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卅五
轉眼到了五月末,帛氏找到了有效治療瘟疫的藥方,武牢的疫情算是控制下了。
南穎病愈便被連衷接到了城中,本是要回荥陽的,只是她到底大病了一場,柳青空提議讓她再養些時候再回,連衷便不再多說,只傳信回了荥陽南府。
南穎并未多說什麽,她自醒來,便時常失神地去向夢中的事兒。一時間,她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她的母親和師父。
聽到她安好,他自放下心來,可未見到她,心中又是忐忑。謝昭躊躇了多日,終于還是去了南穎的住處。
南穎在修養的這段日子裏,也不再操心武牢城中之事,每日帶着端午教瑞方作畫,興起時,也會教考端方的課業。
“我且問你,老子所言‘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注1]是何意也?”南穎抱着端午,小小的姑娘窩在她懷裏,擡眼看看她又看看瑞方,頗有些好奇。
瑞方端正地站在南穎前面,道:“這是在說,世間萬物都是平衡的,一事物多了,必然有事物缺漏了,那麽自然多的便會補到少的上面去。[注2]”
南穎聽着他的解釋,笑問道:“既然你這麽解釋,你又如何理解‘人之道則不然’[注3]呢?”
瑞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謝昭聽聞,便覺南穎再為難這孩子,道:“人道之不然,自是因為,自然之物多無欲,而人生來便有所求。[注4]”
南穎見謝昭出聲,不覺有些恍然。
她忙起身,抛卻夢中那些異樣,笑道:“你怎麽有閑心來找我?”
“自聽聞你醒來,便一直想抽空來看看你。只是未曾從抽出時間,到了今日才得了空。”謝昭說道,但到底是真的事務繁忙還是不敢見她,就另說了,“今日過來,也是想給你引薦一人。”
南穎聽聞不由得有些好奇,她看着從謝昭身後走出來的女子,心下驚訝,脫口而出道:“柳姑娘?”
文禾一驚,謝昭還未曾告訴南穎她的身份,南穎又是從何得知她便是柳香芝,畢竟這張臉與柳香芝可是截然不同的啊!
莫說文禾,便是謝昭也是目含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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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瞳孔微張,看着南穎,一個大膽的猜想在他腦海中形成。
他可以經歷夢中的一切,那麽南穎是否也可以,她昏迷的那三日是否也見到了前世的種種。
謝昭一時間仿佛失去了言語的功能。
南穎自知失言,她将端午放了下來,道:“瑞方,你帶妹妹去找織星姐姐玩。”
瑞方敲了敲他的救命恩人,又看了看南穎,只點了點頭,便帶着端午出去了。
謝昭這才仿佛找回了聲音,道:“文禾,你去瞧着。我同五姑娘說些事兒。”
南穎看着謝昭,她似是想到了什麽,卻又不知該是否應該印證。她如今只想同謝昭如與郗銘那般相處,旁的便再沒有了。
兩人相顧無言,各自卻又都明白了。
“你……”謝昭張嘴發聲,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南穎愣神了許久,終于緩了過來,她頗為平靜地笑道:“謝世子,我們進屋說吧!”
南穎引着謝昭進到屋中,兩人對坐茶案旁,如老友般,煮茶品茗。
“一枕黃粱,難不成謝世子也有不知是夢蝶還是蝶夢的感觸?”南穎開口道。
謝昭看着她,聲音低沉而沙啞:“那你呢?你覺得是夢蝶還是蝶夢?”
南穎莞爾一笑,道:“不論是夢蝶還是蝶夢,當下的是師從齊雲山長明觀的南玉潤。”
謝昭認真地望向她,他想問她,對他可曾有怨憎?但是,他想不論是夢中還是面前,南穎心中對他生的氣恐怕及不上對百姓擔憂的萬分之一。
“夢中,我只看到南五姑娘飲藥焚院,之後的事兒便不清楚了,想來謝世子看到的應當更多。”南穎開誠布公道。她與他有着共同的秘密,這話只能與他說,有些事兒,也只有他能與她探讨。
謝昭心道,果真如此。
“是,我确實比你看到的多了些。”謝昭承認,他道,“幽州動亂平定後,我們終于等到了中州的援軍,郗銘将我召回京中,合圍了琅琊王府衆黨後,他便不顧衆人阻攔,禪位與我,只是我不争氣,在那位置上不到兩年,便因舊疾走了。”
謝昭說得輕巧,可是南穎卻知道,不論是幽州之亂後抵禦外族勢力,還是京中對抗琅琊王府,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其中艱險,稍有不慎便是人頭落地。
“那……”南穎欲言又止。
謝昭大概知曉她想問什麽,開口道:“文禾,就是柳香芝,她将孩子送到了荥陽,由幼彧道長親自教養,她為她取名璿。”
“只是,我未曾盡到父親的責任,連去見她都是匆匆忙忙,不曾好好看看她。”謝昭說着,語氣便低落了下去。
南穎輕嘆,郗銘被琅琊王府并着郗氏和清河長公主推上帝位,本就不願,登基後又面臨如此困局,他将那副爛攤子推給了他,恐怕就是因為郗氏教他的治國之道,治的是太平盛世的國,教他的是如何做一個守成之君。
當時天下已呈現大亂之勢,顯然已非武力不得平定。縱觀朝野上下,能有此魄力的,恐怕也只有謝昭了。
只是,郗銘未料到的是,當時的謝昭因重傷未愈,又未經修養,已是落下了病根。不過兩年,便猝然長逝。
南穎将煮好的茶水遞給了謝昭,道:“謝世子是是何時夢到那些的呢?”
謝昭接過茶水,小心地看了南穎一眼,見她面色如常,道:“三年前,我便夢到了永和二十年之前的事兒,此後陸陸續續又夢到了永和二十年發生的一些事兒,直到前段時間我昏迷不醒,才夢到了所有。”
南穎低着頭,細心地挑着茶中的浮沫。
“謝世子覺得,夢中之事可對照當世否?”
謝昭沉思片刻,道:“比之七八不差。”夢中之事于當世而言,雖有偏差,但大事之發展路徑,大差不差。
“那你夢中可看出琅琊王府的野心?”南穎問道。
謝昭一時沉默,在對待琅琊王府一事上,他總歸是矮了南穎一頭。畢竟是他識人不清,還得她兄長戰死沙場。
南穎深吸一口氣,忍着對謝昭的不滿,道:“我此時提及琅琊王府,并非是有意戳你痛處。而是琅琊王府不得不防。你可記得,我們在囿中遇到的偃月三亭?他已從西域回到中原,這也意味着,琅琊王府已經與西域三國有了勾連!”
昌意郡主因緣巧合救下被通緝的晏東虞,并利用他聯結西域三國。誰能想到,她此番作為并不想她和晏東虞說的那般為了共同對抗柔然、冉涼,實則卻是引得西域三國與柔然、冉涼勾結,南侵北地十六州,消耗謝氏。
“此事我知曉。”謝昭面色凝重,他自然也明白此事的嚴重性。
“那你可能告訴我,當日清河長公主百花宴上,你、長公主殿下是否與昌意達成了某種約定?”南穎皺眉問道。
謝昭搖了搖頭。
“是不能說,還是沒有?”南穎又問。
“沒有。”謝昭道,“沒有什麽約定,只是順勢利用了她。”
南穎疑惑地看向他,利用?這又從何說起?
“你可還記得,我曾問過你,要如何破天下所面臨的困局?”謝昭道。
南穎點了點頭,她自然記得,當日郗銘在太白樓設宴,定下王霸之辯的論題,後來他們幾人談論着,便講到了此處,她猶記得當時她意氣說出要引平民入廟堂,以此改變大楚空談之風。
“你想任用平民,昌意同樣也想。”謝昭說道,“我與清河長公主不過是利用了這一點,同時也讓你感受了一番朝堂黑暗。”
南穎靜靜看着他,謝昭被她看得發毛,才意識到,當日自己也算算計了她,一時噤聲,正襟危坐。
南穎沒好氣地瞧了他一眼。
“昌意的作為,太過激進。謀略太廣、野心太大……”南穎說道,琅琊王碌碌無為,琅琊王府除了昌意,便找不出第二人有此謀略,不論是夢中,還是當下,她都已經顯現出對謝氏的惡意,天下的追逐。
只是南穎感到奇怪的是,永和七年,她救下晏東虞時,不過八歲,難不成她真有神助,早早有了謀劃?可即便如此,琅琊王府的勢力又怎會聽從一個八歲的孩子的調遣?
“昌意背後,恐怕還有人。”謝昭說道。
“難不成是琅琊王?”南穎猜測道,“他在藏拙?”
謝昭搖了搖頭,道:“幽州動亂後不久,琅琊王便病故了,但他死後,琅琊王府的動作依舊有條不紊。而且,據暗樁的探查,琅琊王确實不是幕後之人。”
兩人仿佛陷入到了一個困局。
“我近幾日再看太初二十年的卷宗,想從中找出蛛絲馬跡。”謝昭說道。
南穎問道:“那你可找到什麽?”
謝昭搖了搖頭,道:“可惜,沒有一絲頭緒。”
“幕後之人所謀之一,便是要消耗乃至滅絕謝氏。”南穎說道,“太初二十年,因當時的齊王,當今的官家洩露了軍情,導致了文德太子戰死,這是我倆在夢中都知曉的。”
謝昭聞言點了點頭,道:“你的意思是,那幕後之人必定是當時也能夠引導齊王之人。”
南穎點了點頭,道:“沒錯,此人身份定然不凡。”
“我覺着,你說了句廢話。”謝昭低聲說道,能在當時,把文德太子、他父親、甚至齊王玩弄于鼓掌的人,怎回事普通人。
“那你便想想,有誰在當時能影響齊王,卻又低調地不顯山不漏水。”南穎道。她不由抛開夢中對謝昭的印象,再次覺得,謝昭此人,着實不會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注13】來自道德經【注24】自己根據文本的翻譯,以及根據瑞芳性格的解釋1.本來想寫得情緒起伏大一點,但是想想,小謝是個極會壓抑自己的傻直男,玉潤對小謝沒愛所以能夠理智,所以盡可能還是讓他們好好反思為什麽他倆前世會這麽慘【怎麽慘後面再講】。至于他倆前世的事兒,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只能先說,小謝沒犯原則性錯誤,玉潤對于昌意也沒有恰醋,昌意和他倆的“國仇家恨”遠遠大于愛恨情仇【甚至沒有愛恨情仇】。
☆2.關于百花宴的事兒。怎麽說,昌意和謝昭他們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按照不同的派系,大概昌意的手段狠辣的激進派、謝昭他們是偏向溫和的革新,而永和第一家則是保守派。
☆3.幕後之人指的是,操縱了所有悲劇的人。這個人小謝和玉潤一下子想不到的,等他們有所察覺的時候,應該會比較震驚把。反正不是永和帝,哈哈哈。
4.最後說一下老子裏的那句話,只是我自己的理解,這句話這裏沒講全,有興趣大家可以找來看一看。關于道德經,我覺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不同的句讀含義也不同。咱也不是專業的,也只能參考着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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