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輪椅被拉住。

宿淼回頭，小巧的桃心臉煞白煞白的，眼神帶有一絲迷茫，似是不敢信柳玉繡會叫住她。

小心翼翼地。

“媽……”

軟軟的一聲，柳玉繡眼前立馬浮現出女兒從前倚在她懷裏撒嬌的畫面。

未語淚先流：“不許走，我把你從那麽小小一只養到亭亭玉立，就是讓你說走就走的嗎？咱家還養不起你嗎？”

這是柳玉繡的真實想法。

親生女兒吃苦受罪她心疼，可養女也無辜。

從前還有些任性刁蠻，自摔傷腿後性子改了不少，懂事了，會心疼人了。

女兒變得更好，柳玉繡欣慰不已。

這會兒看她要哭不哭的樣子，心裏更是揪成一團。

宿淼被她和老宿養得嬌，沒什麽心眼子，別看嘴上鬧騰其實膽子特別小，稍微出格的事都不敢做。她親生父母又是那樣一對不靠譜的玩意兒，她哪能放心讓她回去？

再者，他們家條件不錯。

老宿是團長，每個月津貼124，她在市文工團做舞蹈老師，每個月工資42，這些年多多少少攢了些錢。

老大老二已經娶妻生子，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再需要他們當父母的貼補。

養兩個女兒綽綽有餘。

“那家人把女兒當牲口使，媽不許你認他們。”柳玉繡厲聲，又把丈夫拉到同一陣營：“老宿，你說呢？”

“不行，不行的，媽！”宿淼搖頭，貝齒将嘴唇咬出血絲：“如果我不回去，外人怎麽看你和爸，還以為你們沒把我教好。”

可不能一下就應了。

她預料得到宿家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會成為鄰居們的談資。若是不先給他們打下預防針，難保不會被遷怒。

見慣大宅院裏姐妹們為了朱釵衣裙互相使絆子，宿淼難免有戒心。

衆人看她這樣，更覺得她一下子長大了：“淼淼，留下吧。那個車家，條件不好不是什麽大問題，只要心正肯幹，日子總會越過越好。我和你媽不是嫌貧愛富，只是他們思想不進步，心裏只有兒子，為此不惜犧牲前頭幾個姐姐，這跟舊社會賣女兒有什麽區別？這樣的人家，就是吸血的螞蟥，爸不允許你回去。”

女兒長相出挑，回去怕要落個奇貨可居的下場。

一旦走了他們就沒立場插手了。否則，豈不是讓人說老宿家仗勢欺人，欺負老百姓嗎？

宿池夫婦也道：“你以為回去了，外人就不拿你說事了嗎？小妹，知道是狼窩還往裏跳，那叫傻，叫莽，不叫勇。”

“我看……魚妹妹也不是小氣人，她最清楚那個家是什麽情況，剛才說的約莫是氣話吧，哪會存心叫你回去呢，對不對？”

車魚兒：……道德綁架，這絕對是道德綁架。

這家人是不是瘋了？

都确認不是他們的女兒/妹妹了還操這麽多的心，真就一點不膈應嗎？

她心裏煩得很，小小地“嗯”了一聲，別開臉懶得看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

老實說，宿家人心裏也矛盾。

但膈應倒不至于。

人不是機器，并非設定一個參數就能将從前付出的一鍵清除。十幾年的親情，早就不能純粹以血緣論斷了。

宿淼還小的時候，宿衛國職位不高，沒達到随軍标準，柳玉繡在鄉下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宿淼被找回來後可以說是在柳玉繡背上長大的。

兩個哥哥比她大十來歲，更沒少帶她。

後來吳紅玉的父母犧牲了，宿衛國就把吳紅玉接到自己家裏交給柳玉繡照顧。柳玉繡是個善良大度的人，對吳紅玉跟親生的差不多。

吳紅玉彼時已經十五歲，是個知道好歹的大姑娘了，也沒少護着宿淼。

就算宿淼受傷後變化太大，大家也沒多想。怎麽說都是往好了改，他們開心還來不及呢。

若是車家人故意換掉兩個孩子，他們還會糾結一番，覺得十幾年親情錯付了。

然而這确實是一樁誰都想不到的意外。

“這事就這麽說定了，以後不許說要回去的話。紅玉，送你妹去休息。”宿衛國一錘定音。

說罷，他又看向車魚兒，斟酌了下語氣，盡量卸下渾身威壓，征詢道：“爸爸想給你重新取個名字，就叫宿安，你覺得怎麽樣？”

不圖有多大成就，平平安安就是福。

車魚兒見狀，見坡下驢：“您決定就好。”

心裏卻忍不住琢磨借力打力的事。

宿家舍不得宿淼，那也得車家放手才是。

不是嫌她不如車冬梅好看換不了八百塊彩禮嗎？看在他們當了她一個月便宜父母的份上，她送個更漂亮的回去。正好，車宏偉那小崽子中考落榜，最差的高中都沒考上，他們正缺錢活動關系呢。

見着了宿淼，指定得扒拉着不放。

至于宿家會不會出錢替宿淼斷了這門親……照楊美鳳得寸進尺的性子，恐怕要獅子大開口咯。

就算兩個老的願意，宿池和宿牧沒意見，但他們的媳婦難道不會對宿淼産生別的想法嗎？

書裏可是寫得明明白白，宿牧的妻子跟宿淼很不對盤。

這會兒雖沒鬧出大矛盾，但後來因為董慧不打招呼就把娘家弟弟安排到她的服裝廠裏，宿淼跟董慧大吵一架，害董慧流了産，董慧沒少給她使絆子。

“宿團……爸，我爹他們如果不同意，怎麽辦？”

宿衛國沉吟片刻：“會同意的，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明天我和你大哥陪你回車家收拾東西，順便把淼淼的事問題一起解決了。”

車魚兒心不在焉：“哦。”

這是根本不打算讓宿淼露面嗎？呵，還真是慈父心腸呢。

她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爸，我想先回去跟他們說一聲。雖然……雖然他們對我不好，但畢竟把我養大了。我想跟他們告個別，明天你和大哥上門來接我好不好？”

她起初将自己放在受害者位置，理所當然地認為宿家人會讓着她。

現在發現這家人腦回路清奇，熱衷端水，很吃乖巧可憐那一套。在如此強烈的愧疚下還忍不住心疼宿淼，她只能換一種态度。

“媽，行嗎？”見宿衛國沉默，她将目光轉向柳玉繡。

柳玉繡心裏不願，但也不想再讓剛回到家的女兒不開心：“嗯，去吧。媽一會兒正好把你的房間收拾出來。”

車魚兒感動地點點頭，抱了抱柳玉繡：“媽，能回家我真是太開心了，謝謝你們接納我。”

“你這孩子，我們是你的親人，你這樣客氣做什麽，成心讓媽媽心酸嗎？”柳玉繡拍拍她後背：“不要多想，開心點，嗯？”

車魚兒甕甕地嗯了兩聲，轉身走了。

等出了門，臉上的感動孺慕迅速收斂，對着虛空比了個中指。

二樓東北角的房間，宿淼單腳站立，雙手費勁地扒在窗沿，偷看時正好瞧見這一幕。

她眨了眨眼，迅速往視野所在的周圍瞅了瞅，轉角銀杏樹下，一個年輕男子懶洋洋地靠在樹幹上，看的正是車魚兒的方向。

宿淼心神一震。

……她，是在跟人傳遞暗語嗎？

那人是誰？

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周身散着一層光暈，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她懷疑自己生了眼疾。

若宿淼不是從古代來，那她就會知道這種眼疾叫近視，某些近視還帶散光。

她眯了眯眼，視線變得稍微清楚了一些。

正要為自己的機智感到得意時，那人突然擡頭——

刷地一下，宿淼吓了一跳，心如鼓擂，趕緊縮回腦袋。

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啧，真是吓死人了，還好她躲得快。

随後慶幸僵在臉上，不對，她躲什麽啊？

這又不是大盛，就算被人發現她在偷看，也不會有人罵她骨子裏輕浮。

這樣一想，宿淼對這個世界的喜歡又多了一點點。她擡頭挺胸，又往窗戶湊過去。

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

那男人果然還在看她，不會是踩點再等到合适的時機對她下手吧？？！！

穩住！別慌。

這裏好歹是武官的府邸，宵小之人哪那麽容易進來，這人未必是車魚兒的幫手。

宿淼抿嘴，決定試探一下。

她學着記憶裏原主跟人打招呼的動作，略有些拘謹地揮了揮手：“嗨~~~~”

韓勒：……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以為的打招呼：親切大方，動作标準，學習到位。

男主看到的打招呼：只露頭發不露臉，一只胳膊揮啊揮，聲音拖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