚瑟縮了一下:「這不好,感覺想要出行的話……這種天氣可能有些困難呢。

「是啊。天氣預報說今晚有臺風過來,之後半個月全市可能都要暴雨。怎麽,你的美好回憶,是想去外面?

「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在沙灘看一看海什麽的,」刑蔚歪了歪頭,嘆道:「誰知道居然要下那麽久的雨,看來只能待在家裏了。」

安晉臣卻忽然笑了:「笨。看海的話,也并不是只有這裏才能看。遠一點的地方不就風平浪靜了?」

「啊,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安晉臣起身,從床上面的櫥櫃裏又一次搬出了他那些寶貝影集:「這些地方,乞力馬紮羅山,塞納河,冰島,苔原帶,不都是你喜歡的美景麽?挑一個我們一起去吧,反正,還有足夠的時間,不是嗎?」

這些……這些地方……刑蔚望着那些照片上面異國的景致發呆,安晉臣卻突然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

「對了,別在這裏看,你剛才不是說冷麽?我們下樓去。我帶你看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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