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貓貓和巴別塔

“當年……”

納森閉了閉眼，盡量讓自己的思緒清晰一些。

“當年，我帶領軍隊前往恩斯特星球探查那裏是否适合人類居住，返回時卻遲遲得不到拉莫星球準許飛船降落的回應，我們只能在附近徘徊。

我以為你這瘋子又在搞什麽滅絕人性的研究所以封鎖了拉莫星球的進出，就開着一艘小型飛船偷偷降落在無人區，想着反正人類的曙光就在眼前，我們已經不需要你這個瘋子了，留着也是個禍害，不如偷偷殺了你。”

落棠掀了掀眼皮，道：“哦。”

納森：“……你怎麽就這點反應？”

落棠：“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且，有這想法的不止你一個，此處點名科爾諾——我曾經的下屬，如今的教皇——他也是這個想法，所以謀劃許久後挑着其他和他玩不到一處的将軍都不在的時候發動了政變。”

納森：“你真的該反省一下為什麽你做出的研究貢獻與你的名聲成反比。”

落棠：“所以你的臨死遺言就是諷刺我？納森，原來你愛我如此之深。”

納森：“嘔——”

落棠：“然後呢？你前去刺殺我，意外的察覺到了科爾諾的異常舉動，你覺得可以坐山觀虎鬥，所以返回你的軍隊靜觀其變，沒想到科爾諾後來直接自封教皇，你傻眼了，然後直接對科爾諾宣戰？”

納森：“嗯。”

落棠：“幹得漂亮，不愧是單細胞生物，一眼就能看到底，純粹的讓人心疼。”

“落棠，你應當知道，你在當年的銀河系只手遮天，這是不正确的，一個新世界，它該由他的人民做主，而不是你，一個科學家。科爾諾在行動時，那些留駐的将軍沒有全力幫你，就是因為科爾諾對他們許諾了權利。”納森低聲道。

只有擁有話語權，将軍才算是真正的将軍，否則就只是打手而已。

“什麽新世界？不過是剛看到一些活下去的希望而已，你們以為末日已經過去了嗎？”

落棠嗤笑一聲，“末日降臨初期，天災肆虐，異獸縱橫，各種違反生物學常識的怪物接連出現以驚人的速度進化，軍隊節節敗退，人類如同羔羊魚肉！

社會的運轉被破壞，我們儲存的彈藥武器總有被耗盡的一天，到那時，難道要用血肉之軀去對抗怪物的獠牙尾刃？只有研究，只有探索，讓人類也快速進化，如動物般強悍靈敏，我們才能多一些熬過末日的概率。

為此，傾全人類之力支持研究的一切活動，聽從研究院的安排，我認為這非常合理。”

納森沉聲喝道：“閉嘴！想想你做的那些事！你這個瘋子怎麽有臉說是為了人類！基因融合，為了你的這個理論，我們當初損失了多少人！末日裏最珍貴的人命，因為你的獨斷，我們損失了将近三成的同胞！”

落棠閉了閉眼，一片血色。

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巨大化的蚊子長出了毒蛇的牙，被困在深海的食人魚長出了蹄子，可愛的貓咪長出了毒刺隐藏在毛發裏……

人類探索數千年的生物知識體系如同一個笑話，仿佛有只上帝之手将原本整齊劃一的積木打亂後随意組合，可只有人類被遺忘，我們沒有利爪，沒有毒液，沒有鱗片。只有囤積的彈藥，人類越來越少，制作武器的原料獲取越來越困難，總有一天……

坐以待斃嗎？

不。

落棠走到人前，道，我們也可以有利爪，也可以有毒液，也可以有鱗片！

是的，落棠堅持的理論是基因融合，就如同那些快速進化的異獸會去吞噬他者掠奪基因一樣，落棠堅信，人類已經在漫長的社會生活中退化的不适合野外生存，只有像那些異獸一樣融合其他有利生存的基因，人類才有可能活下來。

為此，他成了別人眼裏的瘋子。人類避之不及的危險異獸，在落棠眼裏是珍貴的研究樣本，他想弄明白，為什麽異獸可以做到融合基因，如果人類能擁有翅膀，擁有肉刃，再加上人類的智慧，落棠不信人類還會如此落于下風。

但是這個想法顯然是對傳統文化的極大沖擊，人與畜生怎麽能相提并論，人接受了狗的基因那他還是人嗎？萬一也跟着吃屎呢？

一時間落棠成了人人喊打的瘋子，但顯然有人對這個理論很感興趣。

當時軍方的一個将軍偷偷的把落棠帶走，讓他研究基因戰士。落棠欣然接受，開始埋頭苦幹。

一年，兩年，人類的數量在與異獸的對抗中快速減少，在一次異獸潮中，将軍踹開了落棠研究室的門，将槍口指向了落棠的眉心。

“将軍，您這是想做什麽？”落棠沉靜道。

“華國人，你的研究毫無進展，你是個只知道說漂亮話的黃種男人，沒用，該死！”将軍道。

外面異獸的吼聲越來越近，将軍雙眼血紅，是臨死前的瘋狂與放縱——他們已經被異獸包圍了，而信號器損壞，将軍無法求救，他們的血肉将成為異獸孵卵的溫床。

落棠安靜地站着，他被推到在地，将軍撲上去撕他的白褂。

落棠嘆了口氣，一根長長的利爪猛的從将軍後背滑過，幾乎将他切成兩半！

“高偉，你就不能把他踹到一邊去再動手嗎？我身上都是血。”落棠抱怨道。

原本面容溫和寬厚，脖子短粗的高偉如今面目陰沉，脖子像烏龜那樣伸的長長的，又慢慢縮回殼裏，他悲傷道：“別叫我高偉了，高偉是人類，我不是，我只是一個，烏龜精……”

落棠噗嗤一聲笑了，在高偉譴責的眼神裏憋住，擺擺手，道：“好，不叫高偉，那我叫你什麽？”

高偉抹了把眼淚，低聲道：“就叫我，玄夫吧。”

“玄夫……”落棠默念着這個名字，爬起來去打開研究室的暗門，他的身後，異獸們嚎叫着逼近，他的面前，緩緩打開的門裏，站着數千名成功融合異獸基因的新人類。

利爪，毒牙，鱗片，翅膀，以及，巨人。

将軍還躺在地上，圓睜着雙眼，死不瞑目。

落棠伸手拂過将軍身上的切面，平靜道：“都末日了還搞種族歧視，這樣一想你讓我搞基因研究居然是為了殺掉其他不和你結黨營私的人也合理了。”

修長的手指覆上将軍的臉，合上他的眼睛，也将鮮血留下。

“你的存在于人類的延續無益，死亡，就是對你的審判。”

落棠擡手一揮，那些被他暗地裏說服接受基因融合的新人類怒吼着沖向異獸群。落棠逆着人群，走入地下的最深處。

“落棠。”玄夫叫住了他。

落棠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首示意他在聽。

“落棠，你再往下走，我們就是人類的罪人了，千刀萬剮的那種。”

落棠笑了笑，眼裏是純粹又瘋狂的光，他道：“從我開始給第一個人類開啓基因融合實驗，我的存在就是對人類尊嚴的亵渎。我的結局已經注定，你別跟來。”

言罷，頭也不回。

玄夫靜靜的看着他背影被黑暗吞沒，他回頭，看向異獸群中最高大的那個正在四處噴火的東西，它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異獸的基因，身上的異獸特征多的數不清。

落棠說它集百獸之長，是龍，玄夫沒見過龍，落棠這麽說，他就當它是龍。這條龍是近兩次異獸潮裏最活躍的那個異獸，而且有明顯的智慧，如果不殺掉而任由其繼續進化，後果不堪設想。

落棠搞到了将軍的通信密令，地下室的最深處有一臺信號發射器，那是這兩年來他和落棠四處奔波偷偷攢零件拼出來的，落棠要通過這臺機器僞裝将軍，通知其他駐軍，全力支援此處。

玄夫看向将軍，将軍一直不同意拼盡全力去屠殺這條龍，因為這會損失他的兵力，削弱他的話語權，現在他不得不同意了。

只是援軍來了以後呢，落棠，你是要以數萬條人類的命去換這條龍的命，這值得嗎？

玄夫不知道，他縮進殼裏，牢牢堵住地下室的門，不讓任何異獸靠近。

狂風嘶吼，如同一首挽歌。

……

“納森。”落棠從回憶裏睜開眼。

“屠龍的那場戰争，軍隊以及被舍棄的人類總數近三百萬，這筆血債要記在我頭上，我該死，我不否認。”

落棠吐了口氣，接着道：“而此戰結果，我們得到了那條龍，以它為研究對象，我們得到了更加穩定的基因融合方法，人類被誘導着變得更強，這是成果，你不能否認。我的研究，是有意義的。”

納森深深地看着他，視線從落棠頭頂的貓耳移到那條蓬松雪白的尾巴上，最後看向自己的身體，他輕聲道：“你的研究把人類變成了怪物，讨論意義這兩個字還有意思嗎？我們……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吧……”

落棠搖了搖頭，堅定道：“什麽是人，身體和靈魂，哪個是判斷的依據？

細胞每時每刻都在分裂，死亡，再生，血液可以抽取他人，手腳也可以替換成義肢，這具身體，不過是靈魂行走于大地的載具。唯有仰不畏天，俯不懼地，後不忌鬼，前不憚神，奮飛不辍，星火相傳，方才為‘人’！”

那場戰争之後，落棠向世人展示了新人類的強大，時刻生存在死亡威脅裏的人類中終于開始出現一些不同的聲音，落棠開始擴大自己的勢力，将人類所有的科研力量聚集起來，成立組織，命名為巴別塔！

——我們要以人類的名義建造一座通天之塔，對天災，對異獸，對所有俯視人類的存在說不！

——巴別塔的信條有二，一為探索人類生的延續，二為守護人類死的尊嚴！

“科爾諾勾結軍隊捕殺巴別塔其他成員，竊取巴別塔研究成果，恬不知恥的宣稱‘科學的盡頭是神學’，自封教皇，停止巴別塔進行的研究，讓人類生活在死亡的痛苦中！他剝奪了人類在死亡面前的尊嚴，他才是不配稱為人的東西，只要我還活着，科爾諾就一定要受到他應有的審判！”

落棠的聲音铿锵有力，在這陰冷空曠的地下墓穴裏久久回蕩。

納森緩緩閉上眼，沉聲道：“你要記得被你犧牲的那些人，即使你有再多的理由，但哪怕最平凡的生命，他的悲歡離合也足夠驚心動魄。”

“待塵埃落定，我當以命償還！”落棠垂眸，許下一諾。