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君臣相宜(十六)

留下一段引人遐想的話,納蘭明川就随着領路的小太監進了老皇帝寝殿。

八皇子等人本擡步想要一起進去,卻被禁軍守衛面無表情的攔在了外面,見狀,太子幾人勃然色變,一邊本就因情況驟變完全沒了平日放蕩不羁灑脫肆意的四皇子面容扭曲,厲聲呵斥:“怎麽,我等今日怎的還不準進父皇寝殿了?你們好大的膽!”

雖說之前都忙着為自己的野心做準備,幾位成年皇子每日也還是會來走上一遭表示表示自己的悲傷,剛才四皇子與八皇子同來,剛好在殿外碰到了與太子起口舌的大皇子兩人,這才四人難得聚在了一起,如今卻突然被不允許進入父皇寝殿,獨獨之前就得了密召趕回來的老七被劉能的徒弟小太監請了進去,這樣的情況,就連心中早有所依仗的太子,都忍不住惶惶然!

一旁的大皇子皺眉,沉默的望了一眼幾步遠昂首挺胸面無表情手搭佩刀警戒的一個不起眼的禁衛軍,眼神一凝,最後默默的退了一步,垂眸,安靜的站在一旁,同跪地的官員們一同等候。

太子老四幾人不知道,大皇子這個多年混跡兵部的人,卻發現,這隊守衛寝殿的禁軍很是面生,并不是以往那些人。也就是剛才,大皇子突然想起,其中一人他之前在兵部無意中見過,而那時,此人正與兵部尚書攀談,舉止間不見恭順,反而尚書大人對此人隐隐有忌憚之意。

傳聞父皇早年就有一隊暗衛,平日并不露面,只在暗中行動。如今此人卻出現在一隊完全面生的禁軍之中......

可見這些面生的“禁軍”定然身份不凡!

父皇,這是要做什麽?難道......

七皇子被老皇帝單獨留在了寝殿內室好幾個時辰,一直從晌午到傍晚,就連老皇帝病後專門服侍的良嫔也被遣退,殿內只留了劉能。

而一衆肱骨之臣,以君不言為首以及東郭老将軍為首的文武官員們,則被留在了寝殿外室,這養的安排,不說文官一系這些出色的政客們,就連南國頂梁柱的武将們,也都心中明了老皇帝的用意:恐怕陛下時日無幾了,今日就會選定繼承人了!

東郭老将軍此時眼眶微微泛紅,卻板着臉沒有絲毫水光泛出。本來在邊城痛快迎戰敵軍的東郭老将軍突然得了陛下密召,随同七皇子趕回了京城,見到當年一同打天下的陛下如今氣若游絲躺在床上等待油盡燈枯的到來,哪怕當年因老侯爺之死有了隔閡,東郭老将軍心中也是悲痛難忍的。

當年,還沒有陛下,還沒有将軍,還沒有侯爺,大家只是一起為了心中抱負不知天高地厚勇往直前的青年,那時候再艱難,大家也會抱團互相拍着肩膀安慰鼓勵,一次次死戰,一次次咬牙一同挺了過來,如今,老友們死的死,走的走,如今,陛下也要歸天了,舉目望去,居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果然,金烏西斜,只剩半個弧度在西邊之時,寝殿內,一聲聲太監們尖細的嗓音接連響起:“陛下,歸天了!”

一路聲音傳來,一路朝臣宮女太監盡皆跪伏在地,悲痛嗚咽嚎啕,宮中一片素缟不過片刻,就飄揚在空中,朝臣皇子皇女們換上宮女們捧上來的素白喪服,一個個面上悲痛內心緊張的等待着,迎接下一位帝王。

父皇歸天之時,竟是沒有見他們最後一面!

大皇子知曉,父皇已經定了老七做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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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太子等人自然也明白,太子咬牙,鼻腔粗喘,面容因竭力忍耐而扭曲,只是八皇子沒明白過來,還眼神興奮嘴角都翹起來了,見狀,四皇子悄悄挪開一步,就算因為與陳家的合作,四皇子也還是嫌棄極了這個八弟!

小時候還不覺得,越長大,怎的越發癡傻了?這種時候居然還敢露出這種表情?!

一旁還未建府或是出嫁的皇子皇女們,卻是真心實意的痛苦流涕,若是父皇,自己畢竟是對方的孩子,可如今新帝即将繼位,自己這些皇弟皇妹,去向如何,全憑新帝一個想法,如此,他們怎能不為自己迷茫的未來哭泣?

五皇子在一邊,卻是直接跪伏在地無聲嗚咽,雖然從小他就不受寵,還總是被忽略,可是五皇子生性淳厚,哪怕只是他做的詩編撰的書被父皇提了兩句,也會興奮一個月。要說在衆位皇子皇女中,怕是只有五皇子,在真心的為老皇帝的歸天哭泣。

納蘭明川有些恍惚的被肱骨之臣簇擁着步出寝殿,想起剛才父皇臨去之時說的話,心中不由一痛,略有些悵然若失。

當年母妃家族被流放,途中遭遇山匪盡數被殺,母妃也突然病逝,這些年他也查到,母妃病逝也是被父皇賜死的。說到底,納蘭明川是恨這個男人的,可如今,這個男人在臨死前,緊緊拉着他的手,對他說:你母妃當年之事,吾之悔矣!

這個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母妃之事,還那般相信自己會好好守着納蘭家的江山,還那般相信,自己會将南國開拓成大唐那般的盛況......

納蘭明川垂眸看了看自己還微微顫抖的右手,閉眼,擡頭仰望天際,感覺眼睛被夕陽的光芒灼燙得有些刺痛,忍不住眨了眨眼,眼角悄聲滑下兩滴清淚。

一旁劉能宣讀完傳位诏書,階梯下朝臣跪地高呼陛下萬歲,隐約,納蘭明川覺得自己聽見了其中夾雜着的君不言的聲音。

是啊,他一直那般堅信,自己會成為唯一的帝王......

垂眸沉默的掃視下方朝臣,最後視線落在文臣之首位置的君不言身上,納蘭明川凝神靜氣,心思清明,擡眸,遙望色彩絢麗的廣闊天際。

如此,一代新王換舊王。

登基大典定在七日之後,因着新帝要以帝王之身追封前任帝王谥號,之後還會以帝王之身送殡。

好在老皇帝之前就有安排,倒是一應俱全,就連龍袍,都早已有秘密安排按照七皇子身量定制好了。七日之後登基大典,倒是不顯寒碜慌亂,一切有條不紊的忙碌着。

納蘭明川這個主角不慌不忙開始在內閣首輔君不言以及兩位左右次輔的輔助下慢慢處理朝政,暗處卻忙壞了好些人。

因着新帝已定而被草率搬出東宮的前太子如今的府邸書房一宿一宿的燈火不熄,暗夜中更是人來人往。四皇子更是與陳家家主熬夜多日敲定計劃安排人手,八皇子倒是沒什麽事,卻也激動緊張得夜裏一驚一乍的,還不時形狀癫狂的在府邸內大笑或是驚惶大叫,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有被婉妃派來的麼麽眼神輕蔑面容淡定的叫人給八皇子灌了一碗一碗讓人沉睡的安神湯。

早在知曉八皇子腦袋有問題的時候,剛開始婉妃還不死心的想要好好教導兒子,可惜畢竟已經長大,性子已經定型,每次見到八皇子,婉妃都會心中後悔不甘憋屈得難受,于是一日日,婉妃本就是自我自私的人,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再不多管,只派了幾個瞧着普通身手卻還行的麼麽宮女過去,交代不能讓八皇子的事情傳揚了出去。

婉妃雖行事嚣張不知收斂,還是有些腦子的,她深知若是兒子的異常被人知道,新帝借此要收拾她,只一個妄自傷害皇家血脈,就足以讓她丢掉小命,甚至還能小事化大直接将陳家也安上個居心叵測的名頭,一并抄家滅族!

晌午,特意被賢妃召進宮的大皇子聽着賢妃的輕聲細語,垂眸盯着手裏的茶水水面,不語。

“......太子那邊的事,對我們卻是有利無害的,到時候只待拉下七皇子,吾兒,你且直接調轉槍頭伐了叛賊,成年皇子,就只剩下你了,到時候朝臣們還有何好說?且你有兩位舅舅位居高位,明家族人更是遍布各個重要位置,單單掌控在我們明家手中的,就有京都禁軍守備一半人馬,在這沒有大軍壓陣的京城,誰還比我們明家有話語權?”

賢妃年紀已然四十餘,眼角笑起來有幾條皺紋,卻氣質端雅,哪怕此時說着這些話,面容依舊含着柔和的笑,眼眸更沒有對權勢的野望,一片雲淡風輕。

明家百年世家,教養出來的女眷,也是氣質不凡的。

大皇子眼神有片刻的失神,頃刻擡首,剛毅的面容堅定的眼神:“母妃,若你當真把我當做您的兒子疼愛,且讓舅舅外祖父們不要動彈,這次的事,我們就不要摻和了。”

賢妃含笑的臉一僵,眼神淩厲:“怎的?你就要這樣放棄?之前你不是一直在争在鬥?如今想收手展現兄弟情誼?呵,本宮可從不知道,我兒有這般氣度,唾手可得的皇位也能毫不動心?”

生來享盡榮華且家族使命感強烈的賢妃可不願意兒子放手,眼看着皇位手到擒來,眼看着自己就要成為南國最尊貴的女人,眼看着明家即将更上一層樓,賢妃如何肯罷休!

口中呵斥着兒子,賢妃心中猜疑,汲汲營營二十幾年的兒子,怎麽突然撒手不鬥了?賢妃腦中飛快回想最近安插在兒子身邊人手的回報,并沒有發現什麽可疑跡象......

大皇子眼神黯然,半垂眼眸,想着父皇病重的某一日,突然拉着他說的那些話:明家太過強勢,若是傳位于你,豈不是将納蘭家江山拱手讓與了明家......定要保我納蘭家江山......

雖之前就覺得父皇傳位于他不可能,但他只以為是其他原因,沒想到父皇心中,卻是擔心外戚太強這個問題。

如今對比母妃一直以來對明家的信任推崇,沒有大軍壓陣明家就能掌控京城全局?大皇子心中沉重,這些,都是他當初為了擴展自己的勢力,借着在兵部行走的便利,多年來慢慢安插/進去的。說是自己的勢力,卻原來,本就是屬于明家的。

大皇子垂眸壓制心中複雜的情緒,原來,自己只是一個被借用踩踏的過橋梯罷!

之前一直被那把龍椅蠱惑,大皇子看不清形勢,被父皇拉住一番交心之後,大皇子卻恍然明白了什麽,突然就覺得之前那股子随時蠱惑着自己的躁動沉澱了下來,反而變成了一股子悲涼,自己的父皇,病重之時,也不過一垂垂老矣無力的躺在床榻,就連子女,都沒幾個真心為他悲傷哭泣的......

突然看破一切的大皇子并不知道,早在之前納蘭明川坦言以後會在侄子中尋一個繼承人之後,君不言就特意考察了一番,最後還是選定了大皇子的幾個兒子。不說幾個孩子資質不錯性情尚佳,單是大皇子,就是幾位皇子中性情最容易引導的人。

不是說其他幾位包括年紀尚幼的下面十幾名小皇子就不好掌控,而是說,皇子中,性情能最陽光最正能量的,還真就只有大皇子了。

作為建國定都後老皇帝的第一位兒子,不說賢妃母族勢力龐大,單就對于喪妻喪子膝下荒涼的老皇帝,對這第一個兒子,也是萬分疼惜的,雖說之後孩子不斷降生打消了老皇帝這份疼惜,比起其他皇子皇女,至少他還受到過老皇帝作為父親的寵愛。

因而,倒是造就了大皇子這般在皇家看來實乃奇葩的陽光屬性。

大皇子因自身長子的身份,有野心在所難免,但他同時又性情爽直,相信一個人,他就會真心以待,這樣的人,只要用對了辦法,讓他認同你,對方就會是一位很好的夥伴。

大皇子一貫推崇君不言的各種行兵布陣的謀略,時常前來讨教,故而君不言每次都小小的用語言暗示催眠引導,再加上老皇帝詢聽了君不言對大皇子“若為将軍王,南國一統,如虎添翼”的評價,老皇帝會說出那樣一番鼓動意味十足的話,也就理所當然。

如此,倒是兵不血刃就能馴服一位勇猛的皇子。

六天的忙碌準備,各項事宜已準備妥當,只是前一日夜裏,宮中進進出出的人卻依然繁雜。

且不說宮中明日要用的各種祭品、之後宴請文武百官以及各地趕來參拜新帝的地方官員的食材,就是新帝明日要換的衣袍冠冕配飾等配套之物,就多達三十幾套由君挑選,并同樣三十幾套緊急情況以待備用。因此皇宮內進出人員繁雜,當忙得暈頭轉向的宮女太監們被突然出現的士兵強行驅趕到一處宮殿看守起來時,已然是宮中上下都被圍困住了。

當太子四皇子趾高氣昂領着陳家明家等一系追随在他們的世家家主出現在納蘭明川面前時,納蘭明川正在盤龍殿偏殿靜靜的等着品嘗君不言親手煮的茶,享受難得的空閑時光。案桌對面,君不言正專注的控着案桌上小爐竈的火候,以便煮出最佳的茶來,一旁劉能與他的徒弟小太監伺候着。

因着還未登基,七皇子堅決不願意入住盤龍殿主殿,只住進了旁邊的偏殿,這一行為,很是讓衆人稱贊新帝孝義。

八皇子“病倒”了,直接在府邸閉門養病,倒是沒能一起前來,不過太子同四皇子并不在意,反正老八也沒用,他身後的陳家,已經明着歸順了太子,暗地裏還搭上了四皇子的船。一旁,大皇子也率領着明家幾位位居高位的主事人與太子等人一同踏進了盤龍殿偏殿,只是大皇子始終面目沉凝,不多言語,衆人只以為他緊張,倒是沒多在意。

說是偏殿,但作為皇帝的寝居,各方面無論面積裝飾布置自然都是宮內之最,單單一個偏殿,如今外面被圍困,殿內站了幾十號人物,竟是不顯擁擠。

面對氣勢洶洶兵刃直指的情況,殿內四人,除了那尚缺鍛煉的小太監剛開始唬了一跳外,竟是個個安之若素,明明強弱勝負立馬顯現,太子一方竟是詭異的被殿內淡然的氣氛壓制了,雙方出現了詭異的對峙氣氛。

太子強壓心中不安,上前一步嚣張大笑:“老七,你還有閑心喝茶?哈哈哈哈,你沒想到吧?如今皇宮已經被孤控制了,你還是乖乖的暴斃吧!”

一旁的四皇子聽太子說皇宮被他控制而不是被他們控制了,心中有些不爽,不過想想自己心中的盤算,且讓這自大的蠢貨得意片刻吧!于是緘口不言,只自信斐然一派風流的搖扇帶笑,好似望着甕中之鼈的看着對面的納蘭明川。

納蘭明川毫不在意的一笑,正好君不言為他倒了第一杯清茶,于是擡手垂眸端起小杯,觀色聞香,再微微抿了一口含在嘴中,斜眸睨向太子等人,淡笑不語。

一側的君不言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撩起眼皮看過這群沖進來的人,只專注于手中的動作。

太子雙腳不安的動了兩下,轉眸正好瞧見垂眸面容安靜祥和的君不言,一時腦袋不清,或是為壓制心中惶恐,竟是大笑着調戲起這位他垂涎多年的人:“君大人也在此地?哈哈,當真好極。等孤當了皇帝,且将你收入後宮做個侍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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