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

姑姑說爺爺不在家,在醫院。

許知微本來期待看到爺爺的好心情,随着這一行字瞬間煙消雲散。他立刻打電話給姑姑,等着電話接通的時候,他想,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也許只是在醫院做些例行檢查。

姑姑接起電話,聲音聽起來很疲倦:“知微啊?嗯,回來了?”

許知微直接問:“爺爺怎麽了?”

姑姑頓了一下,說:“爺爺昨天夜裏上廁所,摔了一跤。”

許知微心裏一涼,高齡老人最怕跌倒,而且爺爺還一直有高血壓。再加上姑姑語焉不詳,在電話裏含含糊糊不說清楚。他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匆匆趕到醫院,許知微看到了姑姑。爺爺在重症監護。

姑姑滿臉疲憊,臉上看不到往日的精幹神色,眼睛紅紅的。

“從廁所到房間就兩步路,我還特意在馬桶旁邊給他裝了扶手……怎麽會想到……”

姑姑一見到許知微立刻就訴苦,邊說邊嘆氣。姑姑這幾年一直在照顧爺爺,她做得多,出了這樣的事,她最不好受,還不落好。許知微知道姑姑的委屈,又擔心爺爺,只能寬慰她幾句。

爺爺的情況現在還不能轉普通病房。

許知微和主治醫生問過情況,看到各項情況和數據,他明白爺爺這一關很難過去,但心裏還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

中午的時候,許文康和繼母一起來了。

繼母給姑姑帶了些東西和吃的。

看到許知微在,許文康只是淡淡地說:“你學醫出來,不回老家的醫院工作,出點什麽事,還不是我們自己張羅。爺爺還能指望你回來給他找醫生?”

許知微心口一窒。他并不是因為自己的選擇後悔,當年報考的時候,爺爺和他說過,想去哪裏去哪裏,飛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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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受的是,這麽多年了,許文康對他的态度始終如此,連對陌生人都不如。

他自己是醫生,所以不願意在醫院裏和許文康做這些口角之争。

姑姑看許知微臉色不好,連忙打圓場:“好了,這不是事發突然嘛。誰家沒點突發事件?”

繼母也說了許文康兩句,提議一起吃個飯。

于是幾個人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連鎖餐廳吃個簡單的中飯。

這不是許知微預想中的家庭聚餐。雖然他預想中許文康一樣無視他,但至少爺爺在,大家表面上還能維持平靜祥和。

不像此刻,四個人坐在餐廳卡座,都各懷心事,氣氛微妙,尴尬,緊張。

點完餐,姑姑問許知微:“你剛剛和程主任談過了,他說爺爺的情況很危險,沒錯吧?”

許知微點點頭:“爺

爺是因為腦梗摔倒,不是因為摔倒才昏迷。”

這麽想來,爺爺摔倒那天晚上,他還和爺爺通過電話。爺爺特別高興,說等他回來,要一起去家附近那家開了幾十年的早餐鋪子吃面條馄饨。國慶節排長隊也要去吃!許知微想到這裏,一時不能說話。

繼母說:“那是不會錯的。程主任經驗豐富。”

許文康哼了一聲。

幾個長輩開始自然而然讨論後事。

“之前爸是不是拍過照片了?”

“拍過。在我那裏收着。”

“衣服呢?過年時候買的那套行不行?那套新衣服好像還沒穿過。”

“重新買一套吧,我下午就去買。”

“能挺過來最好。這些備着有備無患。萬一……總不能手忙腳亂的。”

許知微聽得心裏難受,但生老病死就是如此。他在醫院裏明明已經見過那麽多了。

下午時候,姑姑回家休息,許文康出去做些準備。許知微替班在醫院守着。

第二天下午,爺爺短暫地睜開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閉上,意識并不清楚。許知微終于能進病房,握了握老人的手。

許知微在他耳邊說:“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的手幹枯無力,只是手指微微動了動。他知道這微微一動對彌留的人來說,已經耗費了太多力氣。

深夜時候,爺爺走了。

許知微在醫院和家之間奔波,一夜沒合眼。

白事在許文康家裏辦。許文康去年又搬了新家,換了套更大更好的大平層。如今許文康是許主任,繼母工作也不錯,兩個人在二線城市換房換車,毫不吃力。

老人壽終八十三歲,去世前沒受太多痛苦。親朋好友來吊唁,都說許老爺子這輩子,還是有福氣的。

花圈擺滿了走廊,幸虧許文康家裏地方大,撒得開,繼母做事利落,把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老爺子的遺照擺在客廳中央,非常氣派。于是大家又說許文康給老爺子長臉。

許知微是長孫,說起來在京做醫生,還有人特意來要聯系方式。誰知道自己有沒有哪天需要上京看病的時候?多條路子總是好的。

不少老朋友對許文康誇:“有這樣的孫輩,老爺子沒有遺憾了。”

許文康還不好反駁。

許知微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爺爺不在了,這是一場送走他的儀式。其餘的人情來往,對他既無必要,更無心情應付。他只是麻木地做着該做的事情。

不停地想,如果爺爺還在,看到這情形會說什麽?

“香煙要買這麽好的牌子嗎?虛榮!鋪張!”

“那個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少來往。”

“什麽長臉不

長臉的,他少惹我生氣,就算我的福氣了。”

爺爺一定會這麽說,別亂花錢,辦簡單點。

許知微忍不住躲到衛生間裏,他捂住臉讓眼淚慢慢流。

他終于意識到,爺爺不在了,最後一個會為他考慮,真正疼愛他的人走了。

姑姑對他也不錯,但是不能和爺爺比較。

這天下午,許知微在微信上回複一個病人的用藥問題,突然顧衡的消息跳了出來:“是不是準備回來了?我去火車站接你?”

這趟回家之前,顧衡也給他發過消息,問要不要他陪他一起回去。許知微沒理會他。

但現在情況已經翻天覆地,許知微做夢也沒想到這次回來其實是告別。

“我爺爺走了。”他回顧衡。

顧衡那邊靜默了幾秒,才問:“什麽時候的事?”

許知微:“前天。我要在這邊多呆兩天,把事情辦完了再走。”

顧衡沒再聊微信,他直接打了一個電話過來。

他在電話那頭安慰許知微。

許知微不太記得顧衡具體說了什麽,他只聊了幾句,聽着顧衡的聲音就忍不住要流淚,只能匆匆挂斷電話。

許知微又多請了兩天假。他第一次完全不想去上班,只想沉浸在這種悲痛中,好像只要這種悲痛在,爺爺就不會真正消失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清晨,爺爺化為了一縷煙,靜靜躺在了一個古樸的小盒子裏。

公墓位置早就準備好了。雙人墓位,奶奶是許知微初中時候去世的,現在爺爺也葬了進來。

上山之後,大家一起吃飯。許知微不怎麽吃得下,他正想提前走。許文康和許文婧兩兄妹卻吵起來了。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遺産。

爺爺雖然不是什麽富豪,但退休工資年年漲,到最後一個月有将近九千,再加上城裏這套出租的老房子。老家農村還有個老宅。對普通人也算是筆豐厚的遺産。

按照許文康的想法,鄉下的老宅按農村的習俗歸他這個兒子,城裏的房子賣了,他和許文婧一人拿一半。還有老爺子的所有存款——那肯定是筆大數字,誰都知道老爺子儉省,這麽多年肯定存了很多錢,而且當年老母親去世,家裏并未分家産。老爺子有一張工資卡是許文婧幫他管理,所以她得把這些錢都拿出來,他們平均分。

許文婧卻說,兩套房子,農村那套給許文康,城裏這套她拿。老爺子的工資卡,她是拿着,但上面的錢一直都是老爺子自己用。上面多少錢,清清楚楚還剩不到五十萬,她和許文康一人分二十幾萬。

這可和許文康預想的差太遠。他原以為自己原來能拿農村的宅基地,半套城裏

房子,至少七十萬現金。這一下憑空少了近百萬!

他火氣一下子上來,兄妹兩個當着親戚面就開吵。

許文康說要去法院告許文婧。許文婧冷笑:“你告啊。看告得贏嗎?我不怕告訴你,爸已經把房子過戶給我了!遺産這麽分,也是爸的意思。農村那個房子,我不想争了而已。看在媽的份上,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你別惹我,不然那個房子我也拿一半!”

她這話一出,許文康氣得發抖,繼母也按捺不住開罵。親戚紛紛拉架,有的勸許文婧,得饒人處且饒人,得了天大的便宜別賣乖了。有的勸許文康,許文婧照顧老頭子幾年不容易,兩套房子一人一套算合理,而且農村的宅基地呀,花錢也買不到的。

但百萬級的財産糾紛哪是幾句話勸得過來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鬧過這出這兩兄妹撕破臉皮,肯定斷絕來往。

許文康直接罵許文婧陰險,哄騙老頭過戶,搞不好就是她看房子得手,所以害死老頭。

許文婧氣得頭發炸開,她說:“誰陰險,誰狠毒?醫生都說爸是突發腦梗了!你給爸做過飯端過水嗎?你兒子都比你做得多!你看看你親兒子是支持你還是支持我!”

她轉過臉直接問知微:“知微你說,你爸有資格來和我分這套老房嗎?”

衆人靜了一下,目光都落在許知微身上。

走得近的親戚,都知道許文康和前妻的事,也知道因為這個,許文康不太喜歡這個大兒子。

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父子兩個都是聰明人,學業事業有成,照常理,早該和解了。這麽關鍵的問題上,父子不管有什麽矛盾,都該一條心,先一致對外。

許知微本來就沒胃口,又被他們吵得頭疼,此刻被突然點名,他只是擡眼看了眼許文康——許文康也在看他,但是沒有溫情,仍然是冷,冷裏還透着一絲恐懼,他好像猜到許知微會站那邊了。

許知微臉上是事不關己的神色,懶懶地說:“爺爺一直神智清醒,既然他自己決定過戶給姑姑的,那別人沒什麽好說的。”

他話音剛落,許文康就砸過來一個酒杯,幸好砸偏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旁邊人立刻按住許文康:“文康,好好說話,別動手!”

許知微站起來,他對姑姑說:“我回酒店休息,明天回京。”

他說完離開,再沒有看他的父親一眼。

回到酒店,許知微痛痛快快沖個澡,然後倒在床上就睡。他這幾天守靈,只是零零碎碎休息一會兒。現在已經疲倦到極點。一合眼,腦子就會自動播放這幾天的事情——他下火車回家,迷迷糊糊還以為爺爺還住在老房子裏,他還和爺爺住在

一起。他回到家裏,爺爺和往常一樣,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他去廚房看看爺爺買了什麽好菜……

“我來做你愛吃的……”許知微喃喃說。

他忽然醒來,這才發現原來是個長長的夢,夢裏這平淡的溫馨也成了遙遠的過去。

許知微摸摸濕潤的眼角,慢慢坐起來,這才發現外面天色已晚,一看時間,晚上九點。他竟然睡了整整七個小時。

他按了按上腹,那裏又在隐隐作痛。

他打開手機,随便點了一份炒飯套餐,然後又倒在床上,什麽都不想去考慮。

過了一會兒,外賣到了,許知微取了袋子,扒拉吃了兩口炒飯又後悔了。這飯油太大又鹹,還沒他做的味道好。他剛點的時候,只是就近,沒仔細看評價。但他再不吃肯定不行,身體撐不住。

他正要強迫自己再吃兩口,這時候又有人敲門。

許知微有些奇怪,他打開門一看,在門外站着的居然是顧衡。

他還沒回過神,顧衡已經走了進來。

“你怎麽會來?怎麽知道我住這裏?”許知微問。

顧衡仔細看着他的臉色:“出了這麽大的事,我當然要來。你住這裏,不是電話裏你告訴我了麽?我就直接來找找看了,猜你現在該在休息。”

許知微不吭聲。

他這才隐約想起來,昨天好像确實和顧衡說過。連續幾天熬夜和悲痛,讓他當時有點宕機。

顧衡說:“你氣色不好……這幾天累壞了吧?”

他又看了一眼放在桌邊的炒飯:“還沒吃?”

許知微點點頭:“我不想出門,就點個外賣,但這個實在難吃。你吃過了嗎?”

顧衡說:“那你等等。”

他把自己帶來的背包和袋子先放下,那裏面都是顧衡的随身用品,有相機和鏡頭,需要小心對待。

“我們出去吃吧。其實這裏後面就有一家店不錯。”顧衡說。他想拉許知微出去散散心。

許知微還是不想去店裏吃,不過他同意出去走走。他們一起去酒店附近的超市逛了逛,買了一堆吃的,然後回來吃。

他們邊吃邊聊。

“你回去老房子看過嗎?”顧衡問。

許知微搖頭:“這次回來根本沒來得及過去,不過去了也只能在外面看看。現在還有租客住在裏面,是在附近上學的學生家長租的。裏面和我沒有關系。”

顧衡聽着也忍不住感慨:“我還記得那時候,爺爺請我吃飯,和你一起吃了雞湯面。”

他一說,許知微立刻想起來,那是他們一起過生日。顧衡是11月1號的生日,他是11月2號,兩個人生日緊緊挨着。顧衡在他過生日那天來他

們家做客,吃雞湯面,毫不客氣吃了一大碗。

“你還給我帶了個小蛋糕。”許知微說了出來。

顧衡微笑:“你沒忘記?我那時候還猶豫了下你喜歡什麽口味的。”

許知微都記得,他還記得顧衡送給他的日記本,上面畫着一幅速寫。

原來顧衡也是那個老房子回憶的一部分。很久以前,他覺得那個老房子只有他們一老一少住,回憶起來會很凄涼。其實也不盡然。再早前奶奶還在,有爺爺奶奶在,他其實也有很多快樂的回憶。

顧衡見許知微突然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盯着一處看,眼睛裏有水光在閃。他知道許知微一定是在追憶什麽。

“知微,你明天什麽時候的車票?”

許知微回過神來:“明天上午十一點。”

顧衡說:“那來得及,就是得早起。”

許知微不解。

顧衡說:“在回京之前,再去墓園看一眼爺爺。今天一定很多人,你沒辦法和爺爺好好說話,明天我陪你去。”

許知微沒有辦法拒絕這個建議。

這幾天的疲憊好像終于可以和另一個人一起分擔,他甚至忍不住自嘲:“你如果去做心理輔導,大概不會比我差。”

顧衡只是看着他;“知微,今晚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了。”

他們一直聊到十二點多,正在許知微開始擔心顧衡會不會一直呆在他的房間時,顧衡起身說:“不早了,你休息我。我的房間也在這一層,你有什麽事就叫我。”

許知微打開門,看到顧衡開的房間距離他不遠。

回到床上躺下,許知微的心思終于沒有那麽壓抑,他終于轉移了些思緒,不再一個勁的想爺爺。

第二天一早,顧衡開車和許知微一起去墓園。十月上旬,天氣很清爽,早晨略有涼意,适宜兜風。

顧衡開的是一輛租來的舊車,但他開得平穩,并不比豪車差。到郊區,許知微半開車窗,看着窗外的風景。昨天他看過一樣的風景,心情卻大不相同。今天的悲傷不再那麽啃噬他的心,而是化成了無形的風,将萦繞在心頭的霧霾吹去。

墓碑照片上的爺爺在微笑,和奶奶并排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

顧衡将買來的鮮花放好,然後留許知微一個人在那裏。

他在停車場等着。

過了二十多分鐘,許知微回到車上。

顧衡看看他,像是哭過了,但神色輕松很多。

車駛下山的時候,許知微在心裏說“爺爺再見,我還會來看你”。

顧衡把許知微直接送到火車站。

等待進站的時候,許知微問:“你會回家看看嗎?”

顧衡是特意從鄰市過來

的,既然回來了,那離他的家也并不遠。

經歷過這一遭生離死別,許知微對“家”這件概念,更遙遠了。他的“家”已經無法挽救,不知道顧衡還有沒有挽救的意思。

顧衡說:“不去。沒有預約,可很難見到我家兩尊大佛。再說了見面一談,永遠話不投機。不如離得遠點。”

顧常盛生意比當年做得更大,名氣越大,勢力和影響力遠不止在本省。

顧衡與他背道而馳,父子兩個的脾氣不對盤。

許知微聽他這麽說,知道顧家的問題比他想的複雜得多,便不再問。

快要進站時候,顧衡突然抱了一下許知微——大庭廣衆之下,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擁抱。旁人看起來也只會以為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好兄弟。

“知微,你還有我。”顧衡松開懷中人的時候,低聲說。

許知微默默推着行李箱,看了顧衡一眼,他對顧衡低聲又鄭重地說:“再見。”

顧衡看着許知微的背影消失在進站口。他突然恨不得馬上完成工作,回京去和許知微彙合。

許知微回京兩天後,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接到了姑姑許文婧的一個電話。

他其實并不太擔心姑姑和許文康之間的遺産戰。姑姑和爺爺應該早就聯手了,許文康再怎麽跳也沒用。

“姑姑?”

許文婧說:“知微,發給我一個你的銀行卡號。”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許知微問:“怎麽了?”

許文婧說:“前幾天鬧哄哄的,我看你情緒也不好。所以先沒和你說,這是爺爺留給你的一筆錢。他知道要是讓你爸知道的話,是不可能到你手裏的。所以早和我說好了,要我給你留着。”

許知微眼眶一熱。他把自己的銀行卡信息發給姑姑。

不一會兒,他看到短信提示,卡上收到了三十萬。

許文婧給他解釋:“一筆錢是二十萬。爺爺從你小時候上學時候就開始存的,本來說是給你上學或者出國用。但是後來他改了主意,說你上學的錢都應該你爸出,所以這筆錢一直存着沒動。一筆是十萬,當時爺爺不肯跟我一起住,說他不缺老房子那點租金。我就和他說,租金以後都給你。這一筆十萬,就是這五年老房子的租金。這筆錢,随便你怎麽用,爺爺和我說過,你剛工作不久,不着急結婚,不過你要是打算結婚的話,有這筆錢總歸好一些。”

許知微心又酸澀又悵然,他說:“謝謝姑姑。”

許文婧淡淡地說:“不用謝我,是爺爺幫你存的。我也是完成老人的遺願。”

許知微知道,這就足夠了。正像姑姑說

的,如果這筆錢落到許文康手裏,絕對不會給他。

許文婧又嘆了口氣:“那天是我太激動了……不管你和你爸關系怎麽樣,我都不該拿你出來說事。”

許知微并不怨她。這還有什麽可怨的呢?他很早就沒有父親了。

許文婧在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說:“知微,你以前不是問過我嗎,你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許知微有一秒忘記呼吸。

“是的……”

他早已習慣了沒有母親的生活。但是這不意味着他沒有想過,尤其是這次爺爺去世之後,他也會有這個念頭不時冒出來“媽媽應該還在吧?”

“你媽長得很漂亮,你的眼睛非常像她。她年輕時候能歌善舞,是在單位聯歡活動的時候和你爸認識的,談戀愛的時候雖然有吵吵鬧鬧,不過他們感情很好。結婚後很快有了你,本來一直過得很好。但有段時間你爸工作不順利,被人踢去外地接苦差事,出差回來又聽了些閑言碎語,就……你媽一直說自己沒出軌,是別人污蔑,但後來有一次,她不知道怎麽的,突然改口說自己……和別人在一起了。”

許知微輕輕呼吸,他不想讓姑姑聽出來,他已經淚流滿面。

許文婧問:“你在聽着嗎?”

許知微嗯了一聲。

她才接着說:“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回事。有沒有真出軌,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我想,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你爸那麽逼她,再好的感情都得破裂。她離婚的時候正好三十歲,還很年輕,離婚之後把工作也辭了。她娘家在外省,我托人打探過消息,她離婚之後回去娘家,後來好像自己做點生意,後來去北京發展。”

許知微說:“北京?”

“是的,不過具體在哪裏,在幹什麽我就不知道了,畢竟北京太大了。”

許知微已經不太記得生母的樣子,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他只知道母親名字叫“顏曉晴”。這個名字太多重名,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沒有辦法找她。

更重要的是,他不太記得媽媽了,可媽媽應該記得他。

這麽多年,她沒有來找過他,應該是早就當沒有他這個孩子了。

但現在姑姑告訴他這麽多信息——年齡,容貌,娘家地址,還知道她現在很可能在北京工作。怎麽想都有很大概率能找到她。

許知微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态很危險,也許是爺爺去世,他想再抓住有親密關系的人,這個人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能讓她回來,哪怕只是見一面,都會讓他感到滿足。

但是真的是如此嗎?真的只要見一面,不管是什麽情況,他都會滿足嗎?

許知微被這個念頭一直煎熬

。為了不想太多,他只能一頭紮進工作裏。休息幾天,手上的事情積了一大堆。

顧衡十月中旬終于能回京暫時休息兩天,他提前打電話給許知微聯系。

“明天周末,出來散散心吧?我們去玩桌游怎麽樣?我再叫幾個朋友來。”

他想帶着許知微做點開心的事。

許知微說:“一下班就不想動腦。”

其實還是提不起興致玩游戲。

顧衡想了想,說:“其實我只是想見見你,一起吃個飯。”

許知微沒有想太多,他不再去想顧衡為什麽盯着他。他覺得自己會慢慢恢複的,但是恢複期間有個輔助工具也不錯。顧衡現在就是他的恢複期輔助工具。

既然如此,他和顧衡一起吃吃飯打發時間,就是各取所需,何必問那麽清楚。

周五晚上,他們一起去一家啤酒燒烤店吃飯。顧衡特意要了個小包廂。這家店可以啤酒無限暢飲,自己烤肉,吃起來很豪爽。

顧衡約好了和許知微在店裏碰頭,一看到許知微,他皺着眉頭:“你回來之後好好吃飯了嗎?”

那天在墓園的時候,他還以為許知微回來就會好了。沒想到他居然比那天還瘦,肉眼可見的掉了好幾斤。

許知微笑着說:“這幾天都在食堂吃的,也不能說沒好好吃飯。”

其實他确實沒什麽胃口。這一周胃病依然時不時發作,他都快習慣了。

他說着便開始烤肉。

比起吃烤肉,更喜歡專心烤肉的過程,看着肉片炙烤到恰到好處的顏色,非常滿足。

顧衡恰好和他一樣,也特別喜歡自己烤。

“這不是巧了嗎?我們兩個都喜歡烤肉,誰來吃?”

結果兩個人烤了一大堆,都來不及吃。

在這氣氛裏,說什麽好像都容易點。

許知微裝作不經意般問了出來:“如果想在北京找一個人,會有多難?”

顧衡問:“取決于你要找的是個什麽人。怎麽誰欠你錢了?”

許知微笑着搖頭,他慢慢說:“是我的親媽。我已經十八年沒見過她了。其實也不太确定她現在長什麽樣。”

顧衡一時失語,他想到當年許知微說過他爸失蹤。他還誇過海口,說要幫許知微找到他爸,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麽多年,許知微想找的是母親。

“她這麽多年沒來找你……你找到又能怎麽樣?”顧衡說的意思,其實和許知微想的一樣。

顏曉晴肯定知道自己兒子在哪裏。她沒找到他,就是不想找而已。

許知微說:“不能怎麽樣。只是想見一面,然後讓自己死心而已。”

見一面,看看她現在過得怎麽樣。當年她是不是受了很大

的委屈?被人曲解沒有人安慰她?她是抱着什麽樣的決心和勇氣離開前夫,辭去工作,全部重新開始。

他只想親口告訴她:媽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顧衡沉思片刻,說:“好。我有個朋友,以前是警察,現在做私人偵探。我幫你和他牽個線,讓他給你個友情價,他應該有辦法找到。”

許知微忍不住笑。這是他這麽多天來第一次發自真心的笑。

顧衡看着他:“笑什麽?”

他這不是為他認真想解決方法嗎?

許知微說:“我只是笑,現實居然真有私人偵探這工作啊?”

顧衡也樂了:“當然不能直接挂個私人偵探的牌子,名義上是個咨詢公司。”

許知微其實想的是,當年顧衡拍着胸脯說要幫他找爹,說的是“我不用顧常盛的錢,但可以用顧常盛的關系幫你找人”。如今他連顧常盛的關系都不用了,自有主張。

許知微想,果然時間改變了很多事。這麽想,顧衡還是有很多可愛的地方。

他們一起吃過飯,給私人偵探打個電話,把大致情況說了。

許知微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們從店裏出來的時候,顧衡輕輕抓住了許知微的手:“如果找到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見她?”

許知微看看顧衡握着他的手,他低聲說:“好。但你不要多話。”

顧衡微笑着說:“放心吧。”

私人偵探效率很高,收到所有許知微給他的信息之後一周,就找到了人。

他告訴許知微,顏曉晴确實在北京,現在是個化妝師,做一個化妝教室,收入還不錯。她離婚之後一年再婚,又生一個女兒,一家人都在北京生活。

私人偵探拿到了顏曉晴化妝教室的聯系方式和顏老師的名片。

“這是她的聯系方式,如果你想去見她。可以通過化妝教室聯系,不會太突兀。”

許知微拿着那張名片看了很久,最終撥出了教室的聯系電話。

“你好,我想預約和顏老師見面。”

“好的,請問您貴姓,是哪個公司代表?”

“我姓許,叫許知微,你告訴顏老師,我是許知微。請她安排覺得合适的時間和地點。”

前臺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記下了許知微的留言。

這個電話之後,一切又恢複平靜。對方并沒有回音。

許知微實在憋不住,只能抓着顧衡吐槽。

“不會偵探找錯人了吧?”

顧衡安慰他:“別太緊張了。沒有找錯人。你再等等。”

許知微說:“我剛打完電話時候緊張得都快吐了。我等高考成績都沒這麽緊張。”

他等高考成

績确實不緊張。

顧衡幹笑兩聲。高考在他這裏,絕對不是愉快記憶。許知微果然是考得高就無所顧忌。

許知微當然知道偵探沒有找錯人。

因為偵探給他看過顏曉晴的近照——顏曉晴有社交賬號宣傳她的化妝教室,上面有很多她的照片。許知微一搜就能找到。

一看到照片上的人,許知微馬上确定這就是他的母親!

許文婧說過,他的眼睛很像他的母親。

照片上的女士,雖然已經年近五十,但看起來依然很漂亮,說是三十大幾歲也有人信,而且笑容溫柔親切,一看就非常有親和力。

許知微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差不多已經絕望了。

他第一次主動約顧衡出來吃飯。

“她不想見我。她恨我。”

他開始滔滔不絕分析十幾年未見的母親的心态。

顧衡聽着聽着,忍不住用手撫了一下許知微的額頭:“夠了啊。再分析下去,這都不是你母親了,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許知微愣了一下,他也覺得自己有點魔怔了。顧衡打斷得恰到好處。

他決定明天就整理好心情,不再去想這件事。

但第二天,顏曉晴工作室給他打來了電話,告訴他,顏老師約他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廳見面。

許知微挂斷電話的時候,還有點暈暈乎乎。

他給顧衡發過去時間地點,約好了一起去。

等發完信息,許知微才慢慢冷靜下來。

顏曉晴約他在咖啡廳見面,而非自己家中。這說明她只準備和他見短暫一面,甚至非常抗拒他到自己家中。

這一點他完全能理解,畢竟十幾年沒見的孩子。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她無非是在保護現在的家庭。

許知微為這次見面做了一點準備——他準備了一張自己碩士畢業照,希望媽媽知道他學業有成,沒有虛度時光。他還買了一條羊絨圍巾,是很簡答大方的款式顏色,和什麽衣服都能搭配。學化妝的人,應該會喜歡這樣簡單的單品。

他和顧衡提前半小時就在咖啡廳坐下了。

顧衡看許知微雖然盡力放松,但仍然掩不住緊張神色,他故意逗他:“你怎麽和你媽介紹我?”

“朋友。”

“普通朋友能見證這一刻?至少得是男朋友吧?”

許知微沒心思和他開玩笑,說:“你別說話。”

顧衡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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