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沙、沙、沙(二十二)

沒有驚動床上的李銀航,兩人裹着一身寒氣,重新鑽進被窩。

南舟的身體在江舫的幫助下慢慢回暖。

然而,他的心情并不很好。

他在想謝相玉的話。

以前,他沒有很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謝相玉卻讓他不得不想了。

如果……舫哥和銀航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呢。

他們會很在意嗎。

南舟翻了個身。

他不喜歡隐瞞。

之前,他是覺得沒有必要說。

現在,他承認自己有點在意了。

只是關于自己的事情,南舟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黑暗中,江舫一直在注視着南舟的背影。

南舟顯而易見的不開心着。

江舫大概能猜到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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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久的、溫柔的注視後,江舫無聲深呼吸幾下,做足了心理建設後,擡起了手來。

——他松開了自己choker的鏈扣。

choker順着他流線的肩頸滑落到枕頭上,銀鏈發出細碎的響動,吸引了南舟的注意力。

南舟微微側斜過身來:“還沒睡嗎?”

江舫低低笑了一聲。

南舟:“……啊。我也是。”

江舫靠近了一些,溫熱的呼吸拂到了他的側頸。

他含笑說:“睡不着的話,我跟你講個睡前故事吧。”

南舟翻過身來:“嗯。你……”

他突然發覺江舫的choker不在原位了。

窗外淡淡的月光淅淅瀝瀝地灑過江舫的身體,将他頸部優美的線條和凝白的光澤烘托得格外鮮明。

堪稱完美。

但在那完美之上,卻落了幾筆烏黑的陰霾。

江舫似乎沒有讀懂南舟眼中的疑問,自顧自開始了他的故事: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江舫嗎?”

南舟好奇地想去撫摸,卻被江舫半路截住了手腕。

“……江是我母親的姓。我父親叫克魯茨蒙托洛卡。”

說着,江舫拉着他的手腕,引導着他将食指落在他頸間的那片陰霾上。

江舫半閉着的眼睛在細微地發着顫,另一只手拳心攥得發燙。

他強忍着內心的羞恥和掩蓋住自己不完美的強烈沖動,把頸側完全展示給他,由得南舟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自己頸側的刺青。

江舫努力平穩了情緒,溫聲說:“他的名字縮寫,是這樣的。”

——K&M。

南舟用指尖感受着他頸部刺青,和刺青掩藏下的淡紅色傷疤。

指尖下的皮膚溫熱柔軟,但只有那處的皮膚,因為傷痕,摸起來是緊繃滞澀的。

江舫輕聲說:“他去世很多年了。”

南舟按着他的刺青,輕輕揉着,想要替他緩解那種異樣的緊繃感:“你把名字刻在這裏,是很愛他嗎?”

江舫:“是的,我很愛他。”

“……但是,我的那點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我的母親。”

……

江舫的童年,是十分幸福的。

他早已淡忘了他父親的職業,因為在他有限的記憶裏,父親是那樣的無所不能。

他們一家生活在基輔州的一處小教堂旁。

父親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宗教信仰。

他唯一的信仰,就是他的家庭。

父親帶他去世界郵票展,教他用簡單的德語詢問引導員關于他感興趣的那張舊郵票的歷史。

父親會在下班後來小學接江舫放學,父子兩個在街邊分吃一個基輔肉餅後,拉鈎不告訴母親,再牽着手回家。

父親喜歡冰球,母親不答應給他買門票時,他就會小孩兒似的抱着母親的手臂撒嬌。

在江舫的印象裏,父親是豐富、生動、充滿活力的烏克蘭青年。

他溫和,爽朗,總是喜歡大笑。

相比之下,江舫對母親的童年印象就很單一。

他只記得她很美。

是所有人交口稱贊的那種美。

還有,她非常非常愛父親。

小時候的江舫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有一年情人節的早上,母親因為遲遲沒有聽到父親的“情人節快樂”而生了氣,故意把碗碟聲弄得很大。

本來想把告白留在晚上的克魯茨先生提出了約會,卻被氣鼓鼓的母親拒絕了。

克魯茨先生走出廚房時,小兒子剛剛喝完麥片。

他擡起頭來,小大人似的用烏克蘭語問:“我們的天使生氣了嗎。”

克魯茨先生:“好像是的。”

小兒子說:“100格裏夫納。我幫你把天使追回來。”

克魯茨先生笑道:“哦,我聽到什麽了?這是一筆再好不過的交易了。”

小洛多卡先生,年僅八歲的江舫拍拍他的腰,轉身回到房內,快速換上了一身小西服,取了一枝玫瑰花來,款款走進了廚房。

“年輕的美人啊。”他大聲道,“請你買下我手裏這枝花吧。”

江女士回過頭來,看到兒子這副打扮,不禁莞爾:“小先生,請告訴我,我買下這枝花的理由是什麽呢?”

江舫一本正經:“我可以拿到錢,交給我的父親,這樣他就能帶您出去約會了。”

母親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擡眼望向站在他身後、笑意滿滿的克魯茨先生,面頰浮出一絲動人的酡紅。

江舫曾在她眼中見過這世上最好的愛情的樣子。

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暢想過,将來,如果他有了愛人,該怎樣對待TA,怎樣讓TA每天都開心。

這種對于愛人的代稱,也是父親教給他的。

父親告訴過他,不論和任何性別的愛情,都是愛神賜予的禮物。

對于禮物,就要大膽展示,不吝贊美,才不辜負。

江舫對這份禮物的向往,終結在了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本該是一場愉快的暑假親子登山運動。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毀了它。

察覺到天象變化的克魯茨先生在即将抵達山頂時提前察覺了異常。

經驗豐富的前登山社社長急忙帶着兒子從一條他走熟了的、最便捷的登山小道下山。

他擔心雨勢大了,今晚他們會回不了家,結婚後從未獨自在家過夜的妻子會擔心。

但克魯茨先生對天氣的預估出現了嚴重失誤。

走到一半時,他們恰好撞上了瓢潑而降的雨勢。

他一面鼓勵因為登頂失敗而心情低落的小江舫,一面用大半的雨具給他遮擋風雨,沿着濕濘的山路一路下行。

或許是因為太在意兒子,走在靠山淵一側的克魯茨先生踩中一灘爛糟糟的濕泥,腳底一滑。

他急忙伸腳踩中崖邊的一塊土地。

然而,經過雨水的大幅沖刷和常年的風蝕,這塊土地早已松軟異常。

他的身軀不受控制地朝懸崖底部栽去!

小江舫心裏猛然一空,下意識去抓父親的手臂。

但他過于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父子兩個,一道墜入深谷。

江舫的身體較小,崖邊的藤蔓救了他一命。

但叢叢藤蔓沒能挽救住他父親急速下墜的身體。

江舫被吊在距離崖頂十來米的地方,身體整個懸空挂在百丈高崖之上。

他的臉頰被擦出血痕,胳膊、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挫傷,痛得根本動不了。

他也不敢動。

哪怕只是稍稍動一下,紮根在岩石中的藤蔓就撲簌簌地帶下一大片泥土,劈頭蓋臉地澆在他的頭發上。

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救援隊在母親報告失蹤情況的三天後才到來。

江舫是靠吃植物的根莖、喝渾濁的雨水,給自己唱歌,才勉強捱過這地獄般的72個小時。

而父親四分五裂的屍體,是在一個星期後,才從崖底被找到。

母親哭得幾乎要暈過去。

她拒絕履行任何手續,拒絕承認眼前了無生機的屍體是自己的丈夫。

最終,她尖叫着,被拉去打了一針安定。

江舫的眼淚幾乎在懸崖邊上流幹了。

因此現在的他只是呆滞着,用打着繃帶的手顫抖着簽了屍體确認書。

但在夜半時分,被強烈的不安喚醒、來到浴室、看到吊在半空中的母親時,江舫還是哭了。

他沖上去抱住母親的腳,竭盡渾身的力氣,把她往上舉起。

江舫窮竭了全部的力氣。

因為他還記得,就是因為自己沒能拉住父親,他就沒有了父親。

母親打的是死結。

所幸,江舫這回的援救成功了。

母親昏沉着躺在地上,呼吸聲很輕,像是想讓自己自行窒息死去。

江舫不敢哭得太大聲,只是跪在母親面前、捂住她喉頭刺眼的繩索擦傷,肩膀一抽一抽,任眼淚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板上。

“別扔下我。”他輕聲飲泣,“媽媽,別扔下我。”

母親雙眼空洞,看不見他。只喃喃念着父親的名字。

失去所愛之人的江女士被抽離了魂魄。

她很快因為長期且無理由的曠工,被她工作的超市開除。

家裏失去了唯一的進項。

而父親生前是堅定的潇灑生活主義者,沒有購置任何保險,手頭只有一份存折。

——江舫的大學資金。

這些日子,醫藥費,以及雇傭搜救隊的救援金,很快将這筆用于未來的資金揮霍一空。

江舫經過計算才發現,他的學費已經沒有了。

而且,如果再沒有收入的話,他們過不去烏克蘭的這個冬天。

學是上不了了。

于是,12歲的江舫決定辍學,僞造了一份身份證明,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江舫想,他要陪着母親度過這最難捱的一段時間。

等母親振作起來之後,自己肯定還有上學的機會的。

可江舫想不到,母親的愛情不是熱烈,不是永恒。

而是溢出,是過剩,是永無休止的燃燒。

很快,她迷戀上了可以麻醉自己的一切東西。

煙,酒,違禁藥品。

江舫是在發現自己拿回家的錢始終沒有一分錢被存入存折時,察覺到母親的堕落的。

起初,他認真勸過母親。

起初,母親也是聽得進勸的。

她痛哭失聲,向江舫道歉,不停訴說自己對父親的愛,說這種愛要把她折磨瘋了,說她至今都不相信父親已經離開。

江舫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掉眼淚。

結果,這種循環并沒有終止。

母親依舊在重複酗酒的生活。

糟糕的生活——痛苦的忏悔——傾訴她無休止的愛——繼續沉溺。

在曠日持久的輪回中,江舫也慢慢掉不出眼淚來了。

他學會了藏錢。

但母親也學會了偷。

他學會了将錢藏在外面,不拿回家來。

母親則學會了賒賬,放任讨債的人找上門來,逼得江舫不得不掏出錢包。

他們的日子,過得活像是彼此折磨,卻又無法放開。

童年的那點溫暖,江舫不舍得放。

父親離開了,母親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怎麽能不管?

某一天。

因為他的臉蛋和笑容,江舫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小費,歡喜地拿回家去,卻在剛一進門時,就踢倒了一個半空的酒瓶子。

洗碗池裏的碗碟和着嘔吐物,堆積如山。

母親靠在沙發邊上,将醒未醒,神思混沌。

江舫忍了忍,挽起袖子,走向了洗碗池。

然而,嗅着滿屋濃烈的酒氣,江舫終于是忍無可忍了。

他将水龍頭開到最大,對母親說:“媽媽,忘掉爸爸吧。”

“我不希望你被酒精傷害。……這個世界上,你不止擁有爸爸,還有我。”

“拜托你了。”

身後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江舫低頭繼續洗刷碗筷,想留給母親充足的時間思考。

然而,當他清洗完碗碟,擦盡手上的水珠,回過頭去時,駭然發現——

母親陰冷冷地站在他身後,手上提着一把還帶着蘋果過夜的汁液的水果刀。

母親是個美人。

美人披頭散發,仍然是美人。

然而,那天的母親,狀如女鬼。

她刺耳的尖叫,和抵在他脖子上的冷銳鋒芒,成功造就了江舫今後歲月裏的無數次噩夢。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為什麽還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經忘掉他了?!”

“你給我記起來!記起來!”

她把兒子的頭按在了案板上,抓着他的頭發,用水果刀在他的側頸上生生刻下了父親的姓名縮寫。

只要她稍微偏向一點點、或者下手再狠一點點,江舫或許就不用再看到這樣的她了。

江舫靜靜伏在案板上,沒有抵抗,像是在崖間等待着救援一樣,等待着他的命運降臨。

……可惜,并沒有。

母親扔下了沾着新鮮血液的水果刀,緊揪着自己的頭發,神經質地房內來回奔走、踱步。

江舫慢慢爬起身來,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拉過廚房用紙,将被血沾染的鎖骨一點點擦拭幹淨。

他想,果然還是沒有用的。

大約十分鐘後,母親竟然叼着一支煙走了過來,破天荒地領他出了門。

在附近的街區的背陰角落裏,她找到了一間沒有營業牌證的華人刺青店。

她把還在流血的江舫推了進去。

客人陰沉着的一張俏臉,和被她推在身前的狼狽的孩子,把正在抽煙的刺青師吓了一跳。

他問:“……客人,有什麽需求嗎?”

母親拿煙的手哆嗦得厲害。

她一雙殷紅的唇噓出雪白的煙霧,将自己的眼前籠上一層缭繞的霧障。

好像她這樣就能徹底遮擋住自己的視線,看不見眼前江舫脖頸上的鮮血淋漓。

“他太想念他的父親了。”

“把這個名字,給他做成刺青吧。”

因為沒有牌照,這裏并沒有那麽多忌諱和規矩,給錢就做。

刺青師見江舫沒有表達異議,也不大好多問什麽。

“脖子這邊的神經很多。”他暗示道,“會很疼。”

見客人和孩子都沒有什麽反應,他只好開始默默地準備工具。

江舫躺在消毒過後的床上,對一針針刺進頸部的細刃毫無反應,好像是很鈍感的樣子。

刺青師輕聲稱贊他:“勇敢的孩子。”

江舫的長睫眨了一眨,整個人顯得有點木然,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謝謝。”

那一天,正好是江舫的14歲生日。

幾日後,他的頸部還束着繃帶、在餐館裏端盤子時,被一家地下賭場的二老板相中。

兩周的特訓過後,江舫撫摸着眼角一滴粉色桃心形狀的淚,定定看着鏡中的自己。

兔女郎很為自己的作品滿意:“怎麽樣,好看吧?”

江舫笑着回過頭去,眼底的笑容真摯到有些虛僞:“好看。謝謝姐姐。”

在放棄用精神救贖母親的打算後,江舫想,至少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他開始從夾縫裏尋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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