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黎遙以為自己這兩個字說得铿锵有力。

但是不曾想到,以周知硯的視角看過去,小姑娘的眼圈都紅了,此時說的兩個字雖然短暫,但是卻多了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她緊捏着拳頭,站在他面前,因為身高的差距,只能微微擡頭看他,有些狼狽,但沒有半分要避讓的樣子,皺着眉,緊緊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永不言敗的小孔雀。

周知硯緩緩地眨了兩下眼,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試圖再開口說點什麽,不過黎遙已經不再理睬他了,她繞開了對方,再次進入廚房,深吸一口氣:

“做飯的人不能洗碗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小姑娘不聲不響地站在水槽旁,戴上了周知硯剛剛脫下的手套,倒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語氣輕快地說道:

“之前在外頭的時候,我不喜歡洗碗,房東那邊也不讓我裝洗碗機,搞得我實在沒法子,只能一直買垃圾食品,或者買可循環……”

她說話語速越發加快,那股輕快的情緒越發刻意,但是卻沒有半分要停下來的意思。

周知硯站在餐廳中,他轉頭看過去,只能看到女孩子的一個背影。

她系着自己的圍裙,因為尺寸的緣故,看上去有些滑稽,而洗碗的動作雖然粗糙,可是卻看得出還算熟練。

也許,真的像是她自己說的那樣,在外的三年裏,她成長了很多。

而現下,她以更優秀的面貌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笑意盈盈,卻充滿着壓迫感,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仿佛都在和周知硯說——

“不要急,我願意慢慢來。”

平心而論,如果黎遙願意,她其實是一個很有分寸感,不會讓人覺得難堪的人。

但是現在的周知硯,就像是獨身一人,努力漂浮在黯色的海面,只要再加那麽一點點重量,都會有崩潰的風險來。

廚房裏,黎遙擦盤子的聲音滋啦滋啦。

客廳中,開在26攝氏度的空調吹風作響。

每一個細小些微的聲音像是融合在了一起,刺在了周知硯的腦海裏。

他突然感覺出了一種窒息感,就像是有人深深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的腿也軟了下去,只能微微向後,本能地靠在了牆壁上。

青年張了張嘴,卻發現剛剛那些細微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取之而來的,是他耳廓中嗡嗡嗡的雜音,就像是沉在了深水裏。

周知硯的眼前慢慢模糊,黎遙的背影像是被分割成了一個個色塊。

這一個個色塊從他的廚房裏跳離,又來到了他的畫紙上,他像是拿着畫筆,卻無從把那些色塊組合起來,重新把黎遙拼湊起來、

下一秒,他突然看着那些色塊發愣。

黎遙真的存在嗎?

還是說,這些不過只是他臆想出來的色塊,所以黎遙根本就沒有來過——

……

黎遙硬着頭皮,自言自語地說了半天的話,說着說着倒越發委屈,索性破罐子破摔:

“周知硯,我說了這麽久了,其實就是想告訴你,我這個人吧,不可能被同一個人第二次拒絕,所以不論怎樣,這一次至少讓我來……”

她把最後一個盤子放進櫃子,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頭,看向了那邊靠在牆上一動不動的周知硯。

對方依舊沒有回複。

黎遙深深吸口氣,轉而脫下手套,洗完手,這才站到他面前。

小孔雀在洗盤子的這點時間裏好像明白了什麽東西。

比如,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她不甘心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看了半晌:

“既然你不願意,那我自然不會勉強你,但至少你要清楚,是我主動地拒絕了你,聽懂了嗎?”

半晌沒得到回複,女孩子擡了頭,她皺着眉看向了對方的眼睛。

而這一下,她才又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周知硯,你怎麽了?”

對方的眼睛黑得吓人,但是此時已然失去了焦距。

黎遙很快意識到,這似乎和他早上的情況很像。

——周知硯發病了。

她咽了口口水,大腦在這一瞬間卻像是放了慢動作。

對方的眼圈發紅,一雙眸子裏溢滿了水色,而下一秒……

他突然哭了。

黎遙被吓得傻站在那裏,一動沒敢動。

周知硯的哭毫無預兆,同時,他哭起來也沒有任何聲音,黎遙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發現對方甚至連呼吸都沒有加重——

不論還有沒有自我意識,周知硯都非常非常得克制自己。

但是就是這樣,任誰都看得出來,對方哭得很難過。

黎遙看着對方發紅的眼角和帶着潮氣的臉頰,只覺得自己更難過。

她嘗試了好幾次,都想不出這時候合适的話語,自己的鼻子卻先酸了。

但一意識到這點,她就趕緊吸了吸鼻子,讓自己打起精神來,立刻走到轉角櫃前。

她拿到了對方放在最裏面的藥瓶,回憶之前畫室辦公室中盒子裏的顆數——

雖然她不知道對方一天要服幾次藥,但是每一小格都是兩片。

緊接着,黎遙去廚房拿了玻璃杯,接上幹淨的水,再一次回到了周知硯身邊。

對方的眼神還是毫無焦距,眼淚卻像是止不住地留,他定定地看着某個地方發呆,卻對于反複來到自己面前的黎遙沒有反應。

“周知硯。”

黎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卻還是忍不住顫抖:“吃藥。”

周知硯不動。

事實上,他現在也動不了,整個身體沉得像是浸透了水,連擡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黎遙無法設身處地地明白他的感受,但在猶豫幾秒後,直接把藥塞進了對方的嘴裏,轉而一只手拖住對方的下巴,另一只手給他喂水。

黎遙從來沒有照顧過人,這整套動作做得笨手笨腳的,一杯水有半杯全部灑在了地上。

但是她緊張得滿頭大汗,早已無法顧及這些微小的事情。

好在,周知硯這會兒還能本能地吞咽,他就着黎遙的手,慢慢仰頭,把藥裹在水喝了下去。

黎遙松了口氣,轉而想辦法把他扶到了沙發上坐好。

她看不下去對方滿臉淚痕,趕緊上手拿了張紙巾在那邊擦,急得自言自語:

“你這情況,需不需要去醫院啊……”

哪知道對方這時候卻突然聽到了她的聲音,扣住了她的手腕,搖頭:

“我沒事,不用,不用去醫院。”

黎遙愣了一下。

周知硯早上和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我沒事’。

她內心的某一個角落,不由地酸澀了一下,只能伸出手,輕輕拍了兩下周知硯柔軟的黑發:

“好,不去,不去。”

周知硯這下才微微勾了勾唇角,轉而就像是疲憊極了一般,閉上了眼。

他就這麽在懶人沙發上睡着了。

黎遙退後一步,眼神則沒有離開過他身上。

青年又瘦又高,這時候兩條長腿很委屈地貼着沙發的邊蜷縮着,臉倒是微微側向一旁,埋進了柔軟的布料之中。

他的眉頭還是微微皺着,就像在夢中,也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情。

……

周知硯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有些緩慢地動了動脖子,轉而才有些恍惚地看向了另一張懶人沙發上坐着的黎遙。

對方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裏,和他對上視線,整整愣了三四秒,這才開口道:

“醒了?”

周知硯沒說話,卻也一直盯着她不動。

黎遙已經連續兩天晚上沒睡好了,這時候人都麻了,幾乎是在靠肌肉記憶支撐着自己說話:

“昨晚上我沒怎麽睡,剛剛為了讓自己清醒一下,借了一下你家廁所——你房間我沒進去,放心。”

周知硯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掙紮着從懶人沙發裏起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身上被披了個毯子。

——全新的,商标都沒拆。

小姑娘見狀晃了晃手機,面無表情:“感謝國內發達的外賣服務。”

周知硯沒有聽對方開玩笑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小姑娘半晌,終于才說道:

“我一般不是這樣的。”

黎遙沒懂,她挑了挑眉,就聽到周知硯的聲音微微沙啞着,又急不可待地發聲道:

“一般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連續兩次……”

黎遙這次聽懂了,卻緊緊地抿唇,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看向另一邊的青年,對方明明睡了一整晚,一雙眼睛裏卻依舊是洗不去的疲倦,臉色蒼白,嘴唇都無法抑制地在微微顫抖。

黎遙頓了頓,這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響起:“确診這個病症有多久啦?”

這個問題,相對類似‘病症的起因是什麽’‘你目前病症發展到了什麽階段’的問題而言都能算非常溫和,所以周知硯只是猶豫了幾秒,便道:

“……四年。”

對于這個答案,說完全不震驚是假的,但是黎遙也明白,類似焦慮症這樣的精神類病症,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潛在期限,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契機——

“好。”

黎遙開口,強行打斷自己的思考,轉而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是早上七點半,你今天還要去上班嗎?”

其實按她的想法,現下這個狀況的周知硯就不應該工作,就該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幹脆進療養院實時觀測狀況。

但是她也清楚,昨天都鬧到醫院去了,周知硯還堅持上班,顯而易見,這份工作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果不其然,周知硯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緊接着道:

“我先去洗個澡。”

黎遙自然不會阻攔,反倒是站起身來:

“那我先走啦。”

這下,那邊的周知硯很明顯地停頓了一下,他像是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又很快地把這些話壓回去,轉而簡單地點點頭:“好。”

黎遙一夜未睡,有些頭重腳輕,這時候渾渾噩噩地走到門口,才聽到對方說:

“再見。”

她停下來了。

周知硯自己也許都沒發現,這兩個字他說得很沉重,包含了種種複雜的情緒。

而黎遙最能解讀出來的那一種,很明顯——

是道別,再也不見的那種道別。

她眯了眯眼,回頭看去。

周知硯沒動,但他也沒有看她,反倒是又陷入了類似之前那種無焦距的狀态。

但是黎遙知道,這一次,對方是能聽得見她的聲音的。

于是,黎遙開口,輕快道:

“今天晚上還能來你家蹭飯嗎?我帶菜過來。”

轉而,她慢慢眨了眨眼:

“我的手機號碼,不知道你還存着嗎?反正我沒改過。有事的話随時打——能加個微信就更好了。”

說到這裏,她腼腆地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一樣:

“之前我出國之前把你微信拉黑了,後來又氣不過把你直接删了,對不起哦。”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是不闊能加蔚箋更的!叉腰.jpg

但是可以加一丢丢丢字數(比手指)周五啦寶貝們,可以休息咯!!

明天開始,更新時間暫改為【晚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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