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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務實臉上的感覺很清晰,現在還火辣辣的,胳膊上也在隐隐作痛,轉頭把胳膊上的衣服拉起來,兩排整整齊齊的牙印,都滲出血來了。王務實拿手輕輕的摸了摸那個傷口,傳來絲絲痛感。
王務實的腦子混沌了,這感覺竟然像是真的,他擡手在另一只小胳膊上狠狠的一咬,疼!這絕對不是做夢!但是具體是怎麽回事,王務實還沒搞清楚。
“大哥,你在這幹啥呢,爹找你呢。”
王務實轉頭,看到了小弟的身影,他呼哧帶喘的跑過來,一只手搭上了王務實的肩膀。“大哥,快點回去,爹剛從鎮上回來,說是你的通知書下來了,讓你趕快回去商議上學的事。”
隔着衣服,小弟微微出汗的手上傳遞來暖暖的熱氣,王務實看着親密的搭上自己肩膀的小弟,小弟年紀還小,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個子也沒長開,還不到他肩膀頭的高度,他努力的伸長胳膊,攀上自家大哥的肩膀,那親密的感覺讓王務實覺得十分陌生,但是,這種親密帶來的溫度讓他稍稍的找回了自己,剛剛空落落的感覺得到了一些些的充實,那種生而為人的真實感漸漸回來了。
小弟推推搡搡的攬着自家大哥,哥倆往家的方向走,小弟叽叽喳喳的沒停過嘴,一直跟他說着爹帶回來的話。
“咦~~~~,哥,你咋尿褲子了?”小弟偶然間低頭,看到大哥裆下濕濕的一片,吃驚的瞪大眼睛瞅着那裏。
王務實低頭一看,弟弟正盯着他的裆下看,剛剛找回自己的王務實現在才感覺到褲子上黏黏的,空氣中那麽玄妙的安靜了兩秒。
慢慢真實過來的王務實找回自己的男子自尊,撓撓眉毛,“剛剛喝水撒在上面啦~~”
小弟轉頭看看草垛,再看看他哥手裏,哪裏有水壺,而且最近的水井離得也很遠呢,小朋友的好奇心是止不住的,繼續瞪着像是兩盞探照燈似的大眼睛審視着自己大哥的臉,嚷嚷着:
“大哥,我也渴啦,一路跑過來累死我了,我也想喝水。”
王務實摒了一會,看了看那兩盞探照燈,終于在灼熱的目光下敗下陣來,胳膊一勾,把探照燈的頭勾過來,遮住那束光,“回家再喝,不在這一會兒半會兒,跟哥說說,剛剛爹咋說的?”
小弟腦子一根筋,成功的被王務實轉變的話題誘了過去,急忙又嘚吧嘚吧起來,“剛剛爹回來,說是你考上市裏的高中了,咱們全王家溝村,就你一個考上的,哥,你可真有本事。”小弟崇拜的看着大哥,探照燈變成了霓虹燈,閃耀着崇拜的色彩。
王務實家裏有兄弟四個,他是老大,聽小弟的描述,看來這是他考上高中的那一年,也是他的命運正式脫離王家溝的那一年,這一年,王務實家裏為了給他湊足去市裏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三個小弟全部辍學在家務農,可以說是舉全家之力托着他一人飛出這深深的王家溝。
王家溝顧名思義,坐落在兩山之間的山坳裏,好在山溝裏的教育還算沒落下,這都歸功于溝裏有個稍微有點文化的老先生,在王務實比較久遠的記憶裏,老先生老的連牙都快掉沒了,但是年輕時卻也是個秀才出身,非常注重孩子們的文化教育,在山溝裏辦了個多年級的多重複制班,學費要的也不多,這時候家裏頭都苦,王家溝沒有人看的孩子基本都扔在他那裏,學不學文化倒是其次,關鍵是孩子們有人看着,能少野一會兒。
王務實他們哥四個都是在那裏念的書,妙的是,這又破又小的學校還能參加全市的統考,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到時候都會試一試,雖然由于教育質量低下,從沒有考上一個過,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能考上,有機會到市裏去上高中或者中專,那可就是出人頭地了。只是,學校不知道成立了多少年了,可是卻從沒有人能考上的,他們那裏,實在太落後了。
王務實聽着小弟喋喋不休的說話聲走到了自己的家。那個十分破破爛爛的院子和那兩間岌岌可危的房子,那個他上輩子出去就再也不願意也從來沒有回來過的地方。
王務實跟着小弟進了家,家裏窗戶不大,屋裏十分昏暗,适應了光線,王務實看到家裏還是他記憶中的陳設,正對門是一張八仙桌,桌邊擺了兩個藤椅,這是王務實家裏唯一能算的上是正經的能叫的上來名字的東西,其他的都是像是過家家一樣的替代品,木頭墩子當成方凳,三根木頭釘在一塊,也算長條椅子了,圓圓的木杆,凹凸不平,有點咯屁股。旁邊牆邊擺了一溜勞動工具,那是家裏最值錢的寶貝,鐵鍬,鎬頭,鐮刀,都放在家裏堂屋,這都是鐵制品,前幾年大煉鋼鐵的時候,王家溝也不能免俗,家裏能用的都捐出去了,後來不煉了,王務實不知道他爹從哪裏搞出了這麽幾個,從那時起就寶貝似的都天天在家裏放着,怕丢。桌子上方挂了一張大大的主席像,這是六十年代的傳統家庭陳設,也是王務實家裏唯一閃爍着光輝的東西。
王務實的爹正坐在八仙桌旁邊的藤椅上,王務實看他爹那皺起的眉頭,額頭上面有形成好幾道深深的黑色皺紋。
小弟笑嘻嘻的看着爹,“爹,我把大哥叫回來了。”
他爹擡頭看了眼王務實,給他一個眼神,然後看了看旁邊的另一張藤椅,“來坐這。”然後又沖小弟說,“去把你二哥三哥也叫來,家裏有大事商議。”
小弟這個小毛孩還不明所以,樂呵呵的去叫人了,二弟和三弟就在不遠處,這時候,小弟站在門口喊了兩嗓子,兩人就從不知道哪裏鑽出來,進了屋裏。
王務實的爹看着一家的小子都進來了,兇巴巴的十分有父親威嚴的發話,“都找個地方坐,別都像個木杆子似的杵在那。”
三根木杆子開始滿屋子找板凳坐,王務實的爹說的沒錯,除了小弟年紀還小,沒有發育起來,另外兩個弟弟已經開始抽條,二弟已經跟王務實差不多高了,三弟只比二弟低半頭,這是貧窮的六十年代,也吃不上什麽飽飯,所以兄弟幾個都是精瘦精瘦的類型,一個個的像個竹竿子似的。
家裏沒有什麽家具,除了八仙桌旁邊的兩把藤椅,就只能坐替代品了,木頭墩子是大家都愛搶的,畢竟平坦,不咯屁股。三弟機靈,擡屁股就坐了,旁邊的二弟只好抽出那個圓滾滾的長條凳子,和小弟兩個人在屋子當中坐下了,長條椅子需要控制位置,以防從一邊摔倒,小弟笑嘻嘻的坐在一邊,等着二哥調整位置,坐定,他們前面就是八仙桌,王務實的爹和王務實一邊一個位置,像是家裏的大家長。
王務實的爹看孩子們坐定了,就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來一張紙,那是王務實的高中錄取通知書,但是他沒有遞給王務實,反倒遞給了下面的二弟,“你們看一看,這是甚?”
其實全家早就都知道那是什麽了,但二弟還是接了過來,王務實看着他的臉,他似乎有點不太高興,但還是強顏歡笑,他看完接着把紙傳給了旁邊喜笑顏開的小弟,小弟樂呵呵的接過來掃了一眼就傳給旁邊的三弟,還沖着王務實閃爍崇拜的霓虹燈,“大哥,你真厲害!”他笑呵呵的看着王務實,王務實看的出來,那笑容,真誠熱情,是真心為他開心。
三弟也看過了,站起來遞給王務實,“大哥,恭喜你。”
王務實接過了紙,那上面大意寫着錄取王務實為第37屆高中班學生,王務實掃了一眼就把信放到了桌上。不期然轉頭正對上父親的眼神,王務實瞬間感覺如被電擊,渾身酥麻!
怎麽形容呢,都說父愛深沉,王務實現在這個老奸巨猾的老頭子都被他爹這一眼看的有些晃神,那深不見底的眼波,有慈愛,有欣慰,有難過,有唏噓,有委屈,有割舍,有疑問,也有詢問,王務實在這樣的眼波中,恍惚了。
王務實現在是真真切切的知道了這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正發生的事情,是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事,他似乎重生了,重生在那年他的命運徹底發生轉變的那一年。
王務實在父親的眼神中迷失了,此時此刻,場景一模一樣,人物一模一樣,位置一模一樣,就連恭喜的話都一模一樣,可是,如果這真是一模一樣的事情,那他怎麽會對當時父親這麽意味深長的一眼毫無記憶???
他一定是那時候太高興了,眼裏完全沒有別人,憧憬着未來,被即将要開始的新生活沖昏了頭腦,他以為他站在了全世界的中心。
在王務實愣怔的時候,王務實他爹也有點迷惑了,前幾天這孩子還天天念叨着想進城上學,怎麽現在露出這麽迷茫的表情。
他爹不看他了,轉向了底下的三個小的,“你們咋說?”
二弟擡頭看着他爹,又看了看他,王務實緊張的看着弟弟們的反應,像是個局外人在看一場回放的電影,他瞪大眼睛,怕錯過任何細節。
二弟眼眶好像有些紅紅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爹,我不上學了,去地裏幹活掙錢,反正我也不愛學習,還不如多幹點活,把錢給我哥用呢。”
“二哥不上我也不上了,我早就想下地幹活了,學那文化我這豬腦子也學不來,再說有甚用,不能吃不能喝,還不如下地。”三弟看了一看二哥,他話音剛落就跟上面的爹和大哥說。
坐在旁邊的小弟這時候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收了剛剛天真無邪的笑容,半長着嘴巴愣愣的看着堂上坐着的大哥和爹。
王務實被兩個小弟的回答和表情弄的心慌意亂,他急忙轉頭看了看旁邊的爹,只見他爹雙目緊盯三弟,眼神犀利,眼神裏的內容不言而喻。
王務實掐着自己的大腿,那疼痛感那麽真實,王務實肚子裏像是所有的內髒都糾結在一起,瞬間難受到筋攣。
小弟哆哆嗦嗦的開口,“那我也不念……”
忍不了的王務實把臉深深的埋在自己的雙手裏。他突然想起來以前自己是怎麽看待這些事的,他完全不記得小弟們的表情和語氣,他只是直白的理解了表面的意思,他那時候甚至沒有擡頭看他們一眼,全程他都盯着他的錄取通知書,甚至還在心裏罵他們是一群傻子,沒見識,不知道文化的重要,不好好學習,一輩子也就只能在地裏摸爬滾打!
一輩子啊!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知道真相,沒有人是傻子,誰都知道上學的重要性!如果這個屋子裏真的有傻子的話,他才是那個最大的傻子!
這虧欠了一輩子的感覺讓他後悔難過百爪撓心恨不得此刻以死謝罪。他把臉埋進雙手裏,低着頭怎麽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悔恨席卷全身,洶湧噴薄而出的情緒讓他發出了一聲哀嚎。
全家都被王務實這反應弄的愣怔了,王老爹看着旁邊的大兒子,眼神也安慰了,還算這小子有良心,“行了,務實,你也別不好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家裏窮,以後上了市裏的花銷大,不過你也別愁,這家裏肯定能把你供出來,就是你以後你出息了別忘了這幾個兄弟就行啦。”
幾個弟弟看着他們大哥那樣子,其實本來因為上不了學挺難受的,但是看着大哥那麽難受,反而都去安慰王務實去了。
看着眼前的種種,再想想過往的種種,良心上仿佛在接受着最嚴厲的審判。
王務實實在受不了了,內心的糾結拉扯筋攣讓他痛不欲生,他滿臉疲憊滿身汗水的擡起頭來,眼神放空:“這書我不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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