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記憶殘痕3 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

你和人不一樣……

吳月兒垂着頭,看她臉上淚痕斑駁。

這種感覺在阿娘走的時候也有過。

那時候,阿娘病得整個人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她還小,看到阿娘說完最後一句話,慢慢地閉上眼,直到身體發臭發爛。有日下雨,有別的乞丐到她們蹲踞的瓦片底下躲雨,咿呀嫌棄地大叫了一聲,說阿娘是“死了,沒了,再也不會睜開眼,不會回來了”,叫她趕快拉到城外埋了。

她就聽話的,大半夜拖拽着娘親的屍體,去了娘倆常去摘花的山坡,一指頭一指頭地挖土。當把阿娘的身軀推下土坑時,她的心情和此時一模一樣。

吳月兒覺得,也許三娘與阿娘一樣,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暮色四合,西山薄霧冥冥,吳月兒最終還是選擇了去城裏。

做個好人。

去換未來三娘的“衣食無憂”,換阿陽的“讀書習字”,換整座黛川的“活命”。

她跟着一衆耆老望族,挺着脊背,此生第一次這樣光輝,要走進那大張着黑漆漆的口如吃人一般的城郭,去接受未來“信徒”們的朝拜。

被無端打了一巴掌的阿陽抽泣着,掙脫了三娘,紅腫着臉頰跑過來抱她。

“阿姐,阿姐!你去哪?”

有風吹過,吳月兒聽到了來自地底的聲音,有樹葉飒響,枝苗發芽,潺潺水聲從腳下蜿蜒。她轉過身,看見阿陽手裏一直攥着的布兔子,又看到遠處三娘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錦囊,正滿目蒼茫而苦澀地看着她。

“阿姐啊……去做神呢。”她笑道,“保佑将來阿陽能好好讀書,做大老爺,買大宅子!”

她張開雙臂,比劃出一個碩大的圓圈。

“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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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陽破涕為笑。

·

結界中記憶景象紛繁變幻,時間飛速流逝,漸漸凝出一座高臺。

吳月兒已經完全變了裝束,她披着雪白的衣裳,一步一步地登上衆人為她搭就的神臺,四周火燭耀耀,映得她周身金光彌漫。

她坐在其上,如年輕的聖女、聖潔的觀音一般,下面黎民跪拜,烏壓壓一大片。

記憶畫卷的力量在減弱,已不足以支撐薛玄微和蕭倚鶴的身形在結界當中顯露。此刻二人雖站在人群之中,卻如虛影,但并不能像之前那樣,觸摸景中之物,或者與結界中的人交談了。

他們望着那火光明滅之中被人捧做“神明”的少女,她身上的污濁洗淨了,露出一張清秀的臉龐,正仰頭看着天上漸漸消散的晚夜積雲,口中低聲哼唱着。

“青杏小,燕子飛,綠水人家繞……”

“花露重,草煙低,花動簾幕垂。”

明明只是女兒家婉轉柔麗的春歌,臺下卻一片寂靜,仿佛在聆聽聖音。

這時地脈早已經複歸,可抽拔-出去的河山靈氣卻需要休養,至少要等到冬雪化春,等到黛川如這歌謠中若唱,青杏花露、草動煙垂,這片土地上才能重新鋪滿生機。

——災難在無形的等待中被綿延拉長了。

蕭倚鶴想起一開始的畫卷,那個因為小偷小摸而經常四處躲藏的小乞丐,她身無長物,常常挨罵,沒過上過幾天好日子,但卻有一雙烏黑靈動的眼睛。

而此時,在“小觀音”的臉上,卻多了些空洞和麻木。

唯有一只不知從哪翻山越嶺而來的花蛾,飛過她眼前時,她才露出了幾分初見時的天真。

越過茫茫災衆,蕭倚鶴看到了當初那個乞求吳月兒施舍的三娘,正怯懦地躲在角落裏,眼睛連擡也不敢擡起。她懷中的阿陽仍不懂人情,只是大膽地望着那神臺上如神如聖的“阿姐”。

“阿姐……真的是神嗎?”

三娘捂住他的嘴,眼中既悲切又恐懼。

是誰将這個秘密洩露,又是誰将吳月兒親手推上了神臺,好像都不那麽重要了。人們此時只會贊頌,叩拜她是拯救黛川百姓的菩薩,是救苦救難的觀音。

在那個三娘将頭磕破的晚上,吳月兒悲憫了一次,就注定要悲憫無數次。

人最是“善良慈悲”,最會說的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卻沒有人多問一句,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在誰的脊背上?

那只花蛾繞過“神臺”,撲向了一旁舊衣物堆砌成的聖火盆,滋啦一聲,被殷紅的火舌纏-綿吞噬。

宛如殉道。

人群寂靜了許久,或真或假地虔誠着,直到一聲木魚響起,一個頭發都沒剔淨,腦後還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來,高聲起喝,氣如洪鐘。

“施——觀音糧!”

神臺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們崇敬跪拜的“小觀音”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她的身影徹底湮滅在夜色與火光之中。

施糧的過程既神秘又神聖,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魚,郎朗地誦着。

“慈潤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這才歡騰沸揚起來,大家興高采烈地交談着,分享昨日觀音糧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誰抱怨了一句,點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給王老家的觀音糧,比給我家的多,王老家裏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卻有一家子四口,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來給耆老們的都要多的……”

一個瘦高個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罷了,我們敬重王老是讀書人,天災降下時,王老還将家裏雞鴨分給我們了。那李老板家不過是賣墨的,也未曾給我們分過吃食,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塊觀音糧?”

衆人相繼贊同,議論紛紛:“是啊,一天總共也就那麽多觀音糧,他們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給我們的自然就少,憑什麽?”

“就是,憑什麽!”

但亦有人罵道:“滾!能有觀音糧就是大慈大悲了,你們還要怎樣?!若不是小觀音,你們現在還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辯駁的是什麽,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觀音糧”,他們只要看不見,便當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懼着,嗫喏着,沒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視這一口吊着他們命的東西。

——是從一個年幼無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來的,鮮紅的,跳動的,滾燙的,與他們一樣會流血的肉。

明知這已是過去的事情,而蕭倚鶴卻做不了平靜無波的看客,心中似有無數把尖刀在錐刺着。

如果當初他能多堅持幾天,如果他能将這十二川地脈盡數走遍,這樣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吳月兒是不是就能帶着她這個秘密,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過去,也做不出任何改變。

人群中仍在讨論,有人道:“可以用漁網。”

“對啊,漁網!”百姓們回過神來,紛紛應和,“密一些的網,這樣每一塊觀音糧都一樣大小。”

“……還應當按人頭分,家中有幾人就分幾小塊。”

“……”

不多時,就已經有人将家裏撈河魚的密網拿出來了,衆人扯着漁網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臉上露出了瘋狂和竊喜,為自己找到了最為公平的分糧辦法而沾沾自得。

從蕭倚鶴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們斑駁的面孔,一張張嘴猙獰地張合,他們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長而扭曲的野獸怪狀,一雙雙黑瞳裏滴溜溜地湧動着瘋狂。

漁網……漁網!

他們要用漁網,去對付一個身體都來不及長開的孩子!

蕭倚鶴輕笑一聲:“所以才有魚鱗紋啊……”

有人咳嗽了幾下,人群中微微安靜,走出一位身着舊長衫的老者,一言一動泛着陳厚的儒氣,那是百家公選出的“取糧使者”,他走進四阖的簾幕,走到望着火苗發呆的吳月兒身前,跪了下去,用一雙蒼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舉着刀,口中卻稱着佛。

吳月兒看着他,就像樹木俯視地上的草石蟲蟻,安靜得真如一尊觀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們樹上的果、田裏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來就是為人犧牲的。

取糧結束,老者端着被紅布遮蓋的“聖盤”,寬而平大的鐵盤染上了一種濕熱的溫度,他高舉起盤,飽經風霜而皺紋遍布的臉上縱下兩道濁淚,他跪下了。

面前,臺下,是上千靠着吳月兒存活下來的百姓。

“你們看見了沒有——以後供養着她啊,要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你們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見最有聲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衆人終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們記得,這輩子都記得!”

可人的一輩子,究竟有多長?

·

黛川人第一次對吳月兒感到恐懼,是天災過去之後兩年。

蕭倚鶴想,這時的自己應該已經被刺死在試劍崖上了。

此時黛川人也早已不靠“觀音糧”來吊命,他們似乎也如同當年所承諾的一般,供養着住在一間舊屋中的吳月兒,但所謂“供養”,也不過是讓她不至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一旦災難過去,“神”這種東西,與桌上的雞肋無異。

更何況他們的“小觀音”,并無一絲一毫額外的神力,不會降雨,不能除疴去疾,更不會保佑姻緣。

人們發現,兩年過去了,吳月兒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不會長大、不會生病、不像其他孩子那樣任性地吵鬧哭泣,摔倒後任血透衣衫,她好像不知疼痛。

她甚至……可以好幾天不吃一口東西,卻不感到饑餓。

凡人自然不會明白,這是因為随着地脈的蓬勃,吳月兒已經漸漸地融入了黛川河山,她成為了大地之靈的一部分。

但人之為人,本能地就會對異于自己的東西,感到害怕和排斥。

一旦恐懼的種子紮進了人的心裏,這支苗就會不停地吸納養分,蠶食信仰,生根茁壯。

——直至破土的那天,巍巍高樓,巋然崩塌。

蕭倚鶴早能對故事的結局有所預料,隐隐地感到不安,但真正目睹真相,卻依然覺得怵目驚心。

那是一個風疏花好的深夜,吳月兒偎着一盞豆燈,用竹篾草莖編一些小玩意,這兩年她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學會,正譬如眼下,靈巧的五指快速翻飛着,很快一只活靈活現的小狗躍于掌心。

她将那只竹狗擺在床頭,與阿娘送她的小木偶坐在一起,撐着腦袋小聲地自言自語。

忽地一聲響,沒有上栓的門被人打開了。她的小屋偏僻,這兩年唯有阿陽會偷偷跑過來與她作伴,如此深夜,她自然沒有多想,笑着擡頭:“阿陽……啊!”

她驚叫一聲,一個渾身漆黑,面帶長疤的男人沖了進來,兩眼冒着貪婪的精光。

“救——唔!”

“……”

黛川那麽小,那麽遠,偏僻到甚至無人知曉這裏曾發生過一場可怖的天災,然而向來夜不閉戶的鎮子裏,這一晚卻不知從哪裏闖進了一個亡命天涯的歹徒。

沒有人知道他是哪裏來的,怎麽進來的,只看到了午夜時分吳月兒小屋冒出的沖天火光。

人們抄着家夥趕到的時候,只見烈焰包圍裏,吳月兒身中十數刀倒在血泊當中,那歹徒窮兇極惡,唯恐這年幼的丫頭斷不了氣,那最深的一刀正砍在她脆弱的脖頸上。

這個可憐的小姑娘,胸口赫然插着一把菜刀,頭頸幾乎分離,森然的白骨從她破碎的喉嚨裏岔出,腹上的傷口大敞着,甚能看到其裏的胃腸。

鮮血如同噴湧的泉水,直濺到窗頁門牆上。

有人折身痛嘔,酸水一陣陣地往上冒。

然後不出片刻,衆人看到了這輩子令他們最為恐懼的一幕——

一片猩紅泥濘中,絕該斷氣的吳月兒突然自血泊中坐了起來,她的頭顱因為僅剩一點皮肉相連,重重地垂在胸-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肉,掉落下來。

然而并沒有,斷裂的頸部兩端,那殘破的血肉之上如蟲蠕一般,鮮紅的肉茬跳動着、糾-纏着,像是藤蔓繞上巨木,一條條短圓觸手似的東西在斷骨上攀爬,将兩端連接。

人們看到吳月兒的頭一寸、一寸地擡起,血與肉黏合的聲音遠比火光噼破聲要瘆人。

哐啷——

胸口的菜刀被漸次愈合的傷口所擠出了身體。腹中的胃腸髒腑似一團團的活物,鮮豔生動地結成膜,結成網,修補着她破爛的身軀。

吳月兒渾身是血,眼皮底下的瞳珠四向亂滾,那是凡人所達不到的角度。

突然一下,仿佛機括上好了弦似的,“咔——”,猛地張開了雙眸。

那一雙漆黑的眼,毫無感情的死死地盯着門外驚惶失措的鎮民。

這一剎那,一切的信仰、承諾、良善、誓言,通通土崩瓦解,大廈頓傾——光影劇烈,腥色濃厚,人群之中靜穆了很久,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然後瞬間整個黛川就如炸了鍋,大家紛紛丢盔棄甲,四散奔逃。

如果沒有這一晚,也許黛川對吳月兒的敬重還能多維持幾年,然而命運總是向着人最不願看到的一面洶湧前行,人們第一次親眼看到了他們所供養的“神明”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神應該是優雅的,端麗的,純潔的。

此時的黛川人,再也不覺得這就是曾經拯救過他們的觀音和菩薩,人們心裏此刻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是怪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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