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空有皮囊 可他空有皮囊,卻心腸歹毒
南榮恪吵嚷着在前面走,蕭倚鶴綴在最後,逃跑的賊心不死,試圖弄斷那根靈線而未遂,回過神來,幾人已經步入黛川城中,正在一處客棧內。
黛川是偏僻小城,鮮有外人,是故客棧也不過這麽一家能入眼。他們還算是來晚的了,堂中簡陋,已經三兩地坐着各家子弟。
沒多會兒門裏又走進幾個粉衣少女,英姿嬌俏,正是仗劍風-流的好年紀,一行四五人,簇擁着個容貌豔麗的紫衣姑娘,坐下就點了三四道小菜并一壺清茶。幾人将劍靠在桌邊,松了松衣領,囫囵吞了幾口茶,道:“師姐,探出了沒有?”
那姑娘掏出個羅盤,随手撥了撥:“莫不是壞了?”
片刻,菜上來了,幾人正起箸要夾,便聽旁邊有人道:“喲,我當是誰,這不是霓光宗的仙子們嗎?”
紫衣姑娘斜瞥了一記,手中筷尖扒拉扒拉菜莖,翻了個白眼道:“我說這菜怎麽聞起來酸溜溜的,原來旁邊站着點星山的李姑姑呀,怎麽,您老人家的風寒腿養好了?”
“你……”
兩人互揭短處,火光四射,眼見雙方人馬要打起來。
隔壁桌一個老書生模樣的人呵呵笑了兩聲,啪得一聲展開手中折扇,舊得發黃的扇面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四個大字“說遍天下”,揚聲要了一壇竹葉春。
與他拼桌的修士瞧了一眼,稀奇道:“嗬,說遍天下,好大的口氣!明年清靜宗辦萬法會,老先生也受邀開壇講法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品了口竹葉春,神神道道的,“我這個‘說’,乃是說書的說,萬法會哪有我的故事好聽?”
修士來了勁:“行,那你來一段!要是說得好,你這壇竹葉春算在我的賬上!”
老先生折扇一揮,又咽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妥。”
“今日應景,黛川有邪,那我就給諸君講一講那位赫赫有名的魔頭邪星。這話就要從四千多年前說起,那時候天昏地暗,妖魔橫生,西荒大漠深處,有一處萬魔之窟,其中陰風呼嚎,有一三頭六臂、血眼長牙的天魔正蹲踞在由千萬骸骨壘砌的屍山上,嘴邊還淌着涎水……”
他一開嗓,滿堂年輕修士都望了過來。
年輕小輩們對八卦的熱愛,不管是過了一百年還是一千年,都是永不消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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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一個個都搬着凳子來聽。
路淩風殷勤地捧來一壺熱茶,先給小朝倒上。
只聽那老先生一拍桌子:“此人正是後來為禍五州、弑師戮城,無惡不作的蕭涼!也就是當年的劍神山首徒,蕭倚鶴!”
蕭倚鶴一口茶水噴了出去,他抓起南榮恪的袖子擦了擦嘴,正要站起來掀了他的桌子。
南榮恪嫌棄地拎着自己的衣袖。
又聽他道:“蕭倚鶴此人天資卓絕,十四歲仗劍四方,十七歲登頂萬法會榜首,一時風頭無兩。那年肅河衆鬼夜行,生靈塗炭。年僅十九的蕭倚鶴恰好途經此處,當即持劍入城,萬鬼屠盡——一戰成名!”
聞此贊美,蕭倚鶴又将屁-股慢慢放下,捧起一盞茶若無其事地噙到唇邊,實則豎着耳朵。
“然而肅河殺鬼,卻有內情……哎,來碟花生米!”那老書生取扇頓敲桌頭,旁人忙将自己桌上的酒菜給他端過來,他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才繼續說,“他乃天魔轉世,難以壓抑本性,肅河殺鬼那年,實則就是在吸食鬼氣修煉邪道!”
蕭倚鶴:“……”
衆人嗬了一聲,之前那紫衣姑娘扇了扇睫毛,羞澀道:“我倒是聽說,他長得好。南邊那群老禿……老和尚,見過的都說他是霜華之姿、淩雲之貌,風-流款款,遇之難忘。”
蕭倚鶴晃晃點頭,老禿……老和尚們不打诳語,說得沒錯。
與她吵架的女修則冷笑一聲:“想不到你這般膚淺,只看皮囊。”
紫衣姑娘正要反駁,那老先生也搖頭:“哎,白骨皮肉,紅粉骷髅。此子空有皮囊,卻心腸歹毒。世人皆知其出身劍神山,師從劍神山那位不世出的大宗師……你們可知他做過什麽?”
大家興致盎然,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他大破其師的無情道,致宗師走火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師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脈十二脊,開歸墟大陣,欲彙天下靈海于一身,以求飛升之道——叩問天門!”
蕭倚鶴以手支頤,聽他們興致勃勃地讨論自己的恢弘事跡,忽然南榮恪拍案而起:“放屁!”
他驚訝地轉過去。
南榮恪道:“你們親眼看見他拔地脈了?還叩問天門,他倘若真是什麽天魔轉世,自當将那天門拆了喂狗,好過叫你們這群人飛升了,去污辱九霄仙人們的耳目。”
“你!我——”
“你什麽你,我什麽我。”環顧一周,又說,“入道這麽多年還未辟谷。怎麽回事啊,是因為舌頭太長了嗎,用不用我幫你們剪剪?”
……好毒的嘴!
朝聞道偷偷扯了扯他衣襟:“南榮兄,少說兩句……”
衆人正要質罵他什麽來頭,卻見他将随身的“無怨劍”往桌上一拍,紛紛不敢再言。
——怪不得,南榮家的公子,是龍血鳳髓,冠上明珠。背後還有追月山莊、太初劍宗和傀儡宗三大宗門撐腰,他那兩個叔叔,一個是天下劍尊,一個是萬儡毒手,随便哪個都惹不起。
活脫脫一只能在道門裏橫着走的螃蟹。
見他們蔫了,南榮恪冷哼一聲坐下:“我爹說了,遇上這種膽大包天亂嚼蕭叔叔舌根的,直接動手,打死了算他的。我蕭叔叔去得早,可我爹相信他不是這種人,那我也相信。”
“唔……”蕭倚鶴虛虛抹着淚,“叔叔聽見了,叔叔真感動。”
南榮恪怒道:“你又占我什麽便宜!”
他這廂揪着蕭倚鶴的領子要打,進門處有位男修捋了捋袖口,好整以暇道:“都別吵了,諸位不是來除祟的嗎,失事道友們的屍體找到了,大家随我去義莊看看罷。“
衆人聞言,紛紛起身相随。
蕭倚鶴見他衣飾陌生,手挽拂塵,卻神采跋扈,便四下打聽:“這位是?”
“是松風派的馮師兄。”路淩風介紹道,“方才不正好說到什麽吃人的怪物嗎?巧了,幾十年前一位修士途徑此地,就恰好鎮殺了一個三頭六臂,血眼獠牙的邪祟,他因此聲名大噪,便順勢在附近開山立派了。”
“這位馮丹青,就是那位聲名大噪的修士的弟子。”
原來是新生的小宗門。
在去往義莊的路上,修士們也七嘴八舌地談論着這位馮師兄,俱是講他為人傲慢,又清高自大,不過是個小門弟子,卻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雲雲。
看來人緣卻不怎麽好。
幾人吵嚷着,直到頭頂紙錢紛飛,陰風陣陣,才發現已經到了義莊,忙收斂正形。
眼下天已入秋,但尚餘悶熱,蕭倚鶴等人還未踏入院中就已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停靈的院子裏已整齊排了數樽棺木、多具屍首,俱拿白布蒙着,布上畫着鎮靈的法陣。幾名年輕修士圍在那幾具屍首旁小聲啜泣,想必那白布簡陋遮掩的屍身便是這些日子無辜喪命的道友了。
蕭倚鶴正要進去,卻被南榮恪伸手一拽,他順着靈線的方向倒了回去。
南榮恪捏着鼻子:“過去幹什麽,不嫌晦氣。”
“……”您可真是大少爺脾氣。
此事苦主甚多,但并不能都在義莊中守着,眼下正輪到王、李兩家值守棺木。
盡管李家頗有些財力,将棺椁周圍堆上了層層厚實的冰塊,卻也難掩棺木之中屍首的自然腐爛,發出陣陣難聞氣味;而其他棺木并沒有如此條件,也無其他辦法,只能這樣停着。
由于不能安穩下葬,李公子這些日子已經愁的面目瘦削,神情悲怆,可他又實在不忍心将親父棺木獨自留在冰冷的義莊,只得扶着久久難以入土為安的棺椁搖頭嘆息。
他身側的李夫人也掩着帕子默默流淚。
王姓苦主也低聲勸慰:“會好的,已經來了這麽多位仙師了……”
蕭倚鶴打量了一下其他修士,各個臉上露着一副窘迫懊喪,可見并未抓住這邪祟的頭緒。
那幾名小道見是太初劍宗來人,又都認得頗有些名聲的小朝道長,再一看他身旁,跟着的正是追月山莊與空蟬山的兩位少主,俱是道門俊傑,修為能耐都遠在他們之上,立即有了主心骨一般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哭訴給他們聽。
這事是從半個月多前開始的。
當時李老爺病故,李公子按照規矩辦了喪事,停了七日靈柩,還專門請了堪輿先生,尋了塊風水寶地作為安寝的墓穴。
然而早上李家扶靈而至時,竟發現頭天夜裏派人挖好的墓中已赫然躺進了一樽棺木。鎮上并不大,并沒有聽說誰家同一天發殡的,斷不可能是哪家擡錯了地方。
縱然如此,下葬也不能錯過了吉時,衆人待堪輿先生做過法之後,便将無主之棺擡了出去,好心另挖了個穴埋了,把李家棺椁下葬封土。
誰能想到,第二日小厮匆匆來報,道老爺墓穴被人翻掘,棺材裸露出來。
李公子聞之駭然,立刻叫人上山查看,撥開松土一看,墓中非但曾被人盜掘,連屍身都被人侮辱過,逝去的李老父身上竟然披着一件彩花女裙。
他們起先以為是賊人惡行,痛罵了幾句報了官。
而後大大操辦了一場法事,又将棺木重新落葬,并派人夙夜值守在陵墓前,提防賊人再次盜掘。
誰想到沒出兩天,就又在守墓人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同樣的怪事,只不過這回被翻掘的并不只是他們家的棺木,還有周遭其他墳墓。
那兩位守墓人吓得渾身哆嗦,天一亮就回來信誓旦旦地報信,他們雖說負責看守李家墓,但兩眼擺在那裏,半個山坡都能看得見,他們夜不合眼,指天發誓并未看到任何人上山。
——但那些掩墓的封土,就像是憑空沸騰了一般,生生地将底下的棺材給湧了上來。
這可吓壞了他們,大家都認為是鬼神作怪,當即磕頭告罪,又請了城外道觀中的術士前來卻邪鎮祟。
然而驅邪用處不大,不過短短半月,黛川的數座群葬坡都被翻起,棺木移動、屍首錯位,就連道觀術士也難解其中原因,城中許多家戶都不忍心自家親人的屍首被如此欺辱折騰,只好擡回義莊再做打算。
那道觀只是個凡間小觀,往日裏只是做些驅鬼的小活,并無多少道行,見此事蹊跷,不敢托大,便趕緊去信往相熟的玄門,請他們前來襄助。
收到求助後,這些門派長老們端是覺得黛川地脈靈秀,生不出什麽大禍來,便派了幾個年輕弟子前來歷練。
誰想一朝錯判,反誤了卿卿性命——這些小弟子先後無聲無息地喪命黛川。
此事這才鬧大,傳到了其他大宗道門去,朝聞道也是因此得了消息,趕來查探。
得知此間原委,朝聞道以施道做法為由,先将苦主們好言安撫了回去,這才走到棺木旁查看屍首。
見朝聞道進去了,那路淩風又笑得一臉虛情假意,南榮恪這才“啧”了一聲,緊跟其後,屈尊降貴地邁進了義莊的門檻。
蕭倚鶴則踱到了那幾名喪命弟子的屍首前,打量着白布下的這幾具冤屍。
他挨個将白布掀開,把每張臉都看了個遍,突然道:“這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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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