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陪我

六月最後一天,期末考試結束。聲嘶力竭的蟬鳴聲中,暑假即将到來。

許知微交卷之後,沒有随着人流離開教學樓。他在高二年級教室外逗留片刻,然後順着樓梯爬到了五樓,樓梯盡頭通向天臺,轉角處的大平臺。這一片空間安靜寬敞,他喜歡在放學後在這裏坐一會兒。

一個人默記單詞,看看書,或者什麽都不做,只是放空一下。

但今天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許知微剛放下書包,就聽到他身後傳來腳步聲,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有人來和他搶地盤了。

許知微略感掃興,他回頭看了眼跟上來的人,不認識,但有點眼熟,是同級不同班的一個男生,好像只在上體育課的時候說過幾句話。他不打算和別人分享這個角落,于是眼睛直視對方,希望那個人能知趣,懂什麽叫“先到先得”。

但那個男生的舉動出乎許知微預料,他沒有離開,而是三步并作兩步跨上臺階,走到許知微面前站定。

兩個人四目相對,那個男生像是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一樣,緊張地晃動着肩膀。

“許知微,我是二班的陳子言。”

許知微點點頭:“有什麽事嗎?”看來不是來搶地盤的。

陳子言嗫嚅着說:“你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許知微扭頭看看天色,正午驕陽正盛,他的午飯确實還沒着落,但是他和陳子言僅僅只是認識而已。

天下不該有免費的午餐。

“為什麽?”他平靜地問。

陳子言的目光仍盯着許知微的臉,仿佛怕錯過他絲毫表情,他說:“我快要出國了,家裏都給我辦好了。”

許知微提起書包,他預感今天在這裏不得清淨。他說:“恭喜你,不用高考。”

他說着便準備從陳子言身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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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言一把抓住許知微的胳膊:“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但是再不說我一定會後悔,也沒有機會說了。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久了!”

許知微定住。這表白突如其來,讓人摸不着頭腦。但他随即感到不快——陳子言比他高比他壯,牢牢鉗住他的雙臂,他一時竟不能掙脫。

“松手。”許知微低聲喝道。

陳子言臉色漲紅。

每一個表白的人在表白之前,都對結局有所預感。

看着許知微臉上的表情,陳子言更加确信自己的預感——這表白注定以失敗收場。

“我真的,真的喜歡你……”他的聲音越發絕望,“我看得出來,什麽都看得出來,你也是喜歡男生的!”

他不但沒有松開眼前的意中人,還猛地将他推到牆上。

許知微背部重重撞上堅硬的牆壁,疼得一聲悶哼

他愠怒地用手肘推着陳子言:“你想幹什麽!”

陳子言一言不發,他陷入狂熱的欲念,一心想要得到一個吻。

就在他要貼上許知微的臉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冷笑。

第三個人的聲音飄過來,戲谑中帶着嘲諷。

“你夠了吧。他已經說不願意了。”

陳子言和許知微同時擡起頭——通向天臺的門不知道時候打開了,有個人站在平臺通道盡頭,夕陽從他背後照過來,顯出高大的身形。

陳子言沒想到會有第三個人登場,本來還想強作鎮定,但一看清那個人的臉,他猛然松開許知微。

許知微終于能伸展開肢體,狠踹他一腳。

陳子言羞愧慌張,連滾帶爬逃走,在臺階上摔了一跤,一瘸一拐跑了。

現在平臺上剩下兩個人。

許知微呼吸還有點起伏不定,他看看另一個人,也認識。十一班的顧衡,大名鼎鼎的顧衡,全年級無人不識,但沒幾個人敢惹他。

“孬種。”顧衡走過來靠在樓梯扶手邊,看着陳子言離開的方向,低聲輕蔑地罵了一句。

許知微拉拉衣領,沉默地與顧衡彼此打量。

“你是不是一班的……”顧衡問。

許知微說:“謝謝。”

他扭頭就走。

背後又傳來一聲笑聲:“就走了?這算你欠我的。”

許知微回過頭,他看着顧衡問:“你要錢嗎?我沒有錢。”

顧衡笑容不減:“你看我像缺錢的人嗎?”

許知微想起顧衡那些傳聞:“也是。那你要什麽?”

顧衡想了想,說:“好像還真沒什麽想要的。不過能認識一班的好學生,老師的寵兒許知微還挺有意思。”

他仔細看着側身站立的許知微,細細的,略顯單薄的身材,側臉的線條既柔和又清晰,只是嘴角顯出一絲冷淡的倔。

許知微也在看顧衡。顧衡沒有按校規穿夏季校服,手上帶着兩枚款式吊詭的戒指,臉上是沒心沒肺的笑容。

許知微想自己并不是所謂什麽好學生,不過是因為無事可做所以只能學習。因為只能學習,所以分數在班級前列。

顧衡的聲音從他身後飄過來:“等我想好了想要什麽,會告訴你的。”

兩天後期末考試出成績,許知微考了班級第三,年級排名在前二十,和之前差不多。他上高二之後,一直穩定在這個水平,雖然很少進年級前十,但勝在穩定,從沒有掉下來過。

課間時候大家互相交流着分數和排名。

同桌正拿着年級排名仔細研究。

“厲害啊!你這次考得比班長好。班長這次班級第六,年級三十三。”

他興奮地通告許知

微。

他們班班長沈廉,成績不錯,但并不是霸占班級第一的人。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班上同學好像總是把許知微和沈廉兩個人放一起比較。

許知微多少明白為什麽。

因為大家覺得他們有很多共同點,把他們歸為同一類男生——長得有點像,成績好,老師喜歡。

于是不知不覺間,他們就被看做了競争對手。

不過許知微心裏從不覺得自己和沈廉是同類,至少他沒有沈廉那麽樂天的笑容,也不像沈廉那麽關心班上的同學,人緣極佳。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對周圍人太過漠不關心,所以他并不把沈廉當做競争對手。

看到年級排名表,許知微想到另一件事。

“給我看看。”

“你在找誰的排名?”同桌湊過來好奇問。成績好的尖子生一般只關心年級前面的排名,許知微卻在看後排。

許知微找到了顧衡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留意別人的成績。顧衡在文科班,總分排年級200多名,在中下游,比想象中好一點。

許知微把表傳給別人:“沒有誰。”

午休閑聊還在繼續。

隔壁班的陳子言沒有來學校,聽說是陳子言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骨折了,打了石膏在家休息。

“他真倒黴,居然考試最後一天在學校骨折……”

“反正他都要出國啦,又不用準備高考。”

許知微聽着後桌同學的議論,只是看着自己的試卷。別人光是看他的臉色,絕對猜不到陳子言和他發生過什麽事情。

班主任老陳的腦袋突然從後門探過來,教室裏閑聊的聲浪瞬間低下去。

老陳掃視一眼:“你們要是上課回答問題這麽有精神就好了。”

她的目光落在許知微身上,随意道:“許知微,你跟我來。”

大家的目光追随着走出教室的許知微,教室裏又嗡嗡嗡閑聊起來。

許知微跟着班主任老陳去的不是老陳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教導主任辦公室。

辦公室裏已經有好幾個人,略顯擁擠。

教導主任坐在辦公桌後,沙發上坐着一對不認識的中年夫婦,打扮得體,但表情氣急敗壞。還有二班班主任,十一班班主任,最後是站在十一班班主任身旁的顧衡。

整個辦公室裏,只有顧衡的表情最輕松。

一看到許知微進來,那位不認識的中年阿姨從包裏掏出幾張紙拍在桌上,她生氣地問:“你就是許知微?你對陳子言說過什麽?啊?為什麽要勾引他走歪路?”

許知微沉默不語。他最厭惡争吵,尤其是聲音尖銳的争吵。

學期最後幾天的平靜無波,落空了。

他垂着

眼睛,看到那幾頁紙上寫滿了表白,十分激情,中間他的名字“知微”重複許多遍,仿佛他本人出現在不适宜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許知微說。

“你說什麽!”對面刷一下站起來。

老陳維護自己班的學生,她安撫家長:“子言媽媽,這和陳子言前天骨折的關系不大,我們還是專注于當天發生了什麽事比較好。”

原來陳子言父母對陳子言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事情很不放心,特意來學校調取監控錄像。因為是老教學樓,有監控死角,所以并沒有拍到大平臺上發生了什麽,只能确定顧衡最先上去,然後是許知微,陳子言跟着他。幾分鐘之後,只見陳子言神色驚慌,仿佛被惡狼追趕從樓梯上滾下來。

這戳到了家長的敏感之處,他們認定許知微和顧衡合夥欺負陳子言。再加上陳子言母親整理證件時在抽屜裏搜到幾張陳子言寫給許知微的“信”,裏面滿滿都是甜言蜜語。

陳子言不敢說自己單相思,單方面糾纏許知微,便撒謊說這是許知微要求他寫的。

今天陳子言父母看來是一定要給自己兒子讨個說法。

兩個班主任按捺住這對生氣的父母,說:“先聽聽許知微和顧衡怎麽說。”

許知微神色平靜,甚至漠然:“我不知道陳子言寫過什麽,說過什麽。我從來沒有和他通過信。如果他堅持這麽說,請他拿出證據,哪怕我寫給他的一句話,一個字都行。”

陳子言媽媽氣得眼淚要下來:“你們打傷子言,還污蔑他撒謊?他是個好孩子,如果沒有人帶歪他,他會喜歡……喜歡男的?”

許知微想,不是所有的家長都了解自己的孩子。

一旁的顧衡臉上笑意更濃,他說:“叔叔阿姨,你們真的了解自己兒子嗎?”

一旁的十一班班主任連忙打圓場:“顧衡,好好說話!”

他這麽說着,卻贊許地拍了拍顧衡的肩膀。

顧衡沖許知微笑着眨眨眼睛。他又大聲說:“真相就是你兒子在校園角落裏猥亵同學,看到有人目擊,吓得驚慌失措摔下樓。我能說的就這個,愛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找警察。讓警察盤盤陳子言,看他怎麽說?”

陳子言父母目瞪口呆。顧衡說完大搖大擺出了辦公室,他回頭看了眼許知微問:“好學生,你走不走?”

許知微對自己班主任說:“陳老師,我能說的也是這樣。這就是真相。”

他說完就追着顧衡出去了。

顧衡正在外面等着,看到許知微出來,他微笑說:“這下我們被綁在一起了。”

許知微趴在欄杆邊,沉思片刻,問:“你能搞定嗎?我不想請家長來。”

公室裏的争吵還沒有結束,隐約能聽到陳子言的父母還在吵吵嚷嚷,堅持要叫他們家長來。

顧衡慢悠悠說:“沒問題。不用你請家長,以後也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許知微沉默不語,決定暫時先相信顧衡。

顧衡看着許知微的臉——素白的面孔,眼睛形狀像纖細的小魚,眼角微微下垂。眸子清亮,睫毛很長,于是有那麽點動人的意味。尤其是不說話的時候。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同時移開視線。

顧衡笑着說:“你準備怎麽謝我?我不提點要求感覺都不對勁。”

“你想要什麽?”許知微問。

顧衡不假思索,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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