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君臣相宜(十五)【捉蟲】

又是一年初夏,院子裏的槐樹花已經密密麻麻的壓彎了枝頭,槐樹碗口粗大,這是納蘭明川十二歲那年偷偷出宮來君不言府上親手種下的。

坐在書房案桌後,處理公務疲倦了,習慣性的一擡頭,恰好一陣微風拂過,花串随風搖曳擺動,君不言不由一笑,想起了當初那個瘦瘦小小的少年滿身泥土的攜着一棵槐樹苗突然跑到他面前,緊張得在身後衣袍上直抹手心強裝鎮定的說槐樹苗是謝禮,誰送謝禮會送這麽棵随處可見的槐樹苗?

為了種在君不言能最常看見的位置,少年還很是糟蹋了他院子裏好些個珍貴花木呢。

于是這麽棵鄉土氣息濃郁的槐樹就這麽淡定自若的紮根在了滿院子珍貴花木中間......

想着從去年分別開始就幾天一封不曾間斷的書信,君不言無奈的揉了揉眉頭,真沒發現,看起來挺靠譜的家夥居然還如此不正經,每封信一大堆的甜言蜜語,還不帶重複的,反而正經事被可憐兮兮的擠壓在了信紙的小角落。

君不言休息片刻,剛提筆準備繼續處理公務,外面就有小厮來禀報,說是太子到訪。

皺眉看了看案桌上一大堆各地彈劾太子圈地買賣官爵的折子,君不言沉默片刻,起身整了整衣衫,往前廳行去。

距離納蘭明川駐守邊城已經一年半了,去年七皇子連元旦都未回京。

當然,這只是衆人眼中的情況,其實某位心念愛人的皇子,在年三十那晚大半夜一騎快馬悄悄的來了忠義侯府,爬了侯府的牆,然後還爬了君大人的床......

第二日一早給心上人收拾了一下就穿衣又往邊城趕,頂着風雪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幾個晝夜,就為了相聚半宿,想想也是蠻拼的。

這一年多以來君不言作為內閣首輔,已經不再是衆人眼中那個被牽制架着的首輔了。這樣的君不言不但沒有引來老皇帝的疑心,反而越發受重用,已經在接管各地上書折子清理分類的事務了,一些不重要的事務,甚至直接被允許自行處理,之後報備一聲就可以了,這個權利不可謂不大!

對于老皇帝之所以這般作為,君不言也在知道內情之後,安之若素的接了這個特權。

此前,不止一次被召去禦書房,君不言敏銳的感覺到老皇帝言談間在不着痕跡的拉近自己跟七皇子的關系,之後私底下在劉能處也得到了确鑿消息,如此,君不言雖沒有明顯的作為,倒是适當的表示了一下自己偏向七皇子的姿态,這樣的态度很是讓老皇帝滿意,同時卻讓其他幾位皇子不滿了。

最近邊城戰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七皇子在戰場上表現突出,不僅在戰場上殺敵勇猛,還多次提出可行決策讓老皇帝接連收到捷報,軍中細作叛賊更是七皇子巧施手段不費一兵一卒就尋了出來。更讓衆人贊不絕口的是,七皇子并沒有将所有細作都拔出,反而只裝作不知情的剔除了大部分,将幾個占着位置毫無實權的細作留下來了,竟是将計就計多次通過這幾人傳遞了假消息給敵方,一連三次在關鍵戰役中大獲全勝!

這般“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的姿态手段,七皇子一時不僅在軍中,就是在三國,也是名聲大震,最後竟是不知誰取了個“小諸葛”的名頭,且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贊同,南國人也為有這麽一位“小諸葛”而倍感自豪。

這般情況下,君不言的微妙偏移的姿态,更是讓不少朝臣有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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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們也多次私底下特意來拉攏過多次,只是君不言始終油鹽不進,多次設計想要強迫對方加入自己陣營,也都被對方完全輕松寫意的躲過去了。

如今,倒是只有始終莫名自信如初的太子還不時來找君不言。

到前廳的時候,一身淡黃四爪龍紋服的太子正悠閑的把玩着博古架上一只長頸雨後天青小花瓶。見君不言來了,太子轉眸嘴角一挑,意氣風發更勝當年,好像這些年被老皇帝逼得那般暴戾癫狂的人從不是他本人。

太子的這般轉變,老皇帝卻保持了詭異的沉默,想要揣摩老皇帝心思好站隊的朝臣們越發摸不着頭腦。稍微聰明點的就都一個個縮成鹌鹑埋頭不聞不問,蠢笨的,卻一個個以為太子當年那般荒唐都沒有被廢,如今恢複了當年的自信斐然,定然是獲得了什麽老皇帝的保證之類的,一時間太子府倒是又熱鬧了起來,就連太子妃如今面對衆命婦,都神态傲然氣質從容。

太子一見一身淡青色修同色竹文家居長袍緩步行來的君不言,雙眼一亮,視線在對方臉上一陣流連。今日君不言因休沐,不同平常的寬玉帶束腰交領窄袍,而是好似魏晉名流儒士般,着了一襲寬松的寬袖儒服,寬大毫無束縛的儒服,穿在君不言身上,并沒有一般人的肥大粗苯,反而周身儒雅更勝,平時看起來柔和秀麗的面容,如此映襯下更是有了幾分脫俗之氣。

這樣的君不言,更讓太子想要壓在身下撕開他儒雅的外衣,讓那聖潔的面容因自己沾染上醉人的桃色,那雙冷清的眼眸,含水半掩睫毛微顫時定然最是風情萬種,那張形狀好似花瓣的薄唇,卸下面具似的微笑,情不自禁的開啓迎合着撞擊揉搓的侵犯,吐出陣陣高呼低吟......

那般婉轉多情承歡身下的情景,讓太子眼眸發紅,巴不得立時就能将君不言壓在一旁待客的座椅上好生玩弄一番。

君不言眼眸含冰,垂眸掩去眼中的殺意,手上掀蓋劃拉了一下茶盞,刺啦一聲瓷器刮過的聲音,讓太子回過神來,不過眼神卻沒收斂多少,斐然一笑,放下茶盞,故意傾身湊近旁邊陪坐的君不言,語氣暧昧而危險:“今日孤可沒耐心再同君大人打馬虎眼了,相比以君大人的聰慧,自然是明白孤這些時日的意思,不知,君大人意下如何?”說是詢問對方意見,語氣卻滿是威脅,右手還暧昧而危險的似觸非觸徘徊在君不言裸/露在外的脖頸,最後指尖一勾,想要捋起一縷墨發,被對方沉默的避開,也不在意,臉上始終帶着自信滿滿暧昧不明的笑。

君不言沉默,垂眸不語,半晌,就在太子以為對方即将妥協的時候,君不言慢慢收起唇角習慣性的微笑,秀麗的面容變得冷漠,擡眸,眼神好似看死物一般,晦暗不明的注目着太子,嘴角慢慢挂起一抹冷笑:“太子殿下在說什麽?微臣愚鈍,不過想來,太子殿下日子似乎太過悠閑了,才有時間來微臣府邸跟微臣開這般無趣的玩笑。不若微臣幫幫太子殿下吧?”最後一句,好似含在舌尖一字字輕輕吐出,卻給人無比尖銳的危機感。

早在對方渾身氣勢突兀的轉變得凜冽的時候,太子就被吓傻了。

說起來,君不言至少是幾百年的老政客了,不說親手殺了多少人,單單是一個陰謀陽謀下去,不知就坑殺了多少人,太子雖年紀已經二十好幾,卻一直都呆在京城皇宮,整日裏不是想着算計這個就是想着踩下那個,手上卻最多打殺了幾十名毫不還手的宦官宮女平民百姓,如何敢與君不言這等人物對抗比拟?

如此露出真面目的君不言,早就把太子吓得不輕,當起身恍恍惚惚準備離開的時候,才可恥的發現自己腿軟得不行,長袍下的褲子,更是有幾縷可疑的濕濡騷臭......

走出侯府,神智清醒了些許的太子立馬黑了臉,回了東宮換了衣服,随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之前随行前往侯府的十幾名下人侍衛全都被杖斃,就連內室負責貼身照顧的兩名宮女,也因白日替太子換了一趟衣物,就被填了冷宮枯井,活活困死在枯井之中。

東宮說來也算獨立府邸,只是位置還在皇宮後宮前朝交界處,是一個特殊的象征。不過到底還是屬于皇宮範圍,太子的行為,老皇帝自然是當天就得到了消息。

雖說已經完全放棄了太子,怎麽說也是自己曾經賦予了希望的孩子,老皇帝到底是氣着了,一時間只覺得心口憋悶得慌,想着最近自己時常白日在金銮殿上就瞌睡不止,夜裏卻昏昏沉沉眯了眼,好似一夜也沒睡着似的。他自己都感覺到渾身精氣神的漸漸消退。

半躺在龍床上,老皇帝老眼渾濁卻透着股子不甘無奈以及最後的不得不認命,恰好劉能躬身小心翼翼的端來了禦醫才開的藥,老皇帝聞着難聞的藥味兒,難得小孩子心性的側臉不願意喝藥,口上賭氣的嘀咕:“反正都是治不了的,還喝什麽藥?快給朕端下去!”

說罷還鬧騰着要吃這樣要吃那樣,說什麽死了就吃不了了,聽得劉能噗通跪地一個勁兒磕頭,眼眶紅紅的勸主子莫要胡說之類雲雲:“陛下莫要胡言亂語!等陛下身體好了,陛下想吃什麽都成!就算陛下不願意聽奴才的勸,也要想想七皇子殿下一封封寫得滿滿的關心擔憂啊陛下!陛下不是說還要等七皇子殿下回來,您要好生耍耍殿下麽,這樣就更該養好身子啊,聽說七皇子殿下如今長得高高壯壯的,到時候陛下耍弄不成,奴才可幫不上忙.....”

這般混賬的話,倒是将老皇帝說得笑出聲兒來了,轉過頭盯着劉能磕出來跟第三只眼珠子似的額頭,有些難受,心頭憋悶好在消失了一多半,也肯吃藥了,劉能連忙起身胡亂擡着袖子一抹額頭血跡,就上前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老皇帝服下了藥,躺下歇息了。

眼看着老皇帝呼吸慢慢平穩了,劉能這才踮着腳小心的轉身,卻在下一刻,身後就傳來老皇帝略帶感傷的聲音響起:“劉能,你去內閣大學士處讓拟道召老七回來的聖旨。”頓了片刻,又道:“切記,勿要聲張!”

劉能心中一酸,回身無措的喚了一聲“主子”。

“主子”是當初老皇帝還沒登基建立南國時候劉能對他的尊稱,之後成了南國皇帝,劉能就開始稱呼老皇帝“陛下”了,劉能也是當年老皇帝還是世家子弟的時候身邊的貼身仆役,之後自願淨身入宮繼續伺候老皇帝,這也是老皇帝對劉能特別信任的緣故,而劉能也沒有讓他失望,從來沒有為了私欲洩露了什麽真正重要的消息。

此前願意告知君不言遺诏之事,也是因為老皇帝已經定下了主意,別人不知道,劉能卻是曉得,君大人早就是站在七皇子身後的人了。

平日在老皇帝面前不時贊嘆七皇子品性,也是因着七皇子确實比其他皇子公主做得好,且只要能讓主子開心,身體健康,劉能并不糾纏那些所謂的真真假假。

在劉能淺薄的認知裏,只要自己主子好了,只要故意隐瞞接近的人沒有對主子什麽加害的詭秘心思,怎樣都無所謂的。

這聲真情流露的“主子”,讓老皇帝不禁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那時候自己是何等意氣風發!

随後幾天,老皇帝的情況并沒有如願好轉,反而似乎将這一年多的暗疾一股腦的迸發了出來,太醫院的禦醫們,都一個個不敢開藥,只每天熬上些強行延續提升人體精氣神的滋補藥物。大家都知道,這就是在熬日子,并不能治愈陛下......

一時間京城都好似被陰雲籠罩了,氣氛低沉凝滞。

太子等人面容愁苦,眼神卻透着股子不協調的深邃晦暗。倒是大皇子,每次去老皇帝寝殿,眼神都會帶着股子悲涼低落,除此之外,竟是只有五皇子感情真摯,好幾次在龍床前垂淚,五皇子母妃更是默默日夜伺疾在老皇帝床畔。之前也有婉妃賢妃等人前來侍疾,不過老皇帝嫌棄她們哭哭啼啼聽得煩,端個水都能掀翻在床褥上,倒是安安靜靜的良嫔,讓老皇帝滿意,留了下來。

前些年因着八皇子母子失勢,加上七皇子性情仁厚,幫了良嫔五皇子一把,兩人倒是離開了婉妃的轄制,不說得了多少皇寵,至少生活惬意了不少,生性/愛文的五皇子更是一心專研儒學,如今已經有了不少成就,老皇帝特批讓他去了翰林院行走,專司典籍修撰校正。

四皇子八皇子兩人最近總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宿,太子東宮更是每日都有傳遞消息的人頻繁出沒,甚至在老皇帝病重開始嘔吐不止吃不下半點湯藥的當天晚上,還親自喬裝改扮出了東宮與不明人士接頭洽談一夜。

這些老皇帝病重,尚且沒有心力管,但早已接到密令的君不言卻不動聲色監視幾人,收集證據,也不出聲打草驚蛇,勢要将幾人勢力連根拔起,畢竟,日後納蘭明川可不單單是繼承南國......

老皇帝第十日,開始長時間的昏迷,眼見京城局勢越發緊張,一年多未歸的七皇子一身戎裝風塵仆仆趕了回來!

這讓太子幾人一陣慌亂,父皇病危沒辦法下旨召回變成的七皇子,同為皇子的幾人一個個也都裝作悲痛欲絕無暇他顧,刻意默契的忽略了七皇子。沒有聖旨召喚,就算是皇子,你鎮守着正戰事連連的邊城,就沒有權利回來!

八皇子眼神一亮,自以為抓住了對方的錯處,竟是完全忘記了害怕,近些年越發肥胖的大餅臉上浮現冷笑,當着衆多因官職不夠只能跪在皇帝寝殿外文武大臣的面,将迎面而來滿身煞氣的納蘭明川攔在了皇帝寝殿盤龍殿外,“納蘭明川,你沒有聖旨就私自回京,該當何罪!莫不是你有什麽大逆不道的意圖?來人,快将此人拿下!”

可惜八皇子喊得威風凜凜,殿外特意在此關鍵時期維護秩序穩定的禁軍紋絲不動,一個個昂首挺胸目視正前方,半點眼角餘光都沒有瞟過來的,就連跪在地上的衆位臣子,也都弓腰垂首一臉哀痛憂思的狀态,氣氛一時尴尬冷凝,氣得八皇子胖臉漲得緋紅,頓時一團發酵過的白面團變成了老猴子的大屁股似的,氣得跳腳卻心中驚惶不定,這樣的氣氛太過詭異,八皇子如何都想不通!

納蘭明川薄唇緊抿,渾身風塵撲撲,一看就是沒來得及梳洗就直接來的盤龍殿,此時顯然一貫溫和的七皇子心情沉痛,并不想多言,只擡眼看了看八皇子,好似還是顧忌對方下不來臺,盡管不願意開口,還是嗓音沙啞疲倦的道:“父皇給過為兄聖旨,只是當時明明還好好的......”說到這裏,七皇子有些說不下去了,這般面容硬朗渾身煞氣十足一身戎裝的七皇子,居然立時紅了眼眶,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跪地的臣子們一個個心中感嘆,暗自互相無聲的交換了一個深意的眼神。看來陛下屬意七皇子殿下!病倒前就下旨召喚七皇子回京,定然是覺得自己身體不适,想讓七皇子殿下及時趕回來吧!不然如何會這般巧,才下了旨意,這邊就重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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