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贈鯉
“夫人,茶。”
衛夫人接過木蓮嬷嬷端過來的造化茶,喝了一口。
這茶是道陵崖上的茶樹所生,沾染了仙門靈氣今年新焙,世俗百金難換一兩,最是養生安神,卻難以澆熄此時她心頭燃燒的那簇惡焰。
廊下傳來板子擊打皮肉的啪啪聲響,因為隔的距離遠,傳到衛夫人這兒并不清晰。
那是珍珠和琉璃被堵了嘴,綁在凳子上受杖刑。
木蓮嬷嬷見衛夫人臉色難看,小心翼翼開口:“才回來兩天就鬧成這樣,二少爺……是不是都發現了?”
“這還用問?”衛夫人将茶杯砰一聲放在桌子上,白皙慈祥的臉都扭曲了,“看那兩個丫頭就知道。”
“好大的威風,好厲害的手段!竟這般有恃無恐!”
“看來我那姐姐,真是給她親兒子留下了不得了的産業忠仆!”
她始終不相信這件事是衛淵主導,畢竟衛淵離家才兩年多,一個癡傻兒就算是被治好了恢複神智,又能有多少謀算?
能學會說話表達禮儀、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就已經是奇跡。
他帶來的那三個成年下人裏面,必定有一個是心機深沉的智囊,才把手伸到這兒來,狠狠給了她一記耳光,造成眼下這局面。
當真好城府、好算計、好手段!
“夫人,既然如此終成禍患,咱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木蓮嬷嬷俯身,做了一個斬草除根的手勢,眉眼間有狠毒之色一掠而過。
衛夫人急促的呼吸了幾下,心中微動,卻最終擺擺手道:“先不要打草驚蛇,且讓他們得意些時。”
“他才回來兩天,若是忽然沒了,這事兒在眼皮子底下是瞞不住的,老爺定會生疑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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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萬一此事張揚出去……”木蓮嬷嬷道。
“兩個低賤丫頭說的瘋話,無憑無據,治不了我的罪。”衛夫人十指緊緊扣住椅子扶手,咬牙道,“想必他那邊也是知道這點,才擡了兩個丫頭來換身契。”
珍珠琉璃雖是她的人,但一直在他身邊服侍,而且還有通房名份。
假如打官司,時過境遷沒有證據,這兩人到底是瘋了說的胡話,還是受哪邊利益協迫,就是個說不清楚的事兒。
“那咱們就什麽都不做嗎?”木蓮嬷嬷到底不甘心,眼珠轉了轉,“要不然……就敗壞他的名聲,說他在家不敬母親,驕奢縱逸、父母在堂而私蓄奴仆!”
衛夫人唇角微動,繼而自嘲道:“盡出些馊主意,都知道我是他繼母,見到他親娘的牌位還得行禮。他從來不曾叫我一聲母親,就算将來我死了,守孝捧靈摔盆的也不是他,算他哪門子的母親?”
“驕奢縱逸,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是個事兒?”
“至于私蓄奴仆……你可知,老爺最疼愛的孩子是哪個?”
“是大少爺。”木蓮嬷嬷猶豫了一下回答,“或者,曾經的四少爺。”
衛夫人搖搖頭,不甘心的說:“是老二。”
“癡傻殘癡,這種孩子一生下來,無論擱哪戶人家都是要溺死的,以免家族蒙羞。”
“你我一直想方設法讓老二惹人厭煩,老爺那麽個性子要強驕傲、目下無塵的講究人,嘴裏雖說着嫌棄厭惡要生要死,卻一直放任老二留在府中,享受嫡子的富貴榮華,親手賜題長平院。明知道胎裏帶來的症狀希望渺芒,十幾年來還尋遍良醫替他治療癡傻症和腿腳。”
“他這是心裏一直放不下、存着指望啊。”
“直至老四溺死,他中年喪子傷心欲絕,也只是讓我安排老二離府,到外面養着去。”
“他要知道老二懂得私蓄奴仆、有了這般城府謀算,不知道得多高興。”
“你以為我這麽多年隐忍,處處維護那癡傻兒,人前人後高高捧着,不肯說他半句不是,究竟是為了什麽?”
木蓮嬷嬷聽了,忍不住嘆息一聲。
夫人這些年,活的不容易。
衛夫人跟心腹嬷嬷說了這麽多話,胸口處憋着的那股悶氣終于稍微松快一些,就聽見廊下的板子聲停了。
有小厮進來報:“禀夫人,那兩個賤婢已經斷氣。”
衛夫人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吹去上面漂浮的茶沫,飲了一口清香馥郁的造化茶。
木蓮嬷嬷抽出條帕子沾沾口鼻,嫌棄的回答小厮:“那還不趕緊讓人拖去亂葬崗埋了,別弄髒了咱們的地兒。”
小厮稱是退下。
衛夫人見小厮離開,這才朝木蓮嬷嬷緩緩開口:“待會兒晚飯的時候,去把大小姐叫過來,一起用飯。”
“姐妹之中,她已經許下人家,再過個一兩年就要出閣,我做母親的總要為她準備些體己東西、多提點着些。”
……
天色已擦黑,長平院中卻華燈高照,亮如白晝。
“這塊土地歸我了!”
亭院之中,随着骰子落定點數,二壯手中寫着“壯”的木棋子,啪嗒一聲落在大富翁棋盤上,然後推出一個銅錢。
衛琥接着拿起兩個骰子一撒,寫有“琥”字的木棋在棋盤上行走五步,拍掌道:“哈哈哈,拍賣格!”
“讓我想想,拍賣誰的土地好呢?”目光不懷好意滑過二壯。
二壯年齡小沉不住氣,當下抓住衛琥的手臂嚷嚷道:“大老虎,不許賣我的地,我會破産的!”
幾個丫頭小厮在旁一邊掌燈,一邊圍着看,覺得很有意思。
他們逢年過節閑着的時候,也會湊臺子打幾場馬吊,卻沒從來沒見過這個,瞧着特別新鮮。
衛淵在旁邊坐着笑,見衛琅過來似乎有話要說,就朝身邊一個看上去躍躍欲試的小丫頭道:“你接着我這邊玩,輸了是我的,贏了全算你的。”
小丫頭頂替了臺位,衛琅推衛淵離開那片歡嚣的亭院,衛淵才開口問:“什麽事?”
“正院那邊,讓人送出去兩張裹着的草席。”衛琅禀報,“有人見着頭發手腳漏出來,應該是珍珠琉璃。”
“倒是下手果斷,斬草除根不留後患。”衛淵有些唏噓。
兩個丫頭這樣的結局,并不出他的預料。
珍珠琉璃欺辱主人、把持長平院,替衛夫人做了這麽久的惡事,如今死在衛夫人手上,也算是報應不爽。
“公子,正院此番吃了這樣的大虧,接下來會如何做?”衛琅問。
“以衛夫人的謹慎,她本人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親自出面做什麽。”衛淵回答,“最多借力打力,惹點惡心人的小麻煩。到時見招拆招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我們到刺史府來,是享福的。”
衛琅不由一笑,應道:“是。”
随即又道:“實在不行,我跟衛琥就乘夜去正院,取了她的人頭又如何。”
“那就太便宜她了。”衛淵道,“我們只需等待,她總有憋不住的時候。”
不教她繼續擔驚受怕,不教她耗盡心血盤算成空,不教她身敗名裂舉世唾棄,怎麽對得起她十幾年來的悉心照顧?
他雖然曾經身為真仙,卻修的不是佛道,從來就不曾行舍身飼鷹、慈悲寬宏那一套。
甚至為了所愛之人,曾經倒行逆施,玩弄算計天道人心于掌中,引發凡間大亂,造殺孽無數。
否則事跡也不會被流傳了萬年之久,被世間稱為魔頭。
“對了,衛琅,這兩天我見你夜裏睡眠不行啊。”衛淵扭頭望向衛琅。
衛琅笑笑:“不懷好意的人在側,警惕些總沒有壞處,其實我也習慣了。”
老灰狼在林中流浪的時候,時時刻刻都豎着耳朵聽着身邊動靜,睡眠中也不例外。
是自從得到尊主收留,逐漸夜裏才能安心入眠。
此時車輪辘辘經過鯉池畔,衛淵示意衛琅停下,道:“總這樣也不是事兒,我送你一樣東西驅使。”
“夜裏能看門的。”
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竹制小哨,放于唇畔吹響。
霎時間只見無風無雨,池水卻泛起層層漣漪,繼而激蕩着跳出幾十條錦鯉。
它們五彩斑斓,頭中間生有一根半透明豎角,身體如螢火蟲般籠罩着一層柔光,腹部魚鳍變得比身體還要大,薄而透明如紗,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令其懸浮于空中。
這種夢幻般美麗的生物,排成弧形繞着鯉池款款飛行,不時發出水泡破裂般的“噗噗”聲。
“因為夜裏才能看出熒光,我将它們取名為月光鯉。它們有毒,能用頭頂的尖角攻擊人,而且具備一定的智力,可通過哨音馴化訓練。”衛淵将竹制小哨放進衛琅掌心,“往後你來喂養它們,它們自然會認得你、聽你的話,夜裏就放出來。”
衛琅接過竹哨,湊于唇畔将其吹響,根據哨音的長短輕重,那些月光鯉果然做出不同的反應動作。
熒熒光潮之中,時而飄搖若舞蹈,時而俯沖如離弦之箭,時而停駐懸浮于半空中不動。
遠處的二壯等人也都不玩大富翁了,都站起來往這邊看,指指點點,發出興奮的議論聲。
衛琅嘴裏含着竹哨,望向身旁帶笑的衛淵,心潮比眼前光潮湧動的更厲害,目光比春夜的月光還要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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