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兵家常事 冷不冷?師兄給你捂捂
今年萬法會很是盛大, 越往清靜宗的方向去,沿途的城鎮越是熱鬧。原本三天的路程,在蕭倚鶴各種臨時興起、曲折繞道之下, 硬生生走出了五六日光景。
尤其是他極為期待的賣酥酪的小城,臨走時還多買了好幾碗,被薛玄微用冰符冰着,待他嘴饞時随時就能取來吃。還買了許多看起來鮮豔可愛,實則并不如何好吃的小零嘴, 他嘗了幾個就膩得不行,丢進靈囊裏理直氣壯地說帶給南榮麒當土特産。
而此時已在清靜宗山門前杵了三日,都沒能等到他們的南榮門主:“……阿嚏!”
快到清靜宗山腳時, 蕭倚鶴又窩在薛玄微腿彎上,托着腮看他單掌運氣,溫着最後一碗酥酪。冷氣在他指間彙聚,将五指尖尖凍得通紅, 然後化作水汽消散。
身邊人忽然一動,伸手上來,薛玄微以為他等不住了, 稍側開:“別急, 還太冰。”
蕭倚鶴将冒着寒氣的酥酪推在一旁, 把他的手捧來揣進胸口裏,笑嘻嘻地點頭:“是太冰了, 師兄給捂捂。”
薛玄微愣了一下,就聽車窗外一群少年修士結伴經過,傳來劍鞘嗖嗖比劃的聲音,意氣風發。
“這回的萬法會,瞧我是如何拔得頭籌的!”“頭籌定是我的, 不信現在就來比試一場!”“哈哈……”
他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時,不足十二歲,正日夜苦惱劍術無法精進,就被蕭倚鶴半夜拐下山,連夜禦劍沖往萬法會,趕在最後一天報上了名,把他強塞上了鬥法臺,與各門翹楚比試。
那是薛玄微第一次參加大比,也是最後一次。
那年蕭倚鶴已經二十二,南榮麒二十三,寧無致二十五。南榮麒與寧無致也都來了,卻都因為年紀大了,不再參賽湊熱鬧,而是帶着師弟們過來經場比練的。
唯有蕭倚鶴,将自己喬裝打扮,還謊報了宗門與年齡,混跡在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中參賽。南榮麒将他一眼認出,直罵他恬不知恥,今年竟然還來欺負新人。
蕭倚鶴笑嘻嘻不反駁,轉頭揉了揉眉心全是褶子的小玄微,把一條平安縧子系在他劍柄上,道:“別緊張,随便打打就行,不管能不能拔得頭籌,玄微在師兄心裏都是天下第一的小劍仙!”
南榮麒偏頭一看:“喲,怪不得,怎麽舍得把你家大寶貝領出來見人了?”
“去你的!”蕭倚鶴踢了他一腳,“有這功夫,不如多教你們門下那群小東西們一些保命伎倆吧!”
南榮麒聞言倒退半步,冷汗都要下來了:“你又想做什麽!你上次參加大比,打折了丹霞谷大師兄的肋骨,砸毀了清靜宗首徒的琴,還一劍削掉了看臺上長老們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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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蕭倚鶴要張嘴了,猛地把耳朵捂上,跑得飛快:“你不要說,我不聽!我不想再被當做你共犯,和你一起受罰了!”
蕭倚鶴看他恨不得生出八只蹄子遠離此地,笑得前仰後合。
薛玄微捏着劍柄上鮮豔如赤霞的平安縧子,擡頭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緊張的心情慢慢地平複了。
遠處有人在唱名,唱到薛玄微,他又微微遲疑,心生退意:“我……”
蕭倚鶴半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勝敗乃兵家常事。去罷,等你比完了,師兄帶你去吃好吃的!”
薛玄微去後,蕭倚鶴撩撩衣擺回到東側看臺,遠遠地朝薛玄微揮手,笑得像是一束暖陽。待他被人領着去候場,蕭倚鶴轉過頭又是一副桀骜不馴的模樣,一屁-股坐在原本屬于南榮麒的位子上。
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
氣得身後一衆追月山莊的小弟子們咬牙切齒。
寧無致見狀挪了過來,還端來了自己桌上的一碟甜點心,輕聲問:“怎麽又想起來湊熱鬧了?”
蕭倚鶴翹着腿,眺了薛玄微一眼:“我那個師弟嘛,整天在山上跟我打,跟師尊打,走不過十招就敗。最近像是氣餒了,覺得自己學無所成,誰都打不過,心情低落得很。我怕他再這樣下去,就不想修劍了,所以帶他出來玩玩。”
……玩玩。
寧無致笑了:“能與劍神山宗師過十招,可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
“那可不?我這個年紀,也就能跟我師尊過三招。”蕭倚鶴得意,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我教出來的,他什麽水準我最清楚了!打厲害得不行,欺負欺負這些年輕人還是沒問題的,過會兒保準把你們這些人打得屁滾尿流!”
“是是是。”寧無致順着他的話,無奈搖頭,把一塊點心遞到他嘴邊,“賄賂賄賂你,過會兒你可得讓你的好師弟好徒兒手下留情一些,別傷了我這些不成器的同門。”
前兩日大比,薛玄微嚴謹以待,卻一路旗開得勝。
到了第三日,雜魚淘汰得差不多,留下的都是各世家新一代的年輕翹楚了,薛玄微才棋逢對手,能相互來往百十招,卻也是敗少勝多,進入了終賽。
十二歲闖入終賽,是萬法會有史以來都絕無僅有的,衆人難免會對他多關注一些。
而也不知是蕭倚鶴那邊過于嚣張,還是到處顯擺忘了掩飾,漸漸的傳出流言,很快薛玄微就是傳聞中那個劍神山二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又一次比試過後,對面不知哪門哪派根本沒記住臉的一名世家弟子,被薛玄微一劍轟下鬥法臺。他站起來抹了抹嘴角,聽不得看臺上對他的唏噓,啐了一聲,低低冷哼道:“得意什麽,不過是被人撿回去的一條野狗,仗着那條瘋狗的-寵-愛多學了幾本秘籍罷了,朝人搖尾乞憐的東西,還真當自己是什麽天之驕子了。”
薛玄微耳朵尖,隔了臺上臺下也聽見了他罵人是瘋狗,當即握緊劍柄,一劍而去!
“咣!”
一顆梅子打偏了他直逼而去的劍刃。
那名弟子耳邊發絲被齊齊削去了一塊,這才驚醒方才差點發生了什麽,指着薛玄微連聲唾罵,驚恐地跑走了。薛玄微虎口震麻,順着梅子射來的方向遠遠望回,只見高臺之上,蕭倚鶴倚坐在闌幹邊,手裏端着果食碟子,一襲白衣飄飄欲仙。
離得太遠,看不清表情,但薛玄微莫名感覺,他周身氣韻陰冷無比。
“……他方才想做什麽?”
“差點就把人刺傷了,贏了怎麽還要下死手?”
“別說了,他就是那個劍神山上的 ‘二弟子’,大瘋狗帶出來的小瘋狗罷了……”
“二弟子?劍神山不是只認一徒嗎?哪來的二弟子?”
“還能哪來的,混世魔王蕭倚鶴帶上去的呗,聽說是個野種,蕭倚鶴當寶似的撿回去了,藏得緊,掖了五年才露面。當年蘭句城薛家沒少因此到道盟去告狀,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不知道,哎,你仔細說說……”
耳邊随即傳來許多人的指點聲,薛玄微默默低下頭,歸劍入鞘,不經意又碰到劍柄下垂挂的平安縧子,赤焰色。他每次贏了都習慣性地摸一下,這回卻沒有,而是避開了,讪讪地走下臺到一旁。
他是不是給師兄,給師尊,給劍神山……丢人了?
下午,薛玄微的比試罕見得有了明顯敗績,明明有好幾次,他只要多行一招便可以置對手于死地,卻屢屢先行收手,反被将一軍。
他的名次迅速滑落,一度掉出了十名開外。
晚上,一貫會來找他一同吃飯的蕭倚鶴,今日卻沒有來,薛玄微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裏,望着膝頭上的平安縧子發呆,直等到抱着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他沒有去參加比試,正在客棧走廊裏猶疑,才走到師兄的門前,還沒敲,就聽樓下結伴而行的幾人交談:“今天鬥法臺上可熱鬧了,走走走,去看看!”
“什麽熱鬧?”
“不知道吧?突然冒出個人來,一劍一個,打得那群世家子弟鼻青臉腫,哭爹喊娘的!”
“什麽人?之前怎麽沒有?”
“我怎麽知道,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今天還好沒我的比試,不然我也要遭殃……”
一群年輕人興致勃勃地相互安慰了兩句,一塊跑走了看熱鬧去了。
薛玄微一怔,忽地反應過來,提劍就沖向了鬥法臺,剛到了地方,只見兩側看臺上擠擠挨挨全是人,臺旁也人頭攢動。他還沒拔個頭,身子矮,墊着腳也看不着裏面情況,只好兩手扒拉着往裏擠。
才擠進去一個豁口,“砰——”一聲,一個人形被摔了下來,正好砸在薛玄微面前的看臺邊緣,快跌落,又還沒跌落。
他擡頭再看,對面正是蕭倚鶴!
蕭倚鶴握着一把平平無奇的鐵劍,一伸手,又把這個“人形”給“請”回了鬥法臺中央。按規矩,只要沒有被打下臺,就不算輸,可那人左半邊臉已經被打腫了,左手也無力地垂落着,像是被人卸了,他凄慘地想要主動告負,卻被蕭倚鶴偷偷一指點在穴位,封住了聲音。
被打的那人就是昨日輸不起,啐罵薛玄微是野狗搖尾乞憐的,這會兒別說罵人,連聲求饒也吐不出來了。
薛玄微仰着頭,愕然地望着,隐約的好像知道大家為什麽要罵他瘋,說他是混世魔王了。
蕭倚鶴将他摔過來扔過去,看着兇猛,又沒有傷及要害,直到看臺上負責監督的長老覺察出他根本不是來比試的,就是在玩人,因而出聲質問。
蕭倚鶴這才遺憾了一下,将人扔下鬥法臺,随即自己也跳了下來,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上,挑起他袖口看了看:“丹霞谷的?叫榮惇是吧,嫉恨我早年打折了你們大師兄的肋骨是不是?”
榮惇動彈不得,只會哭了。
“丹霞谷怎麽回事,每次打不過就只會陰人,陰不過就罵?”蕭倚鶴捏起他的臉頰,解了他禁言,眼底一陰,冷冰冰道,“記着,勝敗乃兵家常事——記住了嗎?背給我聽聽。”
“嗚嗚嗚……”榮惇大着舌頭,嗚嚕嗚嚕地道,“仍、仍敗來兵家常日……”
“不錯!記住了啊,以後再見到我,先把這句背給我聽。”蕭倚鶴笑了,從他身上站起,“昨天罵了誰,給誰道歉。然後就滾吧!”
榮惇忙不疊爬起,一眼看見周遭被人散出個空圈的薛玄微,一下子估量不出蕭倚鶴說的“道歉”是什麽程度的道歉,他哪裏敢再問,邦邦磕了兩個頭,大喊了一聲“對不起”!
沒等薛玄微反應過來,就灰頭土臉地滾了。
“……”
薛玄微愕然地看着那人逃去的方向,回過頭來發現手被人牽起,蕭倚鶴朝他笑了笑,顏色绮麗,襯着一泓春光:“走,不打了,沒意思!師兄帶你吃暖爐去!”
他還愣着,蕭倚鶴已經仰頭朝看臺上招手,大喊道:“——南榮麒!無致!暖爐去不去吃啊!”
“……”南榮麒捂着臉,恨不得一頭紮進地心,“為什麽他每次鬧事,最後都要帶上我們倆??”
寧無致朝臺下回應地揮揮手,而後道:“倚鶴的性子是活潑開朗一些。”
他這麽能鬧事,也能用活潑開朗來解釋?南榮麒語塞,想鑽他腦子裏,看看他到底在心裏給蕭倚鶴這厮蒙了多少光環。
幾人抛下了萬法會那一通亂子,一塊去吃了暖鍋,又在周遭玩了幾天,才各自散去。
他們是半夜偷溜出劍神山的,自然也是半夜偷回。
但是幾天過去了,可想而知,萬法會的告狀信早已經傳到了師尊耳朵裏,他們幾乎是才一歸山就被抓包,罰了在寒冰室裏面壁思過,抄寫經文。
寒冰室是用陣法符咒打造的練功小室,有助于經脈順行,但就是過于寒冷,所以蕭倚鶴從來不願意去。而他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從來不領年幼的薛玄微去。
——理由是孩子那麽小,會被凍壞的。而劍法修行有那麽多種道途,何必非要選自苦這一條呢?
直到被師尊丢進寒冰室,他撒嬌央求都沒用,最後蔫巴巴地打着寒顫縮到了一邊。
一轉頭,卻見一同被關進來的小玄微竟一句抱怨也沒有,正趺坐在冰臺前忍着手抖認真抄寫經文。沒多會兒他小手小臉凍得通紅,寫的字也顫顫巍巍的。
蕭倚鶴挨過去,解開外袍把他裹進來,又把他筆杆一丢,兩只小手并在一起使勁搓了搓,然後揣進胸口裏:“哎呀別抄啦,冷不冷?師兄給你捂捂。”
薛玄微又一次僵住。
蕭倚鶴一邊捂着他冰冷的手,一邊低聲道:“萬法會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往後再有人舞到你臉上,你就把他揍到爬不起來!看他還敢不敢張嘴?”
半天沒有回應,他低頭看看:“凍傻了?”
“嗯……”薛玄微愣愣的,又搖頭,凍得說話都有了鼻音,“沒有。”
蕭倚鶴大笑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把他往溫暖的懷裏一抱:“沒事,睡罷,師兄抱着就不冷了。師尊最疼我啦,肯定過會兒就把我們放出去了!”
薛玄微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
一眨眼,薛玄微就長大了,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被凍得筆都握不住的孩子。但好像師兄還是那個師兄,會看到他冷,以為他冷,會一如既往将他的手揣在懷裏溫暖。
他掌下是緊挨着心口的一點熱意。
薛玄微順着心口向上,越過喉嚨摸到了他的臉上,忍不住自嘲道:“……我明白得太晚了。”
蕭倚鶴眨眨眼:“嗯?”
薛玄微:“如果我早一些明白,年少時那種難捱的心悸苦悶就是對師兄的喜歡,如果我早一點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不是為了躲避而去閉關,或許就不會錯過師兄這麽多年……”
“其實也……不算錯過吧。”蕭倚鶴不好意思道,“起碼你還是睡到了的,而且那還是最好睡的我了,初經情-事,又敏感,你每次都停不下來——唔唔唔。”
薛玄微沉着臉把他嘴捂上了。
他是怎麽做到每次煽-情時候,都能歪到一個無法深入交流的話題的??
蕭倚鶴被他捂得嗚嗚叫,好容易扒開了他的手,就坐上去要他親要他抱。薛玄微不得已将他摟住,看了看他已經撅起的嘴唇,正要慢慢湊上去……
驀地感覺車子一停,身邊車窗像是裂了一條縫,一只漆黑陰鸷的眼睛正從地獄峽谷中盯過來。
他險些就去摸劍了。
那只眼睛眯了眯,又霍然瞪起,終于發出修羅幽鬼般的森森言語:“哈!我在山上多等了你們四天,腿都快站斷了……別停,繼續,我就看看。”
蕭倚鶴轉頭看了一眼,歪了下頭問:“陰魂不散哦,我能戳瞎他嗎?”
“……”薛玄微按下他的手指頭,“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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