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滅殺 愛意還是畏懼?
講道大會進行到最後一日, 由衆多道觀中最德高望重的玄真道長親自主持,但來參加聽道的人卻稀稀寥寥。
清霞觀正中央的大殿之外,擺着許多長桌和蒲團, 放眼望去,只有各個道觀的小道士坐在底下。因為靈越道長的慘死,繁花鎮的百姓人心惶惶, 都不敢再來了。
玄真道長坐在正前方的高臺上,看着底下一水兒穿着各式各樣道袍的道士, 心中卻很滿意, 因為今日這場大會, 本來也不是講給普通百姓聽的。
他簡單地做了個總結, 然後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寧峰道長。
寧峰道長會意, 吩咐身邊的小道士,去準備茶水。
過了一會兒, 小道士們端了茶盤上來,在每一個來參加大會的道士面前, 都放了一杯清茶。
玄真道長面色沉重,深深一嘆, 舉起茶杯說道:“諸位, 貧道的徒兒靈越以及在座各位那些死去的同門師兄弟,都是被魔門的無常殿所害。今日趁此機會, 希望各位以茶代酒,祭奠這些同門。”
他說着将杯裏的茶水一飲而盡, 而後義正辭嚴的說道:“從此以後,我們所有道派皆與魔門勢不兩立,望諸位齊心協力,消滅無常殿, 為我們死去的同門報仇。”
這番話說的慷慨激昂,底下許多小道士跟着共情,大喊:“消滅無常殿!與魔門勢不兩立!”
玄真道長甚是滿意,按照商議好的計劃,直接摔碎了杯子,道士們群情激憤,也跟着學起,于是,大殿前響起了一片杯子碎裂的聲音。
在這些憤怒和狂熱的聲音中,玄真道長微微一笑。
以摔杯為暗號,是時候了……
然而,等那些道士的喊聲平息下來,仍然什麽也沒有發生。
大殿外安靜的出奇,玄真道長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天亮之前,路雪柔便帶着人在清霞觀附近蹲守,她讓飛霜和石景瀾帶着差役在清霞觀周圍的兩條巷子裏埋伏,那些兇徒肯定不會大大方方的走正門,想進去行兇必然要從兩側的暗巷裏翻牆而入。
而路雪柔的猜測果然沒錯,在這場講道大會開始之後不久,便有七個黑衣蒙面的人鑽入了兩條暗巷,長牙早有準備,他身法輕快,拿着滿滿一包藥粉兜頭便朝着左邊巷子裏的三個黑衣人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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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沒想到會有人埋伏,毫無準備就中了招,只來得及往後退了幾步就陷入昏迷。
另一邊,飛霜和差役一擁而上,将另外三個黑衣人也活捉了五花大綁起來,黑衣人的頭領見大勢已去便想逃脫,石景瀾與他拆了幾招,折扇裏甩出了幾枚暗器,正好将人釘在了牆上。
差役們将人綁起來,路雪柔上前讓人把黑衣頭領的嘴掰開,差役照做,她笑了笑,往黑衣頭領的嘴裏丢了一顆黑色的藥丸,見黑衣頭領咽下去,才讓差役放開手。
出發之前,她找寧先生要了一種能讓人說真話的藥丸,待會兒一定能派上用場。
很快,清霞觀裏傳來了一片瓷器碎裂的聲音,路雪柔心想,是時候了。
“押進去。”
清霞觀大殿外,玄真道長忽然不說話了,底下坐着的道士們見了,難免心中驚疑。
安排好的殺手沒有動靜,到底出了什麽差錯?
玄真道長給身旁的寧峰道長使了一個眼色,此事全由他這個徒弟負責,那些本該在摔杯聲之後就出現的殺手去了哪裏?
寧峰道長也在着急,昨夜他已經反複叮囑,只要摔碎杯子的聲音響起,殺手們就要僞裝成無常殿的人,進來屠殺那些小道觀的道士,但眼下,一切風平浪靜,根本無事發生。
他心中慌亂,但只能硬着頭皮對玄真道長說道:“師父,我出去看看。”
然而寧峰道長才走下高臺,清霞觀的正門便被人從外推開,一群守官衙門的差役帶着刀闖了進來,足足有上千人之多,将院中每個道士都控制了起來。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寧峰道長向後退到高臺邊上,皺眉看着面前的差役。
路雪柔從清霞觀的大門口走進來,她身後跟着飛霜和石景瀾,還有一臉谄媚的齊大人,臉上帶笑問道:“怎麽?寧峰道長是在等我嗎?”
寧峰道長一瞬間懵了,因為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小姑娘,更不明白為什麽衙門的人會來?不過看此人能調動守官衙門的差役,還能讓齊大人親自陪同,想必身份不簡單。
路雪柔拍了拍手:“哦,我知道了,你應該是在等他們吧?”
随着她話音落下,差役們押着七個黑衣蒙面的人走進來,挨個踹倒,讓他們跪在正中間的位置。
寧峰道長立刻意識到,事情敗露了。
他臉上露出一絲與那身道袍極為不符的猙獰,坐在高臺上的玄真道長倒是還算冷靜,但他也壓低了嘴角,冷森森地看着路雪柔。
底下的道士有些毫不知情,一臉茫然。而另一些知情的都是幫兇,他們看向寧峰道長,像是在等待他下令。
路雪柔将衆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裏,她輕輕一笑,看了一圈地上的杯子碎片,咂咂嘴:“你們所謂的講道大會,難道就是聚在這裏摔杯子?還是說這是什麽特殊儀式,摔了杯子,就能召喚出妖魔鬼怪來?”
她的話分明意有所指。
在場有些細心的人想到玄真道長師徒倆摔完杯子的反應,開始猜疑,難道這些黑衣殺手是他們安排的?
寧峰道長的手已經搭在了劍柄上,像是随時準備沖上來,玄真道長也坐不住了,從高臺的座位上起身。
路雪柔擺手:“不想回答也沒關系,那就問問這些你們召喚出來的妖魔鬼怪吧,看看他們怎麽說?”
差役們把那些殺手臉上的黑布都摘了下來,有人看着他們的臉驚叫:“那個怎麽長得像元容師兄?”
“不是像,那就是元容啊,你看他臉上的痣。”
“那不是師弟嗎?”
許多道士都發現這些黑衣殺手竟然就是自己的同門,他們用震驚懷疑地眼神看向門派中的長輩,然而那些長輩臉色難看,閉口不言,顯然一副知情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師兄/弟怎麽會是殺手,他們穿成這樣是想破壞講道大會,還是想殺了我們?”
路雪柔走到那個黑衣頭領身後,踹了他一腳,問道:“你們為什麽來這裏?”
那人吃了只能說真話的藥丸,不受控制地說道:“寧峰道長有令,殺了那些小道觀的道士,嫁禍給無常殿。”
寧峰道長拔出了劍就想殺人滅口,石景瀾折扇一擋,将人引開。
路雪柔繼續問:“靈越道長和之前那些死去的道士是誰殺的?”
“是我們殺的,不過靈越道長身上的毒不是我們下的,是他師父玄真道長趁他不備,下在飯食裏的。”
這下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玄真道長身上,老道士臉色陰沉地看着路雪柔:“你究竟是誰?”
不知為何,他看這女娃娃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路雪柔淡淡搖頭:“我是誰不重要,接下來我還有問題要問,不如大家一起聽完。”
“在場的這些道士有沒有你們的人?”路雪柔踢了踢黑衣頭領。
還未等黑衣頭領指認,那些混進道士之中的兇徒和幾個大道觀的掌門長老便想撲上來殺人,然而他們剛站起來,又渾身無力地跌了回去。
路雪柔微笑說道:“對不住,我看你們喝的茶還分了兩種,怎麽能如此差別對待呢?于是就讓人換了。”
長牙在她身邊驕傲地挺了挺胸。
而此時正與石景瀾纏鬥的寧峰道長也漸漸覺得提不起力氣,被石景瀾打了一掌,摔在高臺上的玄真道長身邊。
玄真道長臉色鐵青,試着運轉內力,果然有些凝滞,他不動聲色想盡快把體內的軟骨散逼出去。
“身為道教之首,竟然與惡人勾結殺害同門,玄真,你今日必須給我等一個解釋。”
那些沒有中軟骨散的道士自覺聚在一起,向高臺上的玄真道長聲讨。
“還有你們,肆意殺害同門,這與魔門有何區別?”
有些小道士太過激動,上前踢打那七個殺手和另一群行動不了的道士。
路雪柔冷冷開口:“這要問玄真道長究竟與幕後之人達成了什麽交易?為什麽一定要将你們犯下的罪孽推到無常殿頭上?”
有人犯嘀咕:“可是這些人用的殺人手法的确是出自魔門,難道魔門往我們道教裏滲透了這麽多人?”
路雪柔一拍手:“那就得問問他們是從何處得來這些邪功秘法的了?”
說罷,她搶過石景瀾的折扇往黑衣頭領腦袋上敲了一下。
黑衣頭領努力抵抗着身體中的藥性,但仍是無用,只能開口:“天……”
就在他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高臺上的玄真道長忽然動了,他向黑衣頭領疾沖過來,只用一掌,黑衣頭領的脖子便發出一聲斷裂的脆響,當場斃命,其餘黑衣人也是一樣的下場。
而寧峰道長從高臺上撲下來,趁着混亂伸手抓向路雪柔,飛霜他們離得有一段距離,正是驚險之時,石景瀾道:“用扇子甩他。”
路雪柔反應還算快,學着石景瀾那樣一扇子甩過去,一排細針飛向寧峰道長,他為了躲避細針,只能往另一邊閃,原先快要碰到路雪柔衣角的手也縮了回去。長牙一個閃身過來,拽着路雪柔的衣裳将人往後撈,而飛霜和差役們都擋在了路雪柔面前。
“我沒事,活捉這兩個人。”路雪柔大聲說道。
眼下玄真道長和寧峰道長應該是唯一知道天羽山莊圖謀的人了,決不能放過他們。
玄真道長此時已經逼出了軟骨散,他并不戀戰,虛晃兩招便撈起寧峰道長朝清霞觀外遁逃。
眼見師徒二人沖出了清霞觀,路雪柔焦急道:“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飛霜和石景瀾帶着差役們追了出去,她把長牙和一部分差役留在這裏看管那些中了軟骨散的道士,然後自己也去追。
路雪柔一邊跑一邊後悔,早知道就讓殷九霄在附近等了,她怕此事牽扯到他,一早就把人留在民宅了,想想真是失算了。
玄真道長拎着徒弟幾個縱躍就甩開了那些差役,他此次辦事不利,回去還要想着如何向玉莊主交代,不過總算沒讓那些蠢貨把天羽山莊洩露出去。
“多謝師父救我。”寧峰道長中了暗器,此刻有些虛弱。
玄真道長冷哼一聲,其實他并不想帶着這個累贅,但寧峰道長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不能将他留在這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把人殺了就是。
就在他們快要逃出繁花鎮的時候,玄真道長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了。
他停在一處屋頂,仔細觀察着四周,街上有行人走過,有小販擺攤,兩旁的民宅裏有孩童玩鬧,夫妻争吵。
但詭異的是,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就好像他腳下這塊方寸之地被隔絕起來,關進了一座囚牢,四周頭頂都是看不見的牆。
“何人作怪?”玄真道長用內力高喊。
他靜靜等着,其實背上早已爬滿了冷汗,若這一切是某個人所為,那他的武功應該遠在自己身上,光這一點就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江湖上那些宗師級的高手大多都在門派中閉關,甚少出來,而且他們與天羽山莊并無對立,應該不會故意為難,那麽這個人是誰呢?
玄真道長忽覺背後的風動了一瞬,回過頭便發現,在身後那處屋頂上站了一個白衣人。
那人的臉他只見過一次,但卻印象深刻,因為他從沒見過那麽完美的一張臉,無論男女。天陰山之後,此人經常出現在他的噩夢裏,他那身詭谲莫測的武功讓人畏懼,但也同時讓人生出想要奪取的貪婪之心。
強大、完美、危險,一滴血便可以讓他們這些天賦普通之人日進千裏。
“是你,魔頭,殷九霄。”玄真道長克制不住在顫抖,是興奮,是恐懼,是貪欲和瘋狂。他緩緩開口:“你的傷還沒好吧?”
殷九霄擡眸,那雙眼幽暗如深淵,仿佛能看透人的靈魂深處。
“不妨一試。”他的聲音比冰雪更冷。
在他話音落下之時,周圍一切活物的聲音都消失了,連風都靜止了,到處都是冰冷的死寂,這裏仿佛成了世間的一處異地。
玄真道長十分驚訝,因為眼前的殷九霄比起天陰山之時,氣息更恐怖,更讓人看不透了。
他心理惶恐又嫉妒,如此完美的天賦和體質,近乎鬼神一樣的能力,竟然都屬于眼前這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若是再過幾年,他便能靠着這身武功一統江湖,甚至一統天下。
嫉妒最終壓過了恐懼,讓他的心裏蠢蠢欲動,說不定殷九霄的傷還沒好,只要有一個破綻,一個就好……
就在這時,殷九霄偏過頭往街上看了一眼,在那裏,少女正跳起來喊他哥哥。
殷九霄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便多停留了一刻。
玄真道長心說,好機會,這可是你自己露的破綻。
他将內力灌注在寧峰道長身上,朝着殷九霄猛地扔過去,殷九霄察覺到,身形微側,任寧峰道長越過他摔向一間民宅的院牆。
而玄真道長并未在原地等,而是緊随着向殷九霄拍出一掌,這一掌用了十層的內力,幾乎将他掏空了,一旦失敗,他今日便逃不走了。
但,萬一成功了呢?
他以為殷九霄又會如先前一般躲過這一掌,無妨,他留了後手,因為剛才那一瞬間,他連着打出了兩道內力,第一道只是僞裝,第二道才是實打實的,殷九霄躲過第一道內力,等待他的就是致命一擊。
殷九霄身形微動,躲過第一道內力,就在玄真道長覺得自己快要成功之時,殷九霄擡手迎上了第二道內力,而那道至剛至強的內力在碰到他掌心的一瞬間,便如同被吸進了一個深淵,消散的無影無蹤。
“怎,怎麽會?”玄真道長幾近失聲。
他此刻行将就木,勉力支撐才能繼續站立。
殷九霄瞬息之間便來到他面前,伸出手掌按向他的肩膀。
路雪柔在底下拼命跳起來高呼:“哥哥,哥哥,留活口啊。”
她使勁搖擺着雙手,生怕殷九霄把人殺了。
殷九霄似有所覺,在掌心觸上玄真道長肩膀那一瞬間退離了半分,玄真道長癫狂一笑:“怪物,妖邪,任你再強大又如何,你控制不了別人的心思,你真覺得她對你的好是出于愛而不是畏懼嗎?”
玄真道長的确是在找死,而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殷九霄的神情果然變了,他漆黑的眼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本已退開的手掌拍上玄真道長的肩膀。
一股強大的讓人靈魂震顫的內力注入玄真道長的身體,激起了他心裏無盡的貪欲,魔怔一樣地重複:“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而這錯覺一樣的驚喜只有一瞬,那股內力在他筋脈裏膨脹,亂竄,永不止息。
“不,不……”他恍惚覺得那股內力要擠破他的身體,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身體從內而外炸成了無數塊……
路雪柔一瞬間只剩呆滞,看着那抹白影在玄真道長爆炸之時飄落在自己面前。
殷九霄向她走近一步,擡起手:“過來。”
那只手剛剛拍向了玄真道長,上面的蠶絲手套在日光照耀下,閃着銀白色的光。
路雪柔一擡頭望進他眼裏,裏面沒有一絲一毫屬于人類的情緒,只有無盡冰冷的孤寂和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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