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活路

人事科那位男同志這時也過來了，問葉慧：“找到了嗎？”

葉慧指着那個叫王長發的男勞模說：“就是這位大叔，你能告訴我他家的住址嗎？”

對方一看：“哦，是老王啊，他不住在廠裏，家住在糧油巷，但具體是哪兒就要去查查花名冊了，要不你明天過來我直接帶你去車間找人？”

葉慧想了想，沒再堅持讓對方幫自己查地址，主要是這時候下班了，人家沒有義務給她查地址，而且現在就她和這個男人單獨留在辦公室，她得有點自我保護意識：“也好，謝謝叔叔，我明天再過來吧，今天非常感謝！”

葉慧臨走時又回頭記下了那個女勞模的名字，叫李銀秀，一會兒再去找門衛打聽一下好了，門衛應該比較熟悉廠裏的工人。

葉慧告別對方往外走，到廠門口的時候，發現工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門口清靜了許多，門衛室裏坐着一個大爺，葉慧過去禮貌地打招呼：“大爺，您好！能跟您打聽個人嗎？你們廠的勞模李銀秀您認識嗎？”

“李銀秀啊，認識啊。怎麽了？”大爺看着葉慧。

葉慧說：“那您知道她家住哪兒嗎？”

大爺揚起頭想了想，說：“李銀秀家好像住在糧油巷吧。”

葉慧心說怎麽這麽巧：“你們廠很多人都住在糧油巷嗎？”

“沒有啊，就她家呀。”大爺說。

“有個叫王長發也住在糧油巷。”葉慧說。

大爺哈哈大笑起來：“他當然也住糧油巷，他們兩口子呢。”

葉慧驚訝極了：“他們是兩口子嗎？那真是太巧了。”難怪看着都有點眼熟，應該就是他們了。

門衛大爺說：“你打聽他們幹什麽？”

葉慧笑着說：“沒事，就是有點私事找他們，謝謝大爺啊。對了，大爺，我再跟您打聽一下，他們是不是有個女兒？”

“這我就不清楚了。”大爺擺手。

葉慧已經打聽到了足夠多的信息，也不再逗留，騎上車往糧油巷去，接下來她要打聽的是王長發家裏的情況，主要是打聽他是否有女兒，以及他女兒的狀況。

糧油巷是一條古老的巷子，以前這裏主要是賣糧米油鹽的，所以才得了這麽個名字，住在這裏的基本上都是老市民，街坊鄰居幾十年也沒變動過，老街坊們之間沒什麽秘密，誰家三餐吃的什麽鄰居都知道，所以打聽王長發家的情況還挺容易的。

葉慧利用買火柴的便利，從小賣部的大媽那兒将王家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王長發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最大，已經嫁人好幾年了，大兒子已婚，小兒子還沒結婚。大媽是個很善談的人，連王長發的女婿喜歡喝酒打老婆的事都告訴葉慧了。

“彩娥想要離婚，老王兩口子覺得不像話，小兒子還沒娶媳婦呢，怕女兒離婚會影響小兒子讨老婆，所以死活不同意。彩娥就跑回娘家不回去，娘家房子只那麽點大，哪裏夠住呢，弟弟弟媳吵着讓她回婆家，男人也帶着孩子天天來鬧，家裏吵得不可開交。這彩娥妹子可憐啊。”大媽一邊說一邊搖頭。

葉慧沒想到自己這麽順利，把要打聽的差不多都打聽到了，投河的女人應該就是這個王彩娥了，在夫家受欺負，娘家也不見容，那是完全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所以才尋了短見吧，也是個可憐的女人。現在她要做的事就是去找王彩娥，想辦法開導她，讓她別想不開。這個年頭離婚雖然很難，但并不代表就真的離不了。

葉慧剛想跟大媽打聽王彩娥的工作單位，忽然聽見大媽說：“你看，又來了。王家那個女婿真是作孽！”

葉慧順着大媽的手一看，只見一個矮壯的男人一手拖着一個女孩朝斜對門的房子走去，兩個女孩一個也就四五歲大，一個才兩三歲的樣子，小的走不快，幾乎是被男人拖着走的，看着別提多可憐了。

葉慧站着等了一會兒，對門就傳來了尖叫聲、男人的謾罵聲、孩子的哭聲、老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青年男人的怒喝聲以及砸東西的聲音，吵得簡直就成了一鍋沸粥。四周的鄰居都轉過臉朝那邊看了看，然後搖搖頭，各自又去做自己的事了，顯然是見慣不怪了。小賣部大媽也嘆氣搖頭：“三天兩頭都這樣，要我說幹脆離了得了，免得全家都受這個罪。兩個孩子天天被這麽拖來拖去的，不可憐嗎？”

葉慧其實不是個愛惹麻煩的人，碰到這種事，她以往都只是轉身走開，但是這次她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命關天，所以不能走。她告別大媽，打算往王家去，這個時候她覺得也勸不了架，大家都在氣頭上，沒幾個理智的，而且她以什麽立場去勸呢，自己于他們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

葉慧推着車，停在王家門口，聽見裏面嘈雜的聲響，比允文允武兩把吉他同時亂彈都要刺耳，她站住了，想等平靜一點才去。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全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活着，我去死了算了！”緊接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門裏沖了出來，腳上還沒穿鞋，出門之後頭也不回地沿着街道朝前跑。

很快一個中年女人從後面追出來：“彩娥，彩娥，你去哪裏？”但她根本追不上王彩娥，只能在後面幹着急。

葉慧趕緊騎上車去追王彩娥。王彩娥一路狂奔，但雙腿還是比不過兩個輪子的速度，葉慧很快就追上了對方，但她沒有出聲，只是放慢了速度一直跟着對方。騎了一段，前面視線忽然開闊起來，葉慧發現她們已經到了江邊。葉慧平生最怕水，趕緊叫了一聲：“大姐，你要幹什麽？別沖動！”

王彩娥跑了很長一段距離，此刻已經力竭，聽見有人說話，也不回頭，而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葉慧停下車，走到她身邊将她扶到路邊坐下：“大姐，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不要太難為自己。”

王彩娥聽見這話，不由得哭得更傷心了。葉慧只好等她哭完了再說，周圍的行人都停下裏看熱鬧，有的看一下又走開了。過了好一陣，王彩娥才平靜了些，葉慧說：“大姐，你有什麽難處，可以跟我說說嗎？”

王彩娥這才擡頭看了葉慧一眼，發現是個非常年輕的陌生姑娘，不由得擡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她的手掌沾了灰塵，将臉擦得更髒了。葉慧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對方：“擦擦吧。”

王彩娥接過去，不太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麽這麽好心，她擦了擦臉，過了好一會兒才苦澀地說：“女人嫁錯了人，這輩子就算完了。”

“那也未必。咱們現在這個社會，又不靠男人養活，女人都能自己上班掙錢了，憑什麽還要受男人約束。”葉慧說。

“妹子，你太年輕了，你不懂的，沒有那麽簡單。你嫁了人，生了孩子，就是別人家的人，男人對你好還好，對你不好，你就只能忍着，忍不下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條。別指望娘家給你撐腰，有弟弟又能怎麽樣，你別拖累他們就好。”王彩娥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絕望。

葉慧說：“不能離婚嗎？”

王彩娥聽見這話，眼淚忍不住又出來了：“沒人會同意你離啊！離了婚，全家都擡不起頭來。離了婚，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那有什麽擡不起頭的。離婚是你自己的事，想離就離，國家政策都允許。大姐你單位沒有宿舍嗎？”

“沒有，廠裏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沒有宿舍。回家天天挨打，娘家不肯留我，你看我還有地方去嗎？”王彩娥将頭埋在膝蓋上，“也許死了就解脫了吧。”

“大姐你千萬別這樣想，死還不容易嗎？确實一了百了，但是你死了，那些害你這麽痛苦的人會有什麽懲罰嗎？他照樣過得潇灑。要我說，你就要活出個人樣來，讓他再也夠不着，把他狠狠踩在腳底下。”葉慧勸她。

王彩娥搖搖頭：“你說得輕松，我都養不活自己了，怎麽活出個人樣來？”

葉慧嘆了口氣，說：“這不是問題，人是活的，只要活着，就永遠都有活路。你不想過了，那就離婚。不要去管娘家人的态度，你離了不去麻煩娘家，也就不必在乎他們的态度。你去租個房子，找點事做。現在這個社會又不比從前，只要你肯幹，養活自己肯定不成問題。市民廣場的夜市你去過嗎？那兒都是擺地攤的人，賣各種吃的用的，只要有手藝，肯幹，掙點生活費還是不難的。你可以抽空去看看。”

王彩娥擡起頭，紅腫的眼定定地看着葉慧：“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現在過去，應該就能看到了，你看看有沒有自己能做的。用不了多少本錢。”葉慧說。

王彩娥問：“你是誰？為什麽幫我？”

葉慧笑笑說：“我就是路過的，看見你朝江邊跑，怕你想不開，停下來勸你兩句。”

王彩娥将視線移到地上：“謝謝你，大妹子。”

“要不這樣吧，大姐，我正好要去市民廣場，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你坐我車去吧。”葉慧微笑着勸她。

王彩娥猶豫了一下，擡頭看着葉慧真誠的笑臉，覺得她不像是壞人，便點了點頭。這也是這個年代，要是換到後世，誰會輕易跟着一個陌生人走啊。

葉慧扶着王彩娥起來，跨上自己的車：“你上來吧，大姐。”

王彩娥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坐了上來。葉慧為了解除對方的戒備之心，說：“大姐，我叫葉慧，是個學生，在工學院上學。”

王彩娥一聽她是個大學生，便多了幾分信任：“謝謝你！我叫王彩娥。”

到了市民廣場，天已經黑了，廣場上已經有了不少擺攤的人，葉慧看了一下，家裏人還沒過來，她便請王彩娥在夜市攤上吃東西，王彩娥看着五花八門的攤位，心裏漸漸有了主意，原來這些東西都是能掙錢的。

等吃飽了，葉慧看見大哥終于開着拖拉機來了，便拉着王彩娥說：“大姐，我帶你去看看我家的攤位。”

“你家也在這裏擺攤？”王彩娥意外地說。

葉慧笑着點頭：“嗯，我來夜市就是為了幫忙的啊。你看，這麽多人在擺攤賺錢，大姐你肯定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