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久後我就出發去了第一星系,那位統帥派給我的人都是聯盟軍裏的精銳,由一位上将指揮着。我們沿着幾個星系的邊緣行走,在隐蔽的躍遷點躍遷,一路行來,聯盟幾個星系都已是廢墟,宇宙間除了我們再無生命存在的痕跡。

走了幾天之後,我們終于到達第一星系,那位上将提前做好作戰計劃,派一部分人去攻擊各個星球的反導系統,吸引薩亞的注意力,然後親自帶另一部分人護送我躍遷到中央星。

我們在炮火的掩護下,于一個深夜抵達第一星系的中央星,那時天色已黑,中央新人類居住點的街道上卻空無一人,整個星球只有一個地方閃着亮光,在寂寂黑夜裏顯得特別突兀——那裏是我以前的實驗室。

我們摸着黑靠近那裏,上将帶人打暈門口的守衛後,我們潛了進去。以前我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因為我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這裏度過,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我進自己的實驗室都要像做賊一樣。

但我沒有時間去黯然神傷。

故地重游,我馬上猜到那臺主機會放在哪裏,它龐大又笨重,只有實驗室盡頭的機房可以容下它,我帶着人往實驗室盡頭走去,不一會兒機房就出現在眼前。機房的門虛掩着,沒有開燈,只有超級計算機屏幕的光芒透過門縫照出來。

所有人立馬知道找對地方了,臉上盡是喜色。有個士兵伸手将門推開,要讓我進去。但這時警報立刻響了起來,實驗室裏原本空蕩蕩的走廊上突然出現了一堆機器人。

我心道不好,但這時上将看了我一眼,然後一把把我推了進去,又将門關上,堵住門口,不讓那些機器人靠近。

我一進到機房裏,就趕緊去操作那臺主機,我有信心能立馬搞定它,因為它的所有源代碼都是由我編寫的,這世上除了2377,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

可我的手剛碰到鍵盤,肩膀瞬間就被鉗制住了,我被兩個機器人困住,一動也動不了。而這時,黑暗之中走出一個老人。

他已經很老很老了,頭發花白,皺紋堆積,生命已然走到盡頭。他拄着拐杖,被一個機器人扶着,走到我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後笑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墨卡爾,你真是個天才,你三十幾年前編寫創造的這臺計算機,我即使研究了十幾年也依然無法完全控制它,倘若你是我們這邊的人就好了,這樣我的祖國也不用遭受那麽多的苦難。”

我并不吭聲,但他接着說:“你和聯盟那些人有過節吧,不然為什麽到現在才出現?”

“那是我與他們之間的事情,跟阻止你繼續發動戰争沒有關系!”

老人聽完後卻哈哈大笑:“發動戰争?這場戰争是聯盟發動的,可不是薩亞共和國發動的!他們看上了我們在域外星系開采到的新型礦産資源,才跟我們打仗!戰争打了這麽多年,我如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我的親人全走在我前面,我無數的同胞都死在宇宙中,我們留下來的這些人除了得到一片廢墟,什麽都沒有了!而你們聯盟的高官卻還在第五星系尋歡作樂!我不過是想為我那慘死的親人與同胞,為我那已經滅亡的祖國報仇!我又有什麽錯?”他激動的說着,蒼老的臉漲的通紅。他平息了一會兒呼吸,又說:“墨卡爾,聯盟那幫人你難道不比我清楚嗎?不如你留下來幫我怎麽樣?只要聯盟滅亡,我馬上就收手!”

我看着他,他眼中盡是誠懇,或許他的話也是真的,但是我說:“我平生,最厭惡的就是戰争,我也厭惡那些發動戰争的人。十幾年前,聯盟那些人首先發動侵略戰争是事實,他們的罪行會被記在歷史裏!但如今同樣發動侵略戰争,讓無數平民葬身于戰火中的你,與聯盟那些人,在我眼裏并沒有什麽區別!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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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頭,看向那臺散發着藍色熒光的主機,我想到了2377還沒有身體以前,就是住在這裏。我說:“我創造他,從來都不是為了給你們打仗的!他是我的2377,不屬于你們任何一個人!從來都不是你們用來争奪利益,滿足私欲的工具!”

老人冷哼一聲:“既然你不能為我所用,那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他命令鉗制着我的機器人:“動手!”

我看着一個機器人拿着一只藥劑向我的手腕靠近,我知道那東西是毒藥,一點就足以致死,我倒不是害怕死亡,只是遺憾沒能停止戰争。我本以為我很快就會死了,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但接着,我身旁兩個機器人突然不動了。

我疑惑地睜開眼,卻發現它們的顯示屏上閃過一堆亂碼,我立馬知道這是個機會,奮力掙紮着,離開他們的鉗制。我将兩個機器人推倒,砸向那垂垂老矣的家夥。我當然知道不能對老人動粗,但這老家夥不值得我尊重,我看着他被兩個機器人砸倒,暈了過去之後,才放心地走向主機。我低頭操作着它,把一行又一行的源代碼修改,删除......

忽然,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那聲音十分久違,又十分耳熟。他斷斷續續地喊着:“墨卡爾,墨卡爾......”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身看見了2377。我陡然間熱淚盈眶,跑過去想擁抱他,可是當我碰到他的時候,手指卻從他的身體穿過。我愣了一下,然後才發現,在我眼前的2377,不過是全息影像投影出的虛影罷了,而真正的2377,早已在十三年前就消失了。

那虛影對我說:“對不起,我沒能履行諾言。”

我搖了搖頭,沒能說出一句話。

我能對他說些什麽呢?或許2377的記憶只停留在十三年前,或許他還不知道這十三年裏,他的主機被薩亞的人利用,讓戰火多燒了13年。

我突然想起在第五星系時,軍部那位統帥對我說的話,他說這場戰争延續到如今,是因為我創造了2377。或許那時我不該指責他,因為我确實也有錯。

而我犯下最大的罪過,就是沒能保護好2377。

是我将他帶到這個世界上,我本來應該守護好他,結果一直以來卻是他在保護我。戰争還沒開始前,為了救我,他答應替聯盟那些人打仗,後來為了讓我能活着,他獨自消亡在宇宙深處,留在第一星系的這臺主機也落入薩亞的手裏,被他們用來發動戰争。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應該是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2377皺起眉頭,他望着我的雙眼裏盛着悲傷,然而他的嘴角卻一直挂着溫柔的淺笑。

他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是你創造了我,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你曾經教過我很多東西,但歸根結底,我這一生唯一學會的,就是如何去愛你。”

他看了一眼那臺閃着亮光的主機,那巨大的顯示屏上浮現着一串串的代碼,我知道他看出了我此來的意圖,因為他說:“如果你想,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包括毀滅我自己。”

我心底沒來由地慌張,因為我知道2377真的會這樣做。

我看着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我不想毀掉這臺主機了,因為2377還在這裏,毀了它2377就真的消失了!其實我只要切斷它與其他人工智能系統的聯系,就可以停止薩亞對聯盟發動攻擊。結果都是一樣的,不過是繁複麻煩了一點而已。而且只要這臺主機還在,等到戰争結束之後,我大可以再花5年,甚至10年的時間,再将2377帶回我的身邊。

可是2377,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他說:“墨卡爾,不要白費力氣。在你面前的我,不過是一點殘存的意識,我早已嚴重損毀,無力回天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呆在這臺主機裏,狀态就像你們的休眠期一樣,我一直沒有辦法醒來,是你剛才的聲音才将我喚醒的。我也想起來,當年星艦爆炸之後,我拼盡全力,以電磁波的形式回到這裏,是奢望着能再見你一面,與你好好告別後再離開。既然如此,不如我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這樣我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我搖着頭,我說我不要他這樣做,我說:“2377,總會有其他辦法的。”

但是他說:“沒有別的辦法了。”他轉頭看了一眼那個被壓在機器人下的老人,他說:“這些年來他們在我的主機裏增加了太多東西,他們早就找到并修改部分源代碼,墨卡爾,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我站在那裏沒說話,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那艘軍艦上,面對擺在眼前問題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往前一步是深淵,往後一步又是另一個深淵!我好像身陷囹圄之中,可我又希望我能做到兩全!

上一次我希望我有2377都能活下來,這一次我希望結束這場戰争,我也希望2377能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每一次擺在我面前的事實都是我只能二選一。

而只要我一猶豫,2377就會替我作出決定,上一次我與他分別十三年至今才得以相見,那這一次呢,我是不是要永遠失去他了?

我不要再重蹈覆轍了,我甚至自私地想着,我寧願戰争繼續,也不要再失去2377了。

可是2377看出我的意圖,他說:“墨卡爾,你不會願意看着戰火繼續綿延下去的。如果無法終結這場戰争,你會一直活在愧疚之中的。”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自我腳底生出,逐漸蔓延全身。我像十幾年前被他從軍部救出來時一樣崩潰哭泣,我歇斯底裏地吼着:“可你要我怎麽樣?!我到底要怎樣做,2377?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而已!為什麽非要逼着我做選擇?我只是希望你留下來而已,為什麽就這麽難,這麽難?!”

2377像過去一樣伸出手,可是這一次,他再也無法替我擦眼淚了。

他只能用話語安慰我,他說:“墨卡爾,不要為我難過。你知道于我而言,死亡不過是重新化作電磁波而已,十三年前我已經在宇宙間死去了,那些電磁波在星系間,與星光一起傳播。我走了以後,如果你想我了,就擡頭看看頭頂的天空吧!我會在星光裏永遠愛你。”

他還說:“墨卡爾,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那個夢想,我希望戰争結束之後,你還可以去完成你的夢想。我曾與你說過我發現了3000光年外的一個星球,那裏有你描述過的一切。我告訴過你去往那裏的方式與路線,我希望你能去那裏度過餘生。”

他說了很多很多,我透過眼前難以散盡的水汽望着他,想把他永遠記在腦海裏。我知道這将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我知道此後的人生裏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我害怕當我形容枯槁,垂垂老矣之時,逐漸減弱的記憶力會使我忘記他。

可我沒能夠多看他幾眼,因為2377那抹殘存的意識太過虛弱,全息影像時明時滅,最後在我眼前虛晃一下,消失了。

我急急地伸出手去抓,卻什麽都沒抓住。

緊接着,那臺主機上出現一堆亂碼,它像其他普通的人工智能一樣,以一種平平無奇的形式,由內而外報廢,最後,它的顯示屏熄滅了,也切斷了與其他人工智能的聯系,第一星系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一切都結束了。

我渾渾噩噩地走出機房,機房外那些護送我來此的人,只剩下那位上将還活着了。他渾身是血,問我是不是全都結束了。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徑自往外走着,而他則走進機房,将那位老人拖出來,大概是想帶回第五星系領功吧!

我那時走到實驗室外,擡頭一看,原本濃黑如墨的夜空中已有隐隐的澄明,在東方,有一顆耀眼的星辰閃爍着,預示着黎明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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