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辭職

葉瑞年父子從廣州回來的時候，正好是元旦節。葉志飛如葉慧建議的那樣找到了布料批發商，以每米三元的批發價購了三百米的布匹，回來賣五元一米，比百貨商店裏六塊多一米還得加布票的布便宜了一塊多錢一米，所以消息一傳開來，街坊鄰居們蜂擁而至，全都是過來買布的。

如葉慧所想的一樣，三百米布料完全不夠賣。一般來說，成年人做一身衣服需要三米布料，這個年頭哪家都至少有兩個孩子，如果家人每人做一套衣服，所以扯個十來米布料是很常見的，三百米布還不夠他們這條街的街坊鄰居們買呢。一天時間不到，這三百米就全部售罄，消息滞後的人還在絡繹不絕地趕來，可惜已經沒有布可買了。

葉志飛将賣布的錢點完，給了葉慧九百元，葉慧拿出一百塊給她哥：“這個給你，沒你去跑，我怎麽可能賺得了錢？”現在她有錢了，可以給家人買臺電視機了。

葉志飛也不扭捏，将錢收了，笑着說：“早知道這麽好賣，就都買布料了。”

之所以不都買布料，是因為布料的利潤其實沒有其他小商品高，不過小物品賣得多了，銷售速度明顯降了下來，畢竟人們對于一些不是特別實用的東西買一兩件就夠了，不會重複購買。這也是葉慧明知布料利潤不如其他物品，也還是建議買布料的原因，在市場經濟中，資金周轉越快，錢就賺得越多，這是每個中學生都學過的經濟學理論。只是他們目前存在的最明顯的問題就是周轉快不起來，錢是一天就賺回來了，市場也還在，可惜下一批布料卻沒能接上來。

葉慧說：“那些批發商賣三塊一米都有得賺，你說咱們要是能夠買了白布自己找印染廠去印染，是不是賺得更多？”

葉志飛看着妹妹嘿嘿笑：“你比我野心更大啊。我只是在想怎麽才能快速進貨，你倒好，直接想自己加工布匹了。”

“現在不是去廣州一趟不方便嗎？要是能夠直接自己加工，數量大，成本也低，當然更賺錢了。”葉慧說，“不過這有一個大問題，還得需要本錢。”

“得要多少本錢？”葉志飛問。

葉慧說：“起碼得有好幾千吧。”就算前期投入少，至少也得幾千米布才能加工吧，否則開機費都賺不回來。

葉志飛心中一動：“不知道無息貸款能貸多少。”

葉慧看着她哥，笑了，就知道他腦子活泛，是塊做生意的材料：“哥，你真不去上班啦？”

葉志飛“噓”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暫時是這麽打算，不過還得看看。我都好幾天沒去上班了，不知道單位怎麽說。”

葉慧覺得有點懸，雖然受傷是不用去上班，但他這不上班的時間也太長了點：“其實還有一個辦法，看能不能保留職工身份，不領工資，不享受福利待遇，自己出來單幹。”這種操作辦法叫做停薪留職，八十年代很多下海的人都是這麽幹的，不過南星市目前應該還沒有，畢竟這才剛剛進入83年。

葉志飛聽到這個提法覺得倒是新鮮：“那以後想回去上班了還能回去？”

“應該是可以的吧，就是給自己留一條退路。”葉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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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志飛心裏有了底，然後去了單位，迎接他的果然是領導的嚴厲批評，受一點小傷，居然請假一個多星期，而且只是口頭請假，完全不露面，這完全是目無紀律。

胖主任數落了葉志飛一通，喝了口水，喘口氣繼續訓：“你還是部隊出來的，部隊會培養你這種吊兒郎當的戰士？簡直就是丢人民解放軍的臉！本來宣傳部的同志還來跟我說，想要借調你到宣傳部去工作，我看你這樣的思想覺悟還是免了吧，別丢了我們南汽的臉！”

葉志飛本來一直都是吊兒郎當地聽着，此刻心中一凜，沒想到那個老頭說的是真的，他能把他弄到宣傳部去！可惜他不在，要不然這會兒早就到宣傳部去了。宣傳部至少算得上腦力勞動吧，不是幹體力活的。

胖主任訓完了，葉志飛站了起來：“主任，訓完了嗎？”

胖主任一愣，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趕緊去上班。記得，一千字的檢讨，明天就要交上來。”

葉志飛出了辦公室的門，卻不往車間去，而是直奔廠辦去找宣傳部，他得去問問是不是真的要把他調到宣傳部去。結果去了一問，宣傳部的同事都說沒聽過這回事，葉志飛心裏納悶，便到處去打聽那個老師傅，最後有個人告訴他，那是他們廠裏上一任的宣傳部主任，前兩天剛好退休了。

葉志飛覺得老天應該是在跟他開玩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賞識他的伯樂，結果這個伯樂退休了，沒話語權了。他覺得莫名諷刺，看樣子老天是不大想讓他在南汽待着吧。

葉志飛回到車間，又被胖主任揪住一頓狂批，實在是目無法紀，消極怠工，簡直是工人隊伍裏的一粒老鼠屎，不想幹就滾蛋，有的是人想進來。葉志飛也懶得争辯，他對胖主任說：“主任，借辦公室用一下呗。”

胖主任警惕地說：“你想幹什麽？”

葉志飛沒解釋，繞開他，直接朝辦公室走去，他在胖主任的桌上找到一疊信紙，從自己外套的上口袋裏抽出鋼筆，在白紙上寫下“辭職信”三個字。胖主任跟在後面，看見了紙上的字，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辭職信這個東西對這個年代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只是個傳說，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有人會主動辭職：“葉、葉志飛，你這是認真的？”

葉志飛沒理他，寥寥數語就寫完了自己的辭職信，大意是不想在銑工車床上磨掉自己的一輩子，然後簽上自己的大名，交給胖主任：“你看還需要什麽步驟？”

胖主任接過辭職信的手都有點抖，南汽第一份辭職信在他手裏誕生了，說不激動那是假的：“葉志飛，開弓沒有回頭箭，辭了職以後就回不來了。”

葉志飛一聽，又将他手裏的辭職信抽了回來，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那算了，我再考慮一下吧。”反正班他是不想上了，只看領導能不能夠同意他停薪留職。

葉志飛也不去上班，溜達到了醫務室，探頭往裏一看，沒有病人，辛蓓正在整理低頭整理什麽。葉志飛走了進去，輕咳一聲，整理病歷的辛蓓擡起頭來，看見他，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今天又怎麽了？”

葉志飛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我這次沒毛病，就是特意來感謝辛大夫的，上次你幫我包紮傷口，現在已經全好了，送個禮物算表達我的謝意。”說着将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東西遞了過去

辛蓓看着那對做工精致的紅色發卡，有些吃驚地看着他：“你幹嘛送我禮物？”

“就是覺得你戴着好看。”葉志飛笑着說。

辛蓓趕緊搖頭：“對不起，這東西很珍貴吧，我不能收。”這不是在南星能買到的東西。

葉志飛被拒絕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拿着吧，以後說不定咱們就見不着了。”

“你要去哪裏？”辛蓓吃了一驚。

葉志飛說：“我不想在廠裏做了，打算自己出去闖一闖。”

“有人要逼你走？”這是辛蓓下意識的想法。

葉志飛笑了笑：“也不算吧。我就是不太想在車間裏加工一輩子零件，把青春和夢想都消磨在銑床上，世界那麽大，人生不應該是兩點一線。”

辛蓓擡起眼睛看着他，仿佛是第一天認識葉志飛似的，不過也确實不算是認識多深，這個男人跟她以往認識的男人不太一樣，別人都想着升職加薪，他卻滿懷夢想，希望去廣闊天地翺翔。僅這一點，就使他顯得與衆不同了。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多少都有點浪漫主義，追求理想和夢想并不會讓人覺得虛無缥缈，相反會讓人覺得有魅力。葉志飛身上恰好就有吸引辛蓓的獨特氣質，帥氣，叛逆，有才華，有理想，還敢想敢做。

辛蓓想了想說：“你總不會離開南星永遠不回來吧，為什麽不能見面？”

葉志飛一聽便笑了：“那就說明以後我還是可以來看你對不對？謝謝你！這個你拿着吧，留着作紀念，這是我從廣州帶回來的，據說是香港那邊過來的。”

辛蓓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不過她還真沒有去過廣州，香港也只是在書本上學到過，在電視裏看到過，她将那對小巧精致的發卡收了起來，将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謝謝。”

這時候有人進來了，葉志飛站起來：“那我走了啊，以後有空來看你，再見！”

葉志飛回去重新寫了一份申請，申請保留職工編制，不拿工資，不享受福利待遇，将這個直接交給了廠領導，等待領導的批示。他其實也無所謂能不能留職，不過人總是未雨綢缪，想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葉志飛也不例外，他希望自己保留單位，這樣以後出門也能有地方開介紹信。

葉志飛這封申請在廠辦引起了廣泛的讨論，很快大家都知道這麽個人這麽件事了，因為之前沒有開過先例，沒有人辭過職，領導一時間竟決斷不下來，不知道該怎麽審批。辛蓓在家裏也聽到父母提起這事了，不由得插了一嘴：“人各有志，人家想走就讓他走呗。正好還能騰出位置來給有需要的人。”

辛蓓這句話倒是提醒了父親，确實還有許多人等着進來上班呢。于是葉志飛的停薪留職申請就這麽批複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