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半相見

夏安要幹的活計,确實如鄭大所言,不難,花力氣罷了,但對夏安來說,難如登天。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養尊處優丫鬟小厮一大堆的少爺,你突然叫他去挑四百斤的大石,就不會吃驚看到以下畫面。

肩膀上擱着木扁擔,扁擔兩頭各是二百多斤的石塊,少年弓着身子,試圖站起。但是每一次的努力換來的是一身的汗,和臉頰的愈加漲紅。少年張大嘴幫助喘氣,臉頰紅的欲滴出血來。濕透的衣衫雖破舊,但放眼望去,卻不難發現所有幹活的人中就這位少年的衣服單單只是濕罷了。

努力了一刻鐘,少年雖累極,卻仍不敢放棄。身邊聚了五六個監工,都圍着他笑個不停。少年也賭氣,怎麽就那麽沉。

少年撂下扁擔,解開扁擔綁在籮筐上的繩結,打算抱着籮筐走。但是只是妄想罷了,二百多斤的石頭,少年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抱到膝蓋上方,勉強走了兩步,人就跟着籮筐重重摔在了地上。

有監工笑道:“怎麽就分過來這麽一個又醜又小的家夥,瞧瞧他那力氣,整個就是一個小姑娘,兄弟們,要不咱扒了他的褲子,看看裏面到底是有那玩意沒有?”

少年一驚,忙拿手護住重要部位。

又引發一陣大笑,有聲音道:“這等醜八怪給老子錢,老子也不碰,老子的小兄弟挑的很,見到醜的起不來。”

不知誰說了句:“王爺打西邊過來了。”

少年剛準備擡頭看,劈天蓋地一頓鞭子襲來,少年只疼的在地上打滾,耳邊聽得衆人的叫罵:“快起來幹活,不然老子抽死你。”

少年心中頂了回去:“你這麽打我怎麽起的來。”

鞭子很快就停了,少年趕緊起來接着去抱石塊。衆人皆伏地山呼“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只有一個人突兀的彎着腰在努力的抱籮筐。

容離勒住馬,衆人都以頭觸地,恨不得以真正的五體投地來表示自己的恭敬卑微。

少年扶着腰站直身子,一手揉着酸痛的腰部,一手從懷裏掏出布巾,抖抖,擦擦臉上的汗珠,又疊整齊放回懷裏。很熱,少年以手做扇,快速的扇個不停。

好安靜,亂哄哄的場地此時怎麽這麽靜悄悄的。少年後知後覺的四向望望,咦,沒人?不,高地上有好多騎大馬的人。當前一人身材高大,五官深刻,渾身散發出陣陣冷意,使人不敢深瞧。他身後有三位華服公子,再之後都是穿黃綢的侍衛。

穿黃綢的侍衛!少年驚醒,剛才不是有人喊“王爺來了“麽,他怎麽就沒反應過來呢?

“王爺千歲。”少年迅速雙膝着地,聲音幾不可聞,努力的把自己同化在人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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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什麽重物被扔過來,一時間塵土飛揚,少年被嗆到,想咳又怕被注意,捂着嘴努力的憋着。待塵土散去後,少年定睛一看,差點把魂魄給吓沒了。

這不是和他一起被買入王府的那個長相柔美的青年麽?昨日被總管選中,說是要身子最美,還提到了什麽侍妾,少年以為是要幹那碼子事,誰成想才一日不見,青年就被滿身箭孔的丢在自己的面前。

身子美,是用來射箭的麽?少年咬緊了下唇。

在王婆子家的時候,少年曾給被買來的這些人送飯,這個青年看似柔美,其實脾氣最倔。他是被人拐了,賣給王婆子。他賭氣不吃飯,面對鐵鎖,他曾經哭求少年放他走。少年猶豫,因為王婆子說賣了這些人,她這一年就不愁吃穿了,也會勸她漢子別老想着去動少年父親的安葬地。

猶豫了一夜,錯過了好機會。第二日,少年也被綁的仔細,和衆人一起丢進了馬車裏,駛進了朝向王府的路上。

如果當時沒有猶豫,放走了青年。那麽今日,就不會有躺在自己面前慘不忍睹的屍體了。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馬蹄聲不知何時遠去,有個侍衛留了下來,在馬上對着剛起身的監工說道:“這個也扔到後山去,胡士林公子送了王爺兩條通身金黃的狼狗,就喂這兩條新的,在山南,弄錯了小心也把你們剁了喂狗。”

監工點頭哈腰的一疊聲的應“是”。待那侍衛也騎馬走後,答話的監工挺直了腰杆,憤恨的說:“怎麽老讓我們去喂狗,前天一個侍妾,昨天一個女屍,今天又是一個男屍,真是晦氣的很。”

“別看那些侍衛威風,其實他們膽小的很,見了王爺的狗腿都打顫。他們不把這裏的人當人,找死的活計自然要往這裏扒拉。”

“還不快幹活。”

少年冷不丁被抽了一鞭子,剛要彎下身去抱籮筐,就聽見又有監工促狹道:“讓他去送死屍吧,反正他在這裏也幹不了活。”

“是啊,去了說不定還回不來了呢,咱們這缺人手,是不能再損了一個了,就讓他這個廢物去吧。”說完,語氣頓時變得兇狠,這是對少年說的話了:“你,背上屍體,沿着這條路往上爬,山南邊有兩條黃狗,你喂它們吃飯吧。”

監工指揮兩個人,将屍體擡在少年的背上。少年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個狗啃屎。

背着屍體爬了很長時間,少年回頭,也不過才爬了一小段路。少年找了個直指蒼天的大樹,将屍體面朝上放好,素有潔癖的他也不再嫌棄黃土,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樹幹休息。

原本只想着歇一歇,他也不知怎地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想家麽?家早已散幹淨了?想親人?已經沒有一個停留在這濁世間了。

少年發現自己沒什麽好想的,索性什麽都不去想,疲累的身子一得到放松便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他猛地驚醒,睜開眼看到來人是鄭大,才長長的吐了口氣。

“他們派你來喂狗。”

鄭大一句話就猜出了原由,可見拿屍體喂狗的事他沒少見。少年點頭,看看鄭大手中那的小鐵鏟和幾顆小草,問道:“草藥?”

“嗯,沒找到治外傷的,不過這藥退燒,也能頂頂。”

“能把這東西借我麽?”

鄭大愕然:“你要鏟子做什麽?”

“刨土。”少年接過鏟子,就地挖了起來。鄭大蹲在旁邊問了半天,少年卻不再說話,直到一個能裝下一人的大坑出現,鄭大才了然。

“你要埋了他,瘋了吧,這要讓別人發現了,咱倆都得喂狗。”

少年現在已經冷靜下來,緩緩道:“你不說,我不說,難道這死人會說?”

鄭大還想說什麽,手拽着少年不放。少年掙紮了會,掙不開就瞪着鄭大不說話。好一會,鄭大放開手,還主動幫着少年擡屍埋土。

“謝謝你,鄭哥。”

鄭大笑了笑,道:“若是我有天走了,你也背着我上山,找個地方把我埋了。進了狗肚子就不能投胎轉世了,我還想在下輩子的時候享享福呢。”

“王爺養了許多條狗?”少年鼻子都皺了起來。

“王爺愛狗成癡,為了培養狗的野性,常常喂狗吃人肉,屍體只是狗的常食罷了,王爺興致來了,就會把活人弄傷出血,剝幹淨了,趕進後山林子裏引狗去撲。”

兩人回到小院,暮色已淺淺的布下一層。阿福正在兜着水桶的底往缸裏灌水,見二人進來,馬上厲聲罵道:“鄭大,你死哪裏去了,眼看大家夥都要回來了,火都沒燒起來呢。”

“我去燒火,夏安,你去多抱些柴火來。”鄭大瘸着腿去山裏溜達一圈已經很不容易了,對于阿福的指責,他不敢反抗。

“呦,指揮人倒是一個一個的,夏安是幹重活的人,又不是在廚房裏幫忙的。”阿福嘲諷道。

夏安忙說:“沒關系的,是我拖累了鄭哥,要不然鄭哥早回來了。我去抱柴火過來,阿福哥你快做飯吧。”

這聲阿福哥,叫的阿福挺受用,便不再多說話,自顧自的提起另一桶水,倒進一口巨鍋裏,又轉身去和面。

繞是三個人忙的團團轉,衆人回來的時候還是等了一會才吃上飯。不過他們看到夏安毫發無傷的站在廚房裏幫忙,過于訝異,也就沒有人鬧事。

夏安也很餓,午膳在山裏耽擱過去了,早上小院是不供飯食的,所以說他上一頓還是昨晚吃的,離現在十二個時辰還要多。

吃晚飯,夏安精神倒是不差。他打算從被褥底下拿出自己帶進來的那身衣服,換下身上的下人服。幹活出了好些臭汗,又背了好長時間的死人,夏安恨不得把衣服丢掉,但是只此一身,夏安不但舍不得,也沒那個膽子。他雖然在王府裏見得人還不多,但也看得出來,王府裏的人,要麽穿的是下人服色,要麽就是華服美衫。他自是穿不得貴重衣料的。

進了西屋,手往被褥底下一伸,沒有?再一伸,還是沒有。夏安想起鄭大的話,心中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一把将被褥全掀開了,底下什麽都沒有。夏安很難過,那是以前生活的最後一件東西了,其它的被抄的抄,賣的賣,還有一些不值錢的,被王婆子的漢子給收走了。

他想找回那件衣服,但不知誰拿的,他一個新來的張口便問大夥捉賊,肯定是要遭排擠的。去告訴韓管事,也不知行不行的通,韓管事的脾氣他還沒摸透,這裏的規矩道道,他也不知道。

反複思量,先将此事悄悄與鄭大講了。鄭大的性子,他倒是知曉一二。軟弱,熱心,求生欲強,對他也是不錯。

鄭大遇到過這樣的事,勸夏安放棄那件衣服:“常常有丢東西的,有人沒腦子,去問大夥誰拿了他的東西,還有人直接動手去翻大夥的床。大夥雖都窮,可是都還是有骨氣的,被人懷疑成賊,自然生氣。雖然不敢明着報複,可是幹活的時候,動個手腳,要了條人命也是稀松平常的很。”

“還有人去找管事的。咱那管事的也愣,拉着人就将大夥一頓罵,一頓打。就算東西能找回來,大夥心裏能不記恨丢東西的人麽。”

夏安聽了,萬分慶幸自己沒沖動壞事。衣服雖珍貴,但總抵不過命去。

一夜無事,第二天夏安随大夥上工,監工見了也是帶着幾分驚訝。很巧,酒池肉林的地磚送來了,監工将命大的夏安分配去安地磚了。

安地磚這個活計可讓其他人眼紅,不費力氣,比起搬石頭來要舒坦的多。夏安莫名其妙接受着衆人的訝異和嫉妒,安分無事的幹了幾天。

夏安終于忍無可忍,在兩天失眠之後,某天在彎月當空衆人酣睡的時候,拿着需要的東西悄悄溜出院門。

他已經能夠很快的找到打水的那個井了。借着明亮的月色,先打了一桶水,然後将衣服全脫了,在桶裏浸濕,再将衣服撈出來,擰半幹,然後将柴灰細細的抹在衣服上,自己蹲在一邊拿手搓。

容離和容逸出來賞月談心,不知怎地就走到了一片荒地。容逸說這荒地正對月空,比在府裏樓間或者山上林中賞月都好。容離聽了,便告訴身邊跟着伺候的下人去準備酒席。

兩人四處走走選地方,突然容離瞪大眼睛不走了,容逸順着視線看過去。只見月光朦胧中有個嬌小人影蹲在井邊,無掩蓋的全身反射着白色柔和的光,簡單的束着黑絲,手一下一下的搓着滿是黑灰的髒衣服。

從兩人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側面,但只是一面,五官和身體線條的美麗柔和,也讓二人心頭緊了一緊。

容逸畢竟年少,應景生情,想着如何開口今夜讨了此人去,便開口小聲取笑道:“皇兄府上的人當真有趣的很,這大半夜的不知在做什麽?”

容離搖搖頭,道:“本王也是看不懂。”提了聲音,這次是對蹲在井邊的人,言道:“什麽人蹲在井邊,過來。”

夏安洗的順當,心裏這水不大涼,洗完衣服了,就舀桶水沖沖身子。多日未能洗澡,汗味已經濃烈到讓他自己都吃不下去飯了。

正想着,就聽有人高聲說話,着實将他吓了一跳,忙将濕乎乎的衣服捧在胸前擋了,轉過身,看見兩個身着錦衣的男子,衣服袖口衣擺都繡着金線龍爪,心下了然,忙跪下伏地,口呼:“王爺萬福。”

容離在夏安轉身過來看他們的時候,也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對方的面孔,心中道了一聲“巧”,厲聲問:“半夜在此作甚?”

“回王爺,奴才出來洗衣服。”夏安音線發抖,他真是怕極了這個他見一次就死個人的王爺。

“洗衣服?”容逸好奇道:“你洗來洗去,怎麽衣服還是髒乎乎的,是不是因為忘了帶搗衣棍,所以洗不幹淨啊?”

夏安心中思索要不要順着這位王爺的話應了,他怕自己多說話容易犯到清閑王爺的忌諱。

容離喝到:“十五王爺問你話呢,還不快答,本王看你就不是來洗衣服的,說,你想作什麽怪呢?”

夏安一哆嗦,聲音不穩道:“回兩位王爺,奴才真的是在洗衣服。奴才沒有皂莢,也沒有搗衣杵,所以就将柴灰抹在衣服上拿手搓着洗。王爺,奴才真的沒有其它用意。”

“柴灰可以洗衣服?”容逸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那麽髒的東西居然能用來清潔。

“是。柴灰洗的很幹淨,不比皂莢差。在鄉下,若地中沒種皂莢樹,也是舍不得買皂莢洗衣,就用柴灰洗,洗出來的衣服素淨的很。”

容離發話:“洗出來本王看看。”

“是。”夏安不敢起身,膝行至井邊,搓了幾下衣服。夏安不想露出身子,但水桶舀水總得站起身吧,夏安別別扭扭的一手拿衣服擋着,一手去提水。可是一只手總也提不起水桶來,夏安的冷汗撲撲而下,全身顫的連水桶裏的水也跟着不斷往外溢出。

“穿上。”

突然有件蘭色錦衣披頭而下,夏安像是挨了鞭子似的,身子跟着大抖了一下,心快要破胸而出。

“穿上呀。你喜歡光着?”

足足傻了有半柱香,在容逸頗不耐煩的聲音中才醒回神來。夏安快手快腳的将衣裳穿了,放開兩只手将水桶提了上來,然後将衣服跑進去,揉了兩下,擰幹水,将衣服展開,恭恭敬敬地呈現給王爺們看。

“好幹淨,真的能洗幹淨。”容逸大叫。

容離淡然的點頭,沒說話。

在月光朦胧中,容逸看夏安雖面黑不均,五官卻見清秀,辦事聰慧,心思別致,此時越相越對心思,便不再掩飾的對容離道:“皇兄,這奴才我喜歡的緊,請皇兄大方,将這奴才賞了我吧。”

夏安不知容逸心中所想,以為這是自己離了這吃人王府的好機會,當下又跪好了,等着自家王爺發話放人。他是很有把握的,因為在天家兄弟眼中,一個叫不出名字來的奴才還不如一只狗來的貴重。十五王爺都開口要人了,清閑王爺沒理由為一個奴才傷了兄弟感情。

容離沉默了一會,半響才開口:“來人,将這污了主子眼的奴才拉到刑堂鞭五十,發配到思恩院。”轉了頭,放柔了聲音對容逸道:“你喜歡什麽樣的沒有,何必讓這下賤的奴才污了。走,皇兄帶你看幾個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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