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命懸一線
傍晚收工時,蘇北秦只覺眼前一片昏黑,與來時一般,官員吆喝着讓犯人們綁上麻繩,蘇北秦勉強站着,待出發時,手上的麻繩一拽,他一個踉跄,竟是險些沒站住。
魏大成握着鞭子從隊首走到蘇北秦這邊,一雙細小的眼睛在壓得極低的眉毛下看起來十分兇狠,他盯着臉色慘白的蘇北秦,一邊嘴角向上扯動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接着揚起鞭子,在蘇北秦身上抽了一下,這一下并不重,蘇北秦也沒有感覺到多少痛苦,但下一刻,他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魏大成哈哈大笑,對懶洋洋跟在後頭的官差道:“我還當這小子有多硬骨頭,你看,這不是朝爺爺我跪下了嘛!”
那官差皮笑肉不笑地應和了兩句,用靴子尖擡起蘇北秦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道:“悠着點罷,若是把他弄死了,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魏大成臉色陰郁下來,他将蘇北秦粗暴地拉了起來,呵斥道:“別裝死,走了!”
蘇北秦只覺太陽穴處疼得厲害,疼得他幾乎失去了意識,等他從疼痛中稍稍恢複過來時,已然身處那處狹隘擁擠的棚屋中,他躺在簡陋的床鋪上,棚屋中十分安靜,一個人也沒有。
他一面輕輕地呼吸,以免牽扯到胸口的傷處,一面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減緩疼痛,手指一觸到額頭,他便怔了怔,指尖觸到的皮膚燙得好似能蹦出火星,讓他瑟縮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看起來因着連日來休息不足,再加上各處外傷,讓他的身體徹底垮了下來。
他放松身體,重新躺了下去,眯着眼看着棚屋破敗的屋頂,這幾日經歷的事一件件一樁樁在腦海中被他縷析條分地拆解開來。
“看來武維揚并沒有那麽簡單。”他喃喃道,無論是這毗鄰無人寨的官府采石場,還是老人口中稱呼的老大,無一不顯示出,武維揚的這個無人寨在欽州的影響力要遠比他最初設想的大得多。
他覺得此時口渴難耐,一旦發覺自己正發着高熱,饑渴感便比以往還要放大數倍,讓人無法忍耐,煎熬得好似在油鍋上一般。
但蘇北秦仍舊一動不動,連一聲呻、吟都沒有,只因他明白,現下任何多餘的動作都只能平白消耗他的體力,讓他的身體愈發虛弱,因而他只是靜靜地躺在支棱着木刺草渣的木板床上,乍一眼看去,若不是胸口尚有起伏,像極了一具屍體。
四兒進門時便着實被這幅場景吓着了,他奔到床邊,惶急地推了兩下,“先生,先生?!”
蘇北秦不得不□□一聲,微微皺起眉,睜開眼道:“怎麽了?”
四兒見他醒來,頓時松了口氣,癟嘴道:“我還當先生你死了呢。”
蘇北秦哭笑不得,但此時卻連牽起嘴角都做不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感幾乎将他湮沒,蘇北秦動了動嘴唇,好容易才發出聲來,“水。”
他的聲音微弱至極,四兒倒是機靈,看他的形容便明白現下不是耽擱的時候,連忙先給他端來了茶水,笨手笨腳地喂他喝了兩口,急惶惶地道:“先生你可撐着些,我去跟老大說一聲,為你請個大夫來!”
說罷便一溜煙地竄出了屋棚。
蘇北秦閉着眼,才喝過水的喉嚨很快便又燒幹了。他一動不動,連蚊蟲在他身上嗡嗡作響也毫無反應,若不是胸口還略有起伏,真和死屍沒什麽兩樣。
當四兒将大夫連拖帶拽地拉進這簡陋的棚屋時,連一把年紀的老大夫也被蘇北秦吓了一跳。
“四兒啊,老吳我不是什麽妙手回春的神醫,可沒法醫死人肉白骨啊!”老大夫哆哆嗦嗦地道,回身便要往門外走。
四兒正要出聲攔他,老大夫卻在門口被人撞着了。
武惟揚一把拉住向後跌去的老大夫,不耐煩地道:“老吳,你打算上哪兒去?”
老吳好容易站穩了,擡頭看見武惟揚的表情,頓時打了個哆嗦,他揪着自個兒下巴上沒幾根的白胡子,苦着臉道:“這個,武寨主啊,這我真治不了。”
武惟揚擡了擡眉毛,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天真稚氣,口中說出來的話卻一點兒也不天真,“怎麽老吳,你終于也覺着活夠了?四兒,拿兩張草席來,把他們兩個一起丢到後頭松山崗上去。”
老吳手一抖,原本稀疏的胡子又被他拽了兩根下來,“別別,我再看看,再看看。”
說罷他苦着臉終于坐到蘇北秦身旁,正要将蘇北秦放在身側的手執起把脈,卻聽蘇北秦忽然道:“有勞了。”
這句話像是耗費了他巨大的氣力,一說完原本便微弱的呼吸幾乎到了弱不可聞的地步,老吳怔了怔,他原以為這人不但身上傷痕累累,血氣不足,還高燒不退,定然已經昏迷過去了,倘若救不過來,就這麽直接死了也毫不奇怪,卻沒料到這人竟然撐到現在都沒有失去意識。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那句細若游絲的“有勞”,老吳收起了不情不願的神情,仔細診了脈後,又小心地掀開了蘇北秦的衣服,輕輕摁壓他的胸口和腹部,如此一番細細檢查之後,他直起腰,長嘆了一口氣。
武惟揚靠在門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方才一直盯着蘇北秦□□出來的肌膚,那蒼白的皮膚上遍布着青淤紫痕,看起來十分凄慘可憐。
見老吳開始伏在桌上寫藥方,武惟揚便懶洋洋地道:“別讓他死了。”輕飄飄地留下這句話後,他便離開了。
四兒從一見面便十分喜歡這個俊秀的先生,此時也不跟着武惟揚,而是湊到老吳身旁,小聲道:“老吳,蘇先生要不要緊?”
老吳用筆杆狠狠敲了敲四兒的額頭,瞪眼道:“老吳也是你叫得的?喊吳老!”
四兒皮實,嘀咕了兩句,便又眼巴巴地瞧着老吳,老吳蘸了蘸墨,嘆道:“便是治好了又如何,好好一個孩子,就這麽折騰廢了。”
四兒琢磨了一會兒,眉眼舒展開來,興致勃勃道:“這便是蘇先生死不了的意思?”
老吳又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跟着武惟揚罷,一個兩個嘴裏都說不出好話來!這孩子便是救回來了,怕是也要落下病根,若是好好調養也罷了,跟着那個武惟揚,能得什麽好去?”
四兒撇了撇嘴,道:“這不是還有你麽。”
老吳冷哼一聲,他那硬黃紙上已然密密麻麻寫了一大串藥材來,看得人眼花缭亂,他一面寫一面道:“從今往後,他不能得風寒,平日裏不能快走,也不能做什麽重活兒,陰雨天時怕是腰腹和膝蓋會疼痛不已,必得有人給他用虎骨酒揉按疏通氣血。”
将最後一筆落下,老吳長籲了一口氣,神色憫然,“這孩子真真是可惜了。”
四兒将老吳的方子搶了過來,笑吟吟地道:“我去抓藥!”說罷便跑了出去。
老吳搖了搖頭,嘆息道:“沒心沒肺,都是武惟揚教的!”
他将桌上的東西收好,走到蘇北秦床邊,也不嫌棄那床鋪簡陋肮髒,坐了下來,仔細看了看蘇北秦的神色之後,從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瓶子來,小心地倒出一個棕褐色的小藥丸,掐着蘇北秦的下颚,将那藥丸壓在蘇北秦舌根處,喃喃道:“熬一熬罷,一定能熬過去的,不管怎麽樣,活着總比死了好。”
蘇北秦一直勉強維持着意識,他知道若是真的昏迷過去,說不定便再也沒有機會睜開眼了,老吳壓在他舌根下的藥丸,味道醇厚濃烈,随着藥丸漸漸融化,他只覺那股沉重的疲憊感減退了許多。
他抿了抿唇,費力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首先出現的是草棚的屋頂,他眨了眨眼,視線清晰了一些,這時卻聽身旁有人道:“別亂動,免得好不容易保住的一口生氣散了去。”
他微微側過頭,只見一位青衣布鞋的老先生正在草棚門口熬藥,他的神色十分愁苦,下颌處挂着零零星星的幾根胡須,看起來頗有些可憐。
這時四兒抱着柴火滿頭大汗地進來了,他将柴火扔在老先生身旁,氣喘籲籲地道:“老……吳老,還要柴火嗎?”
那位吳老掀了掀眼皮,愁眉苦臉地道:“用不着了,你去給他倒杯水喝,不能是冷水,也不能喝茶。”
四兒向床上的蘇北秦望去,見蘇北秦睜開了眼,氣色也好似比先前好了一點兒,頓時喜笑顏開,“蘇先生,你醒了!”
蘇北秦謹遵醫囑,沒有動彈,只是慢慢眨了眨眼,四兒按照吳老說的,給蘇北秦端了一杯溫水,笨拙地喂他喝下,一面喋喋不休地道:“蘇先生,你可吓死我了,吳老開頭還說,你活不了啦,若不是老大要吳老一定要把你救回來,恐怕蘇先生你就得去松山崗呆着啦!”
蘇北秦沒有什麽反應,倒是熬藥的吳老,響亮地嗤笑一聲,道:“小兔崽子,你倒是會給武惟揚臉上貼金。”
四兒不理會吳老,眼巴巴地瞅着蘇北秦,撒嬌賣乖道:“先生,你可別跟老大對着幹了,老大其實是個好人,我爹娘死得早,若不是老大收留,我怕是早就餓死在街上了,這寨子裏像我一般被老大救下的人多得是,他可真是個好人!”四兒頓了頓,像是怕蘇北秦不相信似的,又補充了一句,“大好人!不信你問吳老!”
吳老又冷笑了一聲,但卻沒說什麽,只是悶不吭聲地熬藥。
蘇北秦微微笑了一笑,他自覺已然有些氣力,便啞着嗓子道:“我想見見你們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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