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記憶殘痕 什麽蕭山主,他也配當劍神山……
蕭倚鶴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去看看!”
薛玄微嘆了口氣,旋踵跟上,兩人在結界外站定,互相對視一眼,同時邁步而入——
霎時間兩人被結界所吸入。
畫卷中凝固的時間開始流轉:小二壺中的茶水穩穩地落入杯中,老板娘打完了哈欠,繼續盤着她的算盤;兩只老狗一人撕扯去一半肉包,嗷嗚嚎叫着被人趕跑了……日頭正高,烈陽如騰空金鑼,灼灼地蒸騰着大地。
人間喧嚣撲面而來!
蕭倚鶴二人步入其中,四下張望,此處與如今所見的繁華富庶大有不同,雖不至于稱得上是窮山惡水,卻也算得上叫“窮鄉僻壤”,只能依稀從街巷布局上看出曾經的模樣來,想必正是天災發生前的黛川城鎮。
結界不大,鬧市也并無樂趣,一盞茶就逛完了,他們不知究竟要看什麽,正胡亂溜達着,街旁小二招呼他們:“我看二位客官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了,是山外來的罷?可要坐下歇歇腳?”
薛玄微還沒說話,蕭倚鶴已經熱情地撲上去了:“要歇要歇,來盞茶水!”
兩人臨窗坐了,那小二提着長嘴壺過來斟茶,蕭倚鶴問道:“你們這兒不常來外人嗎?”
小二哈哈笑起來:“客官您看那四周峻山,即便是腿長的貨郎,進出一次少不得也要個把月,外頭人閑着沒事哪能到我們這裏來?您二位,是來探親?”
蕭倚鶴随口“嗯”了一聲,小二見他倆也不是什麽大主顧,随意攀扯了兩句就忙活去了。
他倆要了茶,卻又不能喝,記憶殘痕中的東西都是虛無的。
薛玄微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蕭倚鶴則拿手指沾着茶水,一手托腮,一手百無聊賴地在桌上寫畫,一時發困出了神。
神游九霄回來,見指下赫然一個“玄”字,蘸着水的指甲正要落在末尾的那一個點上,他立時精神抖擻,扣掌捂住,啪得一聲響。
薛玄微聞聲回過目來,見他單掌捂在桌上:“怎麽了?”
“沒!”蕭倚鶴心虛地将掌心按在桌上,用力地抹開,留下一片水漬,“有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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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玄微:“……”
兩人均各懷心思地看着桌上那一灘水痕,忽地窗外街道上踢踢踏踏地跑過一個小乞兒,頭發蓬亂,個子矮小,背着一個舊花布包。
蕭倚鶴登時站起,扯住薛玄微跟上:“吳月兒!”
薛玄微踉跄了幾步,卻也跟了上去。
他們尾随着這個邊蹦邊跳的小乞丐,瞧她很沒有長性,一會兒在這條街蹲一下,一會兒又跑到那條街去了,偶爾見人看她了,才磕頭喚上兩句“老爺大人”的;時而到人家店前去讨點吃食,被老板拿掃帚轟出來,挨了兩下打她也不惱,蹦跶着去往下一家;時而趁人不注意,幹點小偷小摸的事。
困了抱着街邊一只小奶狗,躲在陰涼底下小睡一會。
雖是個小乞丐,好像還很自在。
從天亮跟到天黑,薛玄微低頭看着也蹲在地上很沒有形狀的某人,皺眉道:“你不若跟她一起去讨飯。”
蕭倚鶴笑嘻嘻的也不理他,只仰頭問他:“有銅板麽?”
薛玄微自腰間摸出幾枚來:“現世的銅板,你即便是給她也無用,她只是畫卷中的一抹殘影。
“哼,不跟你講。”蕭倚鶴自他手上摸走銅板,圓潤的指甲無意地撓過他掌心,薛玄微看了一會,五指握起,将手藏回了袖中。
蕭倚鶴已經蹲在了那小乞丐的面前,将兩枚銅板放進她的布兜裏,問道:“小丫頭,你叫什麽?”
小乞丐捂着包,差點撒腿要跑,似乎是把他當成了來讨債的,跑了兩步,見他并不來追,似乎沒什麽惡意,這才停下腳步,用烏亮的一雙眼睛打量他,道:“我叫吳月兒……”
“真好聽的名字。”蕭倚鶴在哄女孩子這件事上信手拈來,他又将剩下幾枚銅板都給了她,輕聲笑道,“長大了定如皎潔明月一樣好看。”
吳月兒第一次被人誇贊,見誇她這人還生得十分俊俏,一時有些不自在。她手裏攥着那幾枚銅板,燙手似的捏來捏去,偷偷地丈量了蕭倚鶴幾眼,兩頰微粉,扭頭跑開了。
薛玄微:“……”
結界中晝夜變幻,不多時黑夜落下,滿頭星子,他們又在舊黛川的大街上閑逛了一會,街上的行人已經零零散散,整個黛川即将陷入安然的睡眠。
正當蕭倚鶴想着該怎麽辦時,天際轟隆一聲巨響。
那屬于“吳月兒”的命運輪軸終于開始吱呀地轉起。
·
平地沙起,遠處猛然爆出一道金光,如一把巨斧劈開天地,震耳欲聾,直貫九天!
随着那道金光沖天而起,像是一條大地脊骨被人從腳下揭起,驀地天搖地動,山川崩裂之聲震徹雲霄!無數山頭亂崗傾塌下來,雷鳴震駭,地嘯裂谷。
變故是一-夜之間發生的。
山中城鎮的安寧就此打破。
街上到處都是驚惶恐懼、行色匆匆的逃命鎮民,房梁驟斷,砸得人頭破血流,滿地塵揚。有的人連衣裳也來不及穿就跑了出來,有的人逃出後又沖回即将墜倒的房中拖拽七旬老母。雞犬狂吠不止,孩子們的哭聲此起彼伏,這座地處山脈腹地,鮮于外人接觸的深山小鎮,這一夜沸反盈天。
薛玄微将他扯進身邊,立起一道護身陣,他們兩個看着倉惶的百姓,卻深知無能為力。
哭嚎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糧食!……我的糧食啊!怎麽會這樣?!”“米!米全都沒了!”“天啊怎麽會,這是不給我們活路啊!”
山區多地動,而災難之後最緊要的就是糧食和水,有這兩樣,重建城郭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蕭倚鶴尚未理解發生了什麽,就見面前一中年男子捧着一兜米糧跑過,腳下石板斷裂,他被絆了一跤,一頭栽下磕得頭破血流,兜裏的糧跌在地上,傾灑而出。
那人顧不上滿頭滿臉流下的血,忙用兩手去往回圈攏,但已經晚了。
蕭倚鶴也瞪大了眼睛。
——那米,竟一點點地枯萎,不複瑩白飽-滿,就像是一粒種子漸漸地幹癟,坍縮,最後枯落成一握握的黑灰,如泥沙一般,風一吹,全部散盡。
“是山神的懲罰!”
薛玄微擡頭看向四周,樹木、花草、窗臺前的盆栽,無一幸免,所有地糧谷物、草木精華,頃刻之間全部化作飛灰!
他仿佛知道了這是如何一回事,立刻回頭去看蕭倚鶴,只見他色如白霜,瞳孔驟縮,唇角死死地抿作一線。
薛玄微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在前一刻,那抹衣袖自指尖流走,人已經奪步離開了護身陣的範圍。
天降落石,蕭倚鶴置若罔聞,去拉街上的行人,揚聲問着什麽,但所有人都顧不上他,都忙着逃命,他吃了數次閉門羹,瞧見街邊一家被震爛了窗門的書鋪,只好進去翻找。
一根粗壯房梁砸落下來,被一步趕至的薛玄微挑劍劈作兩半,撈起他就往外帶,被拽出書鋪之時,蕭倚鶴在那堆落滿了石礫塵埃的書堆伸臂一撈,抱了滿滿一懷出來。
旁人都在四散奔逃,蕭倚鶴則坐在路上翻撿地上搶救出來的書本,翻到一本《時評詩文》,立刻展開去看此年的年份。
——昭武歷三十二年。
盡管心中已有了些許預感,可他的手還是微微一抖。
天光落幕,這一抹記憶殘痕戛然而止,一切又歸黑暗虛無。
他們兩個被這幅畫卷給吐了出來。
然而身後卻開始喧嚣,那群小修士們雖并未踏入記憶結界,但畫卷中的景象大家人人可見,因此同樣見到了草木谷糧枯萎的異相,紛紛臉色驚-變,防護陣中,一朵朵靈火映得他們臉上時明時暗,異彩非常。
“……那束金光……是地脈!”
“這是道統之亂那年的事啊!”
一句“道統之亂”,似一滴冷水落入油鍋,炸起一片嘈雜沸騰,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年,哪怕他們年紀尚小沒有親歷,卻也從無數的舊史與流言中聽說,那是一樁摻雜了血與淚、無數刀光與劍影的舊事,既恢弘又不堪,若非必要,誰也不願意提起。
可今時今地,沒有長輩彈壓,早就對此好奇萬分的年輕人們,自然是天真而無所畏懼的。
有人問:“道統之亂究竟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
“進鬼境之前,你不在茶館裏聽那老頭說書麽?”
“劍神山逆徒蕭涼,心腸歹毒,誘恩師破道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師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脈十二脊,開歸墟大陣!後來還戮城弑師,實在是罄竹難書!”
這此後……山傾地覆,天下大亂,玄門動蕩二載有餘,史稱“道統之亂”。
蕭倚鶴恍然,這裏發生的事是與他因果相連的。
——黛川的天災,吳月兒的苦難,都起因于那束破廟裏拔地而起的金光,那是七十年前“道統之亂”時,被師尊生抽出的一條地脈!
失去了地脈滋養,黛川自然再無地生精華,米糧枯萎,草木盡衰。
即便掘地三尺,也再無可食之糧。
防護陣靈光氤氲,而人群之中沸起千百道聲音,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說到激烈處聲線越來越響——
有人掰着手指頭替他數着:“蕭涼嘛……天臺山血債三萬,武定港戮民一萬八千,還有……算了,反正就是連牙牙學語的小兒都沒有放過。”
衆人倒吸一聲。
“那薛宗主呢,薛宗主那時不也是劍神山弟子嗎,他也不管?”
“你不知啊,蕭涼與他師父作亂時,薛宗主還在閉關,等他出關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了。再說了,倘若不是後來薛宗主力挽狂瀾,還能有你我今日?”
“不是這樣的,蕭山主他并不是……”
争論聲陣陣高漲,蕭倚鶴聽得兩只耳朵都用不過來。
這邊的绛衣小修士義憤填膺道:“如何不是,你看見了?那人是他殺的吧,這百家舊史上記載的血流漂杵,總不能是假的吧!
那邊又有人譏諷:“什麽蕭山主,他也配當劍神山主?殺了他師父得來的山主,倒也光鮮!”
“家師以前說過,姓蕭的枉修人道,殺人如麻卻毫無悔意,就是個魔頭……”
蕭倚鶴聞此,忍不住扭頭看去,見是個着鵝黃衣裙的年輕女修,語聲低微,表情怯怯,好像方才那句話她只是轉述師父所言,并無惡意。
見她衣袖上的芍藥紋宗徽,便想起好像當初是有這麽個以女修為著的宗門,門內百人均喪生于蕭倚鶴之手,其掌門痛心疾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曾指着鼻子罵他“冷血”“喪心病狂”,說他該被“千刀萬剮”。
罵兩句也是應該的,這是死仇。
一愣,有人嘀咕:“真晦氣……他就是個害人害己的禍殃。”
“放你娘的狗屁!再亂嚼舌頭小爺把你舌筋抽出來下酒!”
“你——!這厮真是粗魯!說的又不是你家,你上蹿下跳什麽?”
“哎,別說,他爹跟蕭涼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還真算的上是蕭涼的半個親侄兒。說不定到了那蕭涼墳前,他還要哭上兩句叔叔!哈!”
“——無、怨、劍、來!”
“哎哎哎說話歸說話,怎麽還動刀動劍的!”
“……”
數家年輕弟子們相互争論,如此一聽,來來回回不過是那些,争辯的論點比之當年并沒有絲毫的進步。有意思的是,嘈雜中還混着朝聞道焦急但不失柔和的聲音,以及南榮恪那小子毫無水平的暴罵。
蕭倚鶴正聽着,一道流光煞地而入,轟然一聲靈光暴起,将半片漆黑鬼境映得恍若白晝。
一抹玄衣站在自己面前,聲音冷厲而清晰:“再說一字,舌頭割來祭劍。”
衆人立時捂住嘴巴,剎那間鴉雀無聲:“……”
蕭倚鶴擡起頭看他,愣了愣,在一片寂靜裏突兀地笑出了聲。
衆人的視線立刻從薛宗主那面如六月飛霜的臉上,唰得挪到了不怕死的“宋遙”身上,他竟然還敢笑。正都覺得這小子怕是死定了,誰知薛宗主竟不怒,語氣平和,細品之下還帶着一分安撫和寵溺:“還看嗎?”
蕭倚鶴扭頭看向天空,又一片記憶殘骸亮了起來,他站起來拍拍衣擺:“看,怎麽不看?”
二人抛下一臉震駭的衆家子弟,又齊齊踏入了下一個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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