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午後時光
武惟揚提着酒壺慢悠悠地晃到蘇北秦的院子時,口中時斷時續的小調便徹底斷了,他臉上依舊帶着向來純良的笑容,但圓潤的雙眼裏卻了無笑意,只見眼前原本僻靜得缺少人氣的院子中,滿滿當當都是人,老少皆有,大半卻是寨子裏身量高大的漢子,從蘇北秦書房門口一路排到院子外頭的青石小路上。
武惟揚拍了拍最後頭那漢子的肩,卻見漢子頭也不回地道:“別拍了,甭管是誰,都得排隊。”
武惟揚挑了挑眉,嘴角酒窩愈發深邃,“哦?小杜子,連寨主都插不得?”
那漢子猛然回頭,看見比自己矮上一個頭的武惟揚,頓時說話都不利索了,“老……老大。”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武惟揚笑眯眯地問道。
漢子老老實實地将手上的紙在武惟揚面前遞了遞,道:“蘇先生說可以為我們寫家書,所以……”
武惟揚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這一聲百轉千回,生生把那漢子吓白了臉,他連忙道:“我們都自有分寸,不會将這兒的事洩露分毫的。”
武惟揚拍了拍他,道:“無妨,我不會攔着你們,不過……”他頓了頓,忽然提高了嗓門,對院子裏擠擠挨挨一大堆人喊道:“都給我回去!蘇先生身體不好,怎經得起你們折騰,要寫家書去找老吳和殷不在,現在都散了!”
院子中的人見是老大發話,只得老老實實地散去,不少人交頭接耳道:“老吳也一把年紀了,而且脾氣不好,但那殷不在是誰來着?”
武惟揚拎着酒壺晃晃悠悠地走進房間時,蘇北秦正劃上最後一筆,将墨跡未幹的信紙交給站在他面前一臉緊張的漢子,漢子拿了信紙誠惶誠恐地道了謝便飛也似得跑了出去。
蘇北秦擱下筆,挑起清豔的眼角,那雙平靜的眸子瞥了一眼武惟揚道:“沒想到惟揚還有主動來找我的一天。”
武惟揚勾了勾嘴角,懶散地坐在蘇北秦書桌前的太師椅上,“我若不來,怎知蘇先生背着我籠絡寨中人心?”
這句話語氣平平,甚至帶了些疏懶的意味,蘇北秦已取出一本翻得破爛的賬本看了起來,聽了武惟揚的話便不鹹不淡道:“你當我這是為了誰?寨中的兄弟今後會成為你奪取天下的利器,他們雖然魯莽,大多數卻天性純良,一些小事便能讓他們感恩,我是為你培養他們的忠誠度,他們今後才會心甘情願地為你所用。”
武惟揚剝了瓣橘子扔到嘴裏,蘇北秦的書房裏擺滿了兄弟們因他代寫家書送來的謝禮,有水果有肉有雞蛋,他方才進門時便聞到了濃烈的食物氣息,若是蘇北秦支個代寫家書的小攤子,不出幾月便會賺得盆滿缽滿。
“如此一說,倒是在下怪罪了蘇先生,在下給先生賠禮道歉,還望先生不要怪罪。”
話所如此,武惟揚僅僅是嬉皮笑臉地朝蘇北秦拱了拱手,接着又吃起了橘子,蘇北秦自認為不是小氣之人,但是武惟揚有時候真的很讓人往他看似純良實則可惡至極的臉上打上一拳。
見蘇北秦低頭看書不理他,武惟揚伸手将他的下巴擡起正對着自己,絲毫不理會蘇北秦那雙隐隐帶着怒氣的黑色眸子,然後單手支着自己的下颚,故作真摯地道:“我這個性總是一時口快,先生莫不是真的生我的氣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冷笑,蘇北秦拍掉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面無表情地低頭核對賬目,這人真是正經地過分,卻正因為此,事情才變得有趣,雖然覺得蘇北秦跟着他是為了天下蒼生這個理由聖人過頭,不過他着實喜歡蘇北秦這副倔強的脾性。
武惟揚無謂地挑了挑眉,将放在腳邊的酒壺提起來哐當一聲放在蘇北秦的桌上,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子攤開來,裏面竟是一把曬幹的小魚幹,他又跑出去向四兒要了兩個酒碗,拔掉壺塞嘩啦啦倒了兩杯酒,放了一杯在蘇北秦面前。
早在他拔掉壺塞時,蘇北秦就聞到了濃郁的酒氣,他在京城當官時也免不了要飲幾杯薄酒,但那些只是清酒,用五谷釀成,濃度不高,平常人是喝不醉的,而面前這碗黃褐色的酒顯然跟京城的酒水不在一個檔次。
武惟揚端着酒碗聞了聞,酒水中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這壺酒是我初來嶺南時,一位老翁贈與我的,應該有好些年頭了,今日惹惱了先生,便拿它與先生謝罪了。”
“我的傷還未痊愈,吳老叮囑我在傷好完全之前不能飲酒。”蘇北秦翻了一頁書冊淡淡道。
武惟揚卻将酒碗往蘇北秦面前推了推,笑得燦爛,“這是藥酒,裏頭有人參枸杞還有旁的藥材,眼見着就要入秋,寒氣漸勝,先生體陰,喝些藥酒對身子有好處,而且我已經得到老吳的同意了,先生就當我們是兄弟,和兄弟喝杯酒再正常不過罷。”
他這話是真是假蘇北秦不能辨清,但其中意味卻不容許蘇北秦拒絕,蘇北秦端着酒碗,濃郁的酒氣裏确實帶了些藥材的清氣。
武惟揚碰了碰他的酒碗,豪邁道:“幹。”說罷便一口飲下,朝着蘇北秦亮了亮已經空了的酒碗。
蘇北秦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一仰脖子,幹掉一碗酒,這酒比想象中還要烈,蘇北秦本就不擅長飲酒,烈酒劃過咽喉,如同刀割一般,熾熱的酒水沿着咽喉一路往下刺痛胃部,使得他止不住咳嗽了起來。
武惟揚拍着蘇北秦的背給他順氣,話音裏帶了一絲笑意道:“先生真是爽快之人。”
這笑不同于平日裏皮笑肉不笑的假惺惺的笑意,唇角向上勾着,圓眼眯成一條縫隙,擺明了在嘲笑蘇北秦的失态。蘇北秦擡起頭,他白瓷般的肌膚因着酒氣染上一抹淡紅,特別是眼角,好似化了一道飛紅妝容,稍稍削弱了平日裏的清冷姿态,連帶的惱怒的眼神都化成一記欲拒還迎的軟刀子,直直地戳進武惟揚心裏。
武惟揚維持着給蘇北秦拍背的姿勢愣着,蘇北秦已從烈酒中緩了過來,避開武惟揚的手挺直脊背坐着,恢複了一貫冷冽的模樣問道:“酒也喝過了,說罷,你找我有何事。”
“無趣。”武惟揚不滿地努努嘴,這個充滿稚氣的動作在他做來顯得理所當然,他拿了一根小魚幹,手還沒擡起,便被不知從何處躍出來的黑貓一口叼走,“踏雪!”他大喊了一聲黑貓的名字,然而踏雪早叼着小魚幹爬到外面的榆樹上,惬意地吃了起來。
武惟揚幹瞪了一會兒眼,一人一貓對視許久,最終武惟揚敗下陣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油紙包裏的小魚幹,一把塞到自己的嘴裏。
蘇北秦有些想笑,沒想到武惟揚征戰讨伐,勝戰無數,卻敗在一只小黑貓的手裏。踏雪在樹上待了一會兒,見武惟揚也沒有再發脾氣,便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快速跑進屋裏,在蘇北秦的腳邊仰頭蹭了蹭,發出嬌柔的貓叫聲。蘇北秦撓了撓它的脖頸,從桌上拿了一根小魚幹塞到它的嘴邊。
“這小畜生還真是聰明,會挑人撒嬌。”武惟揚環抱雙手憤憤道。
蘇北秦摸了摸踏雪的耳朵,道:“物随主人罷了。”
武惟揚眨了眨一雙惹人喜愛的圓眼,摳了摳鼻翼處的癢癢道:“先生是誇我聰明?”
“不,”蘇北秦勾起一抹鮮有的微笑道:“是畜生。”
在與蘇北秦數月鬥嘴的過程中,二人鬥的難舍難分勝負難定,這一次武惟揚終于敗下陣來,他氣的想踹踏雪一腳,剛伸到半空中又不舍得收了回來,俯下身将踏雪抱到膝上,肆意地□□踏雪柔滑的皮毛,直到踏雪變成了一只蓬松的炸毛貓适才心滿意足地停了手。
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這也是蘇北秦琢磨不透的地方,因為轉瞬間武惟揚又挂上慣常的笑容道:“不知先生還記得上個月見過的黃大人麽?”
“自然記得。”蘇北秦道,也是從見了黃大人起,蘇北秦才真正意識到他還是太低估武惟揚在嶺南地區的滲透能力了。
“我要的東西今晚便會送到……”午後暖和的日光照射到武惟揚身上,他懷中的踏雪早已安逸地睡着了,連同武惟揚也半阖起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蘇北秦還等着他接下來的話,誰想武惟揚半天沒有再接下來,竟是已半阖着眼睛睡着了。安靜的武惟揚一點也不惹人厭,金色的日光彙集在他身邊,再加上較同齡人來說稍顯稚嫩的臉,令蘇北秦想起了畫上的仙人童子。
他長嘆了一聲,去卧房中取來一條薄毯蓋在武惟揚身上,武惟揚僅僅只是嘟囔了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接着睡了,現在這般狀态,就算蘇北秦拿刀刺他,他也未必醒來。
蘇北秦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他以往所知的武惟揚,是骁勇善戰的将軍,是滿腹詩書的才子,是這個天下的希望,但現下這個姿态不整熟睡的青年,卻比他想象中真實得多,即便他性格惡劣自私,但蘇北秦卻莫名地相信,這個人終将終結這個愈見腐朽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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