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腦侵(五)

江舫不用繼續看下去,就知道接下來的故事情節。

……

因為曾把南極星帶入《永晝》,因而從《永晝》裏帶出南舟時,順利得一如江舫的預料。

而事後,所有隊員都不支持把南舟從倉庫裏放出來,也并不出江舫的預料。

他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如果他還是漫畫中的南舟,是那個為了保護家人而戰的青年,沒有多少人會像現在這樣猜忌他。

如果這些被意外困在游戲裏的玩家不會死,大家可能也挺樂意和這樣一個虛拟人物玩一玩朋友游戲,刷一刷好感值。

但南舟的世界,被另一個世界強勢侵染過。

他接收到的情緒,盡是負面和惡意。

大家不能分辨,南舟此時表現出來的“正常”,究竟是僞裝,還是真實。

更何況,江舫帶領的這些玩家裏,有兩個人曾玩過《永晝》副本。

一個被南舟親手擰過脖子,一個被一群光魅襲擊,咬死當場。

現在,他們的意識無法離開這個游戲。

沒人願意每天在生死關頭徘徊時,身後還跟着一個難以控制、喜怒難測的人形兵器。

這把兵器再漂亮,也是閃着殷紅血光的。

大家帶他出來,是為了過關。

放他出來,又是為了什麽?

收boss作小弟?交朋友?

那只是玩笑話,怎麽當得真?

江舫知道,從理智上說,隊友的判斷都是保守且正确的。

但正确的事情,有的時候,他不高興做。

每結束一個副本,冥冥中存在着的怪異力量都會随機将他們扔回休息點,提供給他們半天到三天不等的休息時間。

江舫感覺,那股力量,像是在利用他們,進行某種測試。

只是彼時的他們,為了活下去,只能做一群疲于奔命的小白鼠。

從《永晝》內成功出來的第二天。

是夜。

在失卻繁華與人跡的空城“鏽都”的一處賓館內,小白鼠們分房而居,惶惶地等待着不知何時會發生的下一次傳送。

江舫選了間大床房,獨自住了進去。

黃昏時分,他将在背包中足足呆了一日一夜的南舟私自放了出來。

被放出來時,南舟竟然蜷身睡着了。

他額頭被汗濕得厲害,幾绺黑發亂糟糟地貼在額前,更顯得他皮膚雪白,眉眼鮮明。

落在柔軟的床墊上時,身下輕微的回彈感,讓他恍惚的精神逐漸清醒過來。

他從床上坐起,帶着汗霧的眼睫一動一動的。

……沒睡醒的樣子。

江舫坐在床邊微微笑着看他,直到将南舟的意識看得一點點清醒過來。

少頃,南舟開口了:“你讓我出來了?”

他清冷冷的聲音帶着點沒睡醒的、遲鈍的溫柔。

江舫:“嗯。”

南舟低頭,扯着掌下的被子。

江舫:“怎麽不說話了?”

南舟注視着他,默默搖頭:不想聽你講話。

可以說把“賭氣”诠釋得很可愛了。

江舫嘴角溫和地一翹,并不意外道:“你聽到了,是不是?”

他早就猜到了,背包裏的南舟,是有可能聽得見、看得見外面發生的一切的。

所以,除非他們真的下定決心,要在這小小的一個背包格裏困南舟一生,關他關得越久,南舟越會發瘋。

這不是江舫願意看到的。

南舟在他手裏,要發揮更大的作用。

江舫曾經好奇過,自己為什麽在第一次見到南舟時,沒有走向他,和他攀談,和他擁抱。

在南舟孤獨時,他送給他蘋果樹和南極星,卻不肯将自己的一點溫情當面贈與他。

後來,他想清楚了。

因為他是江舫。

江舫是拒絕和恐懼一切親密關系的利己主義者。

“人際交往”在他這裏的通常意義,只是為了從對方身上獲得些什麽。

江舫記憶裏的南舟,是獨屬于他精神上的一點淨土。

因為不舍得玷污,他才會下意識遠離南舟。

現在,因為游戲的錯誤和崩潰,他不得不和南舟建立起一段新的關系了。

所以,江舫拿出了他的慣性思維。

——利用和被利用,控制和被控制。

這種相處方式,才能讓江舫感到一點安全。

當心思發生變化時,江舫的笑容也調整到了他最擅長的角度。

那是最讓人舒服的,也最虛假的溫暖和完美:“我的隊友是有些謹慎過頭了。但我還用得着他們,所以請你不要介意吧。”

南舟陳述事實:“他們不相信我。”

江舫:“你需要一個機會,他們會喜歡你的。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南舟直白地看向他的眼睛:“你呢?”

江舫一怔:“我……”

好在他表情管理一流,很快便從善如流地微笑道:“當然。”

南舟:“我以為你也不喜歡我,才要關着我。”

江舫溫和地偷換概念:“有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才要關住他。”

南舟眨眨眼睛,坦誠地表達疑惑:“我不懂。”

江舫不大習慣和人讨論“喜歡”的話題。

這容易讓他回想起自己滿口談愛的母親。

他籠統道:“以後你就會懂的。”

江舫向南舟講解了如何幫助他“讨人喜歡”的計劃。

計劃很簡單。

在某一個危險的副本場合,江舫會适當地放出南舟,讓他有機會救大家一命。

當然,有一部分內容,江舫沒有對南舟談起。

人的信任和同理心,都是可以用來計算的籌碼。

當信任值積攢夠了,南舟自然有獲得自由的機會。

南舟畢竟是個徹徹底底的人形,和大家相處的時間久了,模糊了次元的界限,大家也會對他産生共情。

簡要講述過自己的計劃後,南舟同意了。

他認為這是合理的交換。

只是在獲得信任之前,他都需要呆在江舫的背包裏了。

江舫向他承諾,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會放南舟出來。

南舟很乖地點頭:“嗯。”

看他答應得這樣輕易,江舫幾乎有點想去叩叩他的腦袋。

他半玩笑半認真道:“就這麽相信我?”

南舟:“嗯。你是朋友。”

江舫:“那些玩家,就沒有一個說過要當你的朋友?”

南舟:“有。”

南舟:“可你是第一個帶我出來的人。”

南舟:“他們都沒有做到,你做到了。”

南舟:“所以,你是不一樣的。我很喜歡你。”

江舫:“……”

他覺得南舟是一種格外奇怪的生物。

他走過許多人一輩子也未見得走過的長路,見過許多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的人。

大多數人從自诩成熟開始,就喜歡用話術包裝自己,把自己武裝成禮貌、委婉的樣子。

表達愛憎時,都是如此克制。

即使是熱烈如火的人,說起“愛”時,也多是興之所至。

情愛烈烈,真心缺缺。

可南舟說話的那種語氣,就像是把一顆心直直捧到他面前,認真問他:這是我的心,你要不要啊?

面對這種認真,江舫明明能做到游刃有餘,卻又總感覺自己時時處在失控的邊緣。

這種奇妙的錯位感,讓他難免不适。

于是他決定少和南舟說話。

“鏽都”的街道上冷冷淡淡,沒什麽煙火氣。

夕陽是小小的一只熟透的鴨蛋黃,碰一碰都要冒出油汪汪的酥汁。

南舟趴在賓館窗邊,望着太陽,幾乎呆了。

他在鴨蛋黃一樣的夕陽下回過頭來,對江舫說:“……太陽。”

對南舟來說,這應該是每天都可以見到的景象才對。

江舫不大能理解他的新鮮感。

他忍不住好奇,回應道:“是的。是太陽。”

南舟仰頭道:“我沒見過這種顏色的太陽。”

在《永晝》的漫畫裏,極致的顏色對比是一大特色。

所以,永無鎮的太陽,不是白得讓人雪盲,就是紅得幾欲滴血。

南舟的确沒有見到過這樣不同的太陽。

南舟盯着一個太陽,專心地看到它漸漸西沉。

直到一輪弦月爬上半空,南舟仰着臉,繼續看下去時,江舫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他不阻止,南舟會一動不動地看月亮看到天亮。

他哭笑不得地把好奇貓貓領了回來。

南舟先去洗漱。

然而,要不是江舫再次把他從盥洗室裏抓了出來,他能再研究吹風機半個鐘頭。

等江舫結束簡單的洗漱,準備上床時,南舟已經在被子裏了。

大床房裏只有一床被子。

江舫自然而然地掀開一角,準備進去。

然而,江舫借着房內的暖杏色燈光,發現南舟把外衣外褲全脫了,只穿着自己穿過的那件對他的身形而言略微寬大的白襯衫。

白襯衫只能遮住他身後小半的雪白渾圓。

而南舟就這樣毫無羞恥地躺在他的被窩裏,歪着頭看向天邊的月亮,同時和他說話:“我還沒有看過弦月在天上挂這麽久。”

江舫:“……”

他輕輕籲出一股熱流,假裝并沒注意到這一點,鑽了進去。

……并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

躺下後,南舟還是好奇地問東問西:“朋友,都要像我們現在一樣睡在一起嗎。”

怕他出去亂跑,挑逗得他那幫心理素質一般的隊友精神緊繃,江舫哄騙他:“嗯。”

南舟點頭,記下了這個新鮮的知識點:“唔。”

南舟的手探向枕頭下,卻恰好和枕下江舫的指尖碰觸。

江舫的手指謹慎地往後蜷縮了一下。

南舟問他:“你也不喜歡做噩夢嗎。”

江舫低聲:“嗯。”

南舟反過來安慰他:“放心,把手放在枕頭下,不壓着肚子,就不容易做噩夢了。”

江舫輕輕笑開了:“……謝謝提醒。”

兩個人在被窩裏望了對方一會兒,都不怎麽說話。

江舫沒有另一雙眼睛來看着自己。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溫柔。

直到南舟徹底閉上眼睛,江舫才把手稍往後挪去。

他抓住了自己藏在枕下的鋒利冰錐,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

既是怕南舟發現,也怕硌着他。

……

當江舫回過神來時,南舟已經将李銀航帶出了書叢迷宮。

确認南舟也安然無恙後,和獨腿錫兵在書架叢林裏瘋狂打游擊的李銀航終于肯出來了。

即使這一關危險重重,但他們三個算是打了個相當完美的配合,一腳把危機踏在腳下,沖向了光明。

所以李銀航雖然累得不輕,但表情還是相當痛快的。

相比之下,她身後被迫和她一起高強度運動了十五分鐘的錫兵拉着個螞蚱臉,拄着槍,一步一頓地跳出來,站到了開啓的門扉邊。

滿臉都寫着“三位請這邊滾”。

南舟跟江舫打招呼:“我帶她回來了。”

江舫将曾經記載了他秘密的空白書頁捏在掌心,背在了身後。

就像藏起那曾經代表戒備的尖刃。

他笑道:“歡迎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舫哥:試圖誘拐小船,結果把自己的心搭進去、所以盜竊值只有5的失敗偷心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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