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帶着骨灰〔捉蟲)
蘇北秦來到武惟揚書房時,江天河和季百川已經到了,這兩人向來一起出沒,很少見他們落單過,他們二人湊在一起輕聲讨論着什麽,武惟揚照常沒形象地靠在他那張鋪了張熊皮的太師椅上,一腳擱在小幾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殷不在則蹲在一旁興高采烈地逗弄着踏雪。
看到蘇北秦進來,江天河只是擡了擡眼,武惟揚揉了揉眼睛,困意頓時消失無蹤,他對着蘇北秦招招手道:“師爺來了,快坐吧。”
盡管這些日子蘇北秦的身體調養得不錯,他的皮膚依舊白的像冬日初雪,只有在露出一絲微笑時才總算有了一絲人氣,他向在場的人打過招呼之後便坐到武惟揚身邊的椅子上,這間書房的位置不甚好,處在陽光照射不到的位置,即便燃了火爐,依舊給人一種陰冷潮濕的感覺,特別是穿堂風吹過的時候,蘇北秦的手背都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武惟揚囑咐殷不在将大門關了,自己呵暖了雙手在蘇北秦的手背上細細地揉搓着,蘇北秦方才聽四兒說武惟揚有急事找才匆匆忙忙趕過來的,現下見着武惟揚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便擡了擡眼皮,不悅道:“找我何事?”
聞言,武惟揚的眼睛總算從蘇北秦分明清晰的骨節挪到蘇北秦的臉上,撓了撓後腦勺,嘴角一勾便露出淺淺的酒窩,“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只是想告訴你一聲,皇帝已經将割讓城池的事情昭告天下了。”
蘇北秦不免一怔,詫異道:“這麽快?才半個月的時間怎地就……”他像是想到什麽,話語戛然而止,洛大人雖在京中挂着将軍的名頭,實際上兵權早已被順光帝收了,既然連洛大人都能靠着自己的線人知曉順光帝的決定,那在這半個月裏,割讓城池的消息恐怕早在達官顯貴一層傳遍了,順光帝逼不得已,才會早早地将這消息昭告天下。
武惟揚伸手将蘇北秦的嘴角往上挑了挑,但他的手一離開,嘴角便又往下挂了,他撇了撇嘴,縮回手攏在袖中,滿不在乎道:“不必詫異什麽,一開始就應該想到會走到這般境地,這種事,若在太平時期或許能瞞個兩三月,可現下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都對唐澤霖不滿,自然有人盼着天下大亂,早早捅破這層窗戶紙,不止對我們有好處,恐怕對突厥也有好處。”
武惟揚這番話擺明了指的是丞相故意将這信息散布出去,這奸相收了突厥的好處,當然要替突厥把事情辦好,這消息一旦傳遍天下,對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大唐朝無疑是雪上加霜,各地紛争四起,而突厥只要養好兵馬,坐收漁翁之利。
蘇北秦挺直腰背坐着,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早已泛了白,他面色陰沉問道:“主上那邊有何動靜?”
武惟揚揣着手,向着殷不在努努嘴,殷不在的注意力這才從踏雪身上挪開,他輕咳一聲回答道:“今早才收到探子的來信,說主上那邊氣得不行,但是沒有其他動作。”
依着武惟揚的身份,他不便在京城安插內線,而殷不在身份幹淨,又自幼在京中長大,對京城環境極其熟悉,因而這些事都是殷不在來負責的。
武惟揚的腳尖點着小幾搖來晃去,漫不經心道:“他那人疑心病重,除了幾位鎮守邊關的将軍,其他将軍的兵權早被他奪了,他們整日在京城吃喝玩樂唐澤霖倒不管,一旦他們說要帶兵上陣,唐澤霖反倒要訓斥他們,你說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若不是怕自己離開皇宮,手下的人會趁機造反,他早就自己帶兵打仗去了。”
蘇北秦聞言,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便轉向殷不在問道:“各地反映如何?”
殷不在瞧着蘇北秦陡然蒼白的面色着實有些不忍,他知道蘇北秦不是為朝堂之上的人擔心,而是為即将身處戰火的百姓擔憂,然而這一戰已是不可避免,蘇北秦就是知道如此,才會選擇幫助武惟揚,天下确實需要一位明君,這點武惟揚不論是從聲譽還是從才能上來講,都遠優于他人。若在這之前,唐澤霖有一丁點悔過之意,且誠懇地做出樣子,蘇北秦都不至于如此,殷不在倒了杯熱茶遞到蘇北秦的手中,回道:“幾個富庶的地方尚無反應,而幾個先前鬧災荒的地方已有人開始集結人馬了。”
蘇北秦放軟了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他呼了一口氣,啜了口熱茶,唇角驀然上勾揚起一抹笑容,然而配上他白若霜雪的面色卻怎地都有一股冷冰冰的勁兒,“終于要開始了。”蘇北秦喃喃道。
武惟揚原本斂着的長睫輕顫了一下,他懶洋洋地轉動瞳孔望向蘇北秦,輕笑道:“師爺稍安勿躁,現下恐怕還不到出兵的時節。”
有一縷陽光穿過窗紙照射進來,正好投到蘇北秦的半邊臉上,那張臉上原本就十分柔和的五官便帶了一絲溫暖,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我自然知道,除去老弱婦孺,無人寨至多只有八百壯丁,這人數經不起一場大戰。”
武惟揚單手支着下巴看了蘇北秦一會兒,但是蘇北秦的目光卻一直沒有落到他身上,他悶悶不樂道:“這事兒就交給天河和百川吧,他們以前跟随我的時候便負責過招兵的事,應當是熟門熟路了。”
“老大吩咐的事,我定然做好,”江天河道,他一直注意着武惟揚目光的焦點,從始至終都在蘇北秦的身上,他強壓住心頭的不悅,鎮定道:“此次招兵是要以什麽名頭?若是打出惟武王的名號,不出一月,我們便能将兵力擴充到三千人。”
武惟揚強行勾住蘇北秦的下巴,讓他漆黑的瞳孔與自己對視,心中那口悶氣瞬間煙消雲散了,他如同往常嬉皮笑臉地問道:“師爺以為如何?”
蘇北秦想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并沒有要得罪江兄弟的意思,可這個方法着實不妥,雖然惟武王的名號确實能為我們吸引來不少人馬,但我們若是公然打出惟武王的旗號招兵,首先欽州裏頭不滿無人寨的官員那裏就很難辦,再依着主上猜忌的脾性,他對惟揚必定比起其他起義軍更加忌憚,若是得知惟揚要起兵,必然會派大軍過來讨伐,我們還未來得及準備,散兵游勇如何抵抗的了精銳部隊?”
武惟揚點點頭道:“師爺說的在理,抛去唐澤霖不談,處在崖州和瓊州的幾夥流寇離我們最近,若他們意識到威脅,一舉進攻,我們即便不輸,也會元氣大傷。”
江天河憤憤地瞪了蘇北秦一眼,卻發現蘇北秦根本不為所動,而他則小肚雞腸地像個娘們兒,不禁更郁悶了,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武惟揚實則不喜歡沖動易怒的人,因而表面上還保持着平靜道:“那便依着老大意思,招兵的事,我和百川會謹慎低調進行,多虧了老大有遠見,先前鬧洪災的時候,親自帶着無人寨的弟兄前去救災,積下了不少好名聲,我想征兵的事不會太難辦。”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都表明自己只是遵照武惟揚的吩咐,跟蘇北秦一點關系都沒有,實際上是給了蘇北秦一個下馬威,蘇北秦也不惱,江天河是武惟揚的老部下,猛然□□來一個外人,還做起了他的頂頭上司,他的心中當然不痛快,要想取得他的信任,肯定要費一段時間的。
武惟揚一揚手,道:“若沒別的事,現下就可以去準備了。”
江天河點點頭,起身便往外走,季百川倒是有禮地同蘇北秦告辭,這才去追江天河,江天河只顧低頭悶走,季百川小跑一陣才追上他,道:“別氣了,我确實也覺得師爺說的有理。”
江天河冷哼一聲道:“雖然不想承認,但他說的确實是對的,先前是我欠考慮了。”
季百川的嘴角止不住一扯,頗為無奈地問道:“那你還氣什麽?”
江天河這才停下地步,語氣憤懑道:“我們跟随老大多年,鞍前馬後,好不容易才得到他的信任,憑什麽蘇北秦才來半年多,就跟老大稱兄道弟,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老大對他的态度,好像、好像是在讨他歡心……”
季百川嘆了口氣,有些寵溺地拍了拍他的面頰道:“你看這寨中的兄弟,哪一個不是真性情的漢子,到了師爺面前那也是服服帖帖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說明他有他的過人之處,因此老大才會重用他,可他不過是一文弱書生,再怎麽也不能跟着老大親自上戰場,到時候跟着老大出生入死的還不是我們?”
江天河聞言,胸中的悶氣才算散去一些,季百川見他面色稍有緩和,便又道:“現下是緊急時刻,不是搞內亂的時候,即便你對師爺再不滿,也是私底下的事,可不能因為這而耽誤正事。”
江天河抿了抿唇,輕聲道:“輕重緩急,我自然是知曉的。”
蘇北秦看着江天河和季百川走遠,便也站起身道:“庫房新進了一批物資,我要去核對一下。”
殷不在急忙将他攔下來道:“這事還是我去罷。”
蘇北秦輕輕地将他的手推開,面上帶着溫和的笑意,道:“你有你的事要忙,各地若有什麽新的情況,煩勞殷兄知會我一聲,這事兒向來是我負責,還是我自個兒去罷。”
明明是輕柔的語氣,卻是異常堅決,殷不在只好退開一步,将門打開,陽光已經掩在陰雲之後,天看起來要下雨,他忍不住叮囑道:“先生當心身體,若有不适,可将事情交給秦漢他們去做。”
“多謝關心。”蘇北秦道了謝,便擦着殷不在的肩膀出了門。
因着冬日陰冷刺骨的天氣,他的左腳一直不能利索地走路,當他,便聽見武惟揚在身後喊道:“我也一起去。”
武惟揚幾步就跟了上來,單手攬過他的腰,讓他微微靠在自己身上,借着力道走路。
蘇北秦鳳目一轉,瞥了他一眼道:“你怎地成天閑着沒事做。”
武惟揚聳聳肩,假裝着露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誰讓我有一個得力的師爺呢。”
“若是我死了呢?”蘇北秦呵出一口淡淡的霧氣,語氣平淡地像是在讨論蝼蟻的生死。
摟在腰間的手驀然一緊,蘇北秦生生地被帶到武惟揚的懷裏去了,他的鼻尖撞到武惟揚結實的胸膛上有些疼,奈何武惟揚的手勁太大,蘇北秦不得不雙手抵在武惟揚的胸口,拉開一段距離,接着便對上武惟揚那張不同以往的嚴肅的臉,雖然是平視,但武惟揚所散發的強硬氣勢卻生生地将他想要繼續拉開距離的念頭壓了下去。
“如果你死了,”武惟揚一字一頓地說:“我會帶着你的骨灰,直取京城,讓你看看我治下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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